南国,她喜欢用这个词去形容她成长的区域,春夏秋冬交替模糊,终年不见飘雪,可她依旧的眷恋这种不冷不热的南蛮边境,远离帝都盛衰的声势浩大,也不至于卷入荒野里寡欢独悲欣,她仿佛看见了自己皮相里也是如此的招摇不定居无定所。
书架顶层有一个长四方空花瓶,装有枯萎的百合花瓣和干枯的植物,淡淡的花瓣馨香和干枯树枝气味,是从宜家淘回来的小物件,放置屋内摆设,记得小时候,学校后面的破旧瓦房前开着很多野玫瑰,大都是粉红色的,她天性趋近这种美艳的事物,忍不住靠近和获得,课后,一个人偷偷跑去摘了满满一兜回来,一瓣一瓣撕下来,把空的矿泉水瓶子截开两半,用下面半截装满撕开来的花瓣,一片片,如同黛玉葬花般细心照料,顾影自怜,自娱自乐,屋内芬芳漫溢,她贪婪的吸吮这种来自自然界的馨香,如同他身上淡淡的肥皂香味,让她日夜神思。
她喜欢趴在栏杆上看他远远的走来,明亮的笑容,带着阳光的味道,从球场回来大汗淋漓散发青草的气味,和一群男孩子嬉闹地奔往教室,她痴痴的望着他,仿佛他就是她一直要等的王子。
【小王子】的玫瑰花很幸运的成为小王子唯一守候爱她的人。她觉得很自卑,内心潮湿黑暗,不曾亲近阳光,孤僻,离群,没有伙伴,她避开同伴的眼光和热闹,躲进房间里看书,写字,在书中她找到很多伙伴,遇见很多的人,给她带来很多快乐和悲伤,尽管如此,她从不觉得孤独。有时候她会趴在玻璃窗边看着雨点从天而降,欣喜若狂,抑或自言自语,在玻璃窗上的水雾写字,字体出现,消失,如同时间里所有的记忆在隐现之间转换,她无法确定这是怎样的一种力量产生这种奇妙的景观,但是她还是有点悲伤,她的世界里只有一个小小的窗口,躲在角落里看人们声色动荡,来去不定,她无法融进去,就像异域来的孤儿,不属于那块领土,不被接纳。母亲曾说过她是个捡来的孩子,带着睥睨的目光和唾弃的语气对她说。她用手紧紧掐着衣角,望着父亲,不可置信,父亲忙不迭说,瞎说。
那个不善言辞的男子,宠溺她,视她如掌上明珠,不曾大声呵斥她半句,她一直信以为真她是他最爱的孩子,即便他当场否认了。后来她在父母的抽屉里发现了他于1993年写下的一首诗,原来,原来她只是他们多余的孩子,他一直护着她,对她呵护备至,却不曾告知她真相,竭尽全力让她过得好,送她读书,教她识字,添置新衣,即便是小弟,也未必一年之中有几次添新衣的机会,难怪母亲总是怨她恨她。
顿时木然,从父母房间出来,她恍恍惚惚,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走,哪里才是她的家?她的亲生父母又是谁?在哪里?一连串的问题涌上来,不知所措。
她性格变得更加孤僻怪异,整日闭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写字的时间更多了,是他教会她的,让她找到一个可以说话的朋友,忠诚的守候在她身边,本子越来越厚,她言辞愈发少,甚至不善组织言辞,与他们交谈。母亲有时候还会出言不逊,骂她打她,趁父亲不在的时候,她不哭也不叫,任由棍子落在细嫩的皮肤上,顿时红一块青一块,她一边打一边骂,非要她求饶,她就是不肯求饶,直到她打累才罢手。
终究逃离她的魔掌,她回想起儿时梦魇的经历,不禁冷笑,抓起一把鱼食扔进鱼缸,小鱼从底部飞跃上来抢食,禁锢于一寸之地亦能如此快活自在,而她终归在二十多年里兜兜转转,从南东北,从西到南,从小镇到大城市,又从石头森林到荒原之上,她无法找到适合自己的居所和良人与己相处,除了自处。病症依旧得不到治愈,一和说会陪在她身边,带她看医生,给她一个孩子,也许病情会得到好转,她就不会继续不安和在路上一直行走。
一和,比她年长十七岁,平头,穿着棉布裤,白色棉布T,大眼睛,双眼皮,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嘴角上扬,有好看的法令纹。她刚到里安的时候,一和是她朋友派来接她的。他接过她手中的行李,她略有些拘谨,手脚不自觉的紧紧靠在一起,说,您好,我叫以良。一和记得茗跟他说过以良是个不喜与人交往的孤僻女子,所以也就大方地笑笑,自我介绍一番,为她开了车门,自个坐上座驾驱驰而去。
她,轮廓分明,大眼睛,双眼皮,柳叶眉,眼神清澈深邃,说话拘谨,寡言少语,穿着刺绣棉布裙,与人交谈会不自觉的低下头,躲闪目光,一和边开车边从车镜里观摩这个女子,暗自思忖起来。
里安是个远近闻名的古镇,近些年来,渐渐被挖掘,并被开发成一个旅游景区,正值淡季,游客不多,一和也乐得清闲,自个在客栈后院里种植起牡丹,山药,当归,合欢树,百合,海棠等植物,春季,客栈事务不多,请了几个人回来帮忙,闲来无事,便一个人在后院里泡茶,拿一本书,躺在摇椅上看起来,时常忘了时日,不自觉的睡去,醒来已是晚霞黄昏,他也乐得如此清宁,免去纷争和忙碌。
以良入住客栈后,自觉担当起打理客栈的事务,作为抵消房租,一和执拗不过,茗再三叮嘱好好安妥以良,却抵不过以良的倔强性子,只好随了她去。她心里自是清楚分明,旅居任何一处,都需要以琐碎之事料理生活,施予与得到都在潜移默化之中去付出和获得,与人之间的连接同时也在分享这份劳作的成果,她甘愿以身尝试。
客栈临河而建,分为上下两层,全木构造,冬暖夏凉,后院种植花草,药材,菜蔬,客栈的菜蔬大部分都是从后院采摘,也颇得游客的好评。日起,清洁,安排一日入住和退房的事务,整理房间,侍弄后院的植物,安排妥帖,自顾的在后院的秋千上躺上一会,感受日光照耀,一缕缕的阳光在皮肤上移动,柔软纤细,捕捉不住,她渐渐的恋上这种恬淡的风和日丽,有时候和一和一起侍弄花草,喝着茶话家常,他会跟她说哪一种植物有什么功效,能够治愈一些罹患杂症,她欣然听着,眼前这个四十出头的男子,不浓不烈,不快不慢的说着,有时候也会和她下象棋, 作书法,他能够写出一手好字,她在旁能够作出一首好诗,各自对峙和相互成盟,她对他慢慢的接纳和趋近,不再显得拘束和局促不安之态。
一和看在眼里,眼神有些许的不安掠过,又兀自的端起茶喝起来,以良并没发现他这个内心的普照,依旧在旁侍弄花草,突然欢声雀跃地叫起来,你看,百合开出花来了,昨日还打嫣来着,我以为它要死了,说着一手拉起喝着茶的一和,一手指着刚冒出小小花瓣的百合欣喜说着,眼目里尽是孩子的纯真和喜悦,尽管她不再年少,可是在一和眼里,此刻的她展现出孩子的本性,女童的快乐,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率真,为小小的脆弱生命欢呼,植物的脆弱里分明的顽强和不可摧毁,正如她身上某些隐藏起来的特性。
持续的劳作和相对,渐渐转换成一种习惯,在一呼一吸之间从容相对和镶入相互的生活习性,饮食,劳作,侍弄花草,走路,对待人事都在日渐深厚的时间里相互的融入和窥见,不自觉的学习和模仿,以一种迅耳不闻不自知的方式持续不断进入各自的深处。
他习惯他在看书的时候,她在旁边侍弄植物,偶尔唤叫他过来帮忙搬动花盆,或是一起侍弄,说说笑笑。她又开始恢复往昔夜半时分写作的习惯,一个人关闭屋内,播放着CD,古琴的流水清幽婉转流畅于屋内,轻微细致,她把声音调到极低,以免影响房客。装上满满一杯白开水,兀自打开电脑写起来,有些稿件一直延伸期限,周岩一直给她延长时间,也没催她,她并不知道周岩是男是女,未曾见面,一直都用邮件联络,传达信息,有时候也会写长长的信给她,所遇所见的人眼目里传达的悲欢离合,游走各处所闻的支离破碎,一个路人,一件旧物,抑或一段故事,她从不讲自己,仿佛自身是个禁忌,带着秘密性事件在日月之中驰行,并无同伴得以援助,自始至终的孑然一身。周岩懂她,也始终的缄默,从一而终的静默相待,给予她最大的空间。
她写完稿件,已是黎明破晓时分,才沉沉的躺下去。
一和持续很长一段时间都看见她房间夜半时分还亮着,知晓她惯于自处,内心有些担忧,不禁叹息,想起茗说的话来,以良一旦潜心习作,容易引发病症, 要多加小心照料。鱼肚白破晓,他出神好一会才回过头来,转身去了一楼厅堂,拿起账本开始一日的劳作。
以良夜以继日的写作,黑白颠倒,内心如滔滔江海翻滚煎熬,潜伏某处的对手正伺机而动,好在她虚弱之时擒拿她,她好几天都对周遭一切置若罔闻,一和唤她,和她对谈,她不作回答,也不发表言辞,似乎一和在自导自演,自言自语,与她毫无关联,她从未涉足对方的世界皮肉,自顾自的走在边缘,悄无声息的看台前幕后的故事情节起伏跌宕,意识清醒,表达模糊不清,或者直接沉默以对。
起承转合的情事,与人相关的事宜,无一不以无常之态潜行,企图的意志一一瓦解、重整、修合、延展、相且,自成一体的结果和形状,在岁月的催化下成型。她不断的深化和清除,记忆的枯败和鲜明里的凶残始终咬噬她的肺腑,她在逐一深厚的时间当中不断用文字去写他者的故事和发展,企图从体内清除摈弃,使自己获得新生和开始。
所以,一次次的还是陷入自己故事的黑暗和光明里,缠绕和无尽的悲欣。反复暴戾,狂妄,叫唤,呼救,惨烈,容易暴怒,对身边的人发脾气,摔东西,情绪不安,容易黑白颠倒,时常一个人坐到天亮,什么也没做,只是独自的在黑暗里孤寂相对。一和身上有好几处伤痕,都是以良发病的时候抓破的,一道道发红的伤痕,像一条可怕的毒蛇,张牙舞爪,欲说还休。一和尽其所能抱住她发抖的身体,轻轻的抚慰她,像对待幼童,喃喃说道,不怕,有我在,不怕!
以良慢慢的平静下来,不再大声呼叫,胡言乱语。一和慢慢松开手,她迅速的挣脱他的怀抱,疯了似地往外跑,一和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跑出大街上,一辆大货车在转弯处迅速行驶,眼看就要撞过来,司机的心眼提得紧紧的,刹车也来不及了,一和飞身一跃把她拉到边上,险些就身首异处,一和狠狠的甩了她一个耳光,又紧紧的拥着她呜咽了起来,他也不知为何会那么的担心她,提心吊胆,畏惧她就这样消失掉,一股莫名的怒火和怜惜之意由心升起。以良被他这狠狠的一巴掌扇醒了,才晓得刚才那一幕惊险之象,内心不免一阵恐惧,愈加的颤抖起来。在一和怀里哭泣起来,像个孩子一样。
不知从何时起,一和对她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感。第一眼见她寡淡少言,还是朝夕相处里生发的情愫,抑或幽隐很久的爆发,他不知道,只是一种习惯,只要待在她身边,内心安宁温暖,与之举案齐眉,种植花草,清洁,接待来去匆匆的游客,俨然是山长水远积厚的温情厚意。
以良缓过神来,已是半个月后的事。作品完结,交予周岩,告知一切安好,便沉匿。她习惯了清淡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喜热闹和过分的热络。每次作品的完结她都不过问后事,不曾与人交流个中缘由出处,一旦成型,自觉该离开和清除,如同分娩,孩子离开母体的羊水和滋养,继承母体的部分基因,自个与这个世界一一连结和亲近,与母体再也无直接的勾结,交予他者审视揣摩和斟酌。
她是矛盾的,对于一和的示好并不是不知,自个也渐渐的沉潜于其中的一丝一毫,慢慢的灼热和期待有所增进,却又踌躇不前,对于感情的内敛和渴求始终让她一直禁锢自己,无处诉说,只得用文字去描述。她自小的流离颠沛,感情得不到接纳,让她一直被孤立,被置于人群之外独立生长,如同植株一样,少许的阳光和雨露便心意满足,以良也不曾去寻源,也许他们也最终忘掉了她,任由她无家可归居无定所四处飘摇,她不懂得表达感情,在感情世界她显得笨拙手足无措,也致使她始终的处于一种离索的状态。
一和给她一种平安安详温暖的感觉,这是她第一次感到来自他人的暖意,目光里传达的柔和似水,即便无言也能够诉说无限的情怀和欢欣,她从他身上收到讯号,他抱着她的时候全身会发抖,会不知所措,手脚不知该如何摆放,她畏惧自己陷进一个深不可测的漩涡里,她无法让自己再次陷进黑暗里,如同儿时的冰冷一点点冷却她孱弱的身躯。她的感情通达了他,但是却以回旋周转的方式行进,走走停停或者掉头走回来。
一和也觉知以良的情感,隐隐之中有种欣喜和不安,他不知该如何开口,这突如其来的感情,又恐怕伤了她。
他 要治愈她的病,他要给她一个家,让她最终安定下来。怕只怕她无意与他一起共安居。次日,一如往常的清洁,处理客栈事务,侍弄后院植物,一和趁以良心态和缓,躺在秋千上慵懒的阅读,试探的问,以良,三年过去了,你也渐渐的熟悉周遭一切,可否有去处?以良甚少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她一直没有归属感,企图能够在路上找到归属感和良人,而久居里安,晃眼三年,这是她未曾想过的。
经一和这一问,她凝住了,心里微微一颤,些许的动容和恻隐。眼前这个温厚男人,性情平稳,谦和有礼,宽悯待人,通情达意,知晓她内心的难处和不安,时常伴她左右,忍耐她发病时的暴戾和凶狠以及出言不逊,他从无厌言,始终如一的相待。也许他懂她,所以内心总是不忍。她渴求有个孩子,把全部的爱意给予他,可是没有合适的男人能够让她感到和暖。
嗯,三年恍惚间,路途遥远,精细揣摩习性,潜入,贴近,研磨,混合,貌似浑然一体,也不知出路在何处,随遇而安。以良淡淡的回答。心里有所期待,却又故作无所谓,她始终无法识别自己的感情归处,自好让它随意流向。
一和轻轻的拥着她微微颤抖的双肩,有种悲凉的知觉,总想给予她更多,深化她内心,驱逐她内心的幽暗杂物,却有点无从下手。
以良,我想给你一个家,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好吗?一和从内心一点点的把话说完,这个愿望在他心中压抑太久太久了,如今说出来如释重负,还是有些忐忑不安,希望她能够给出他想要的答案。
以良顿时木然,茫然不知所措,在他怀里僵化,由又有些欣喜,似乎在做梦,她想要一个孩子,一个家,一个温厚的良人,一和很适宜,可是总觉得有些什么事不合时宜的,却说不上来。她不回答,也不否认,轻轻的在他额头亲了一下,他把她抱得更紧了。
情爱的衍生从没有明确的开始和终结,形式和内容足以构造它内在的丰厚,臻于幽微小事,耽于无常万变。
她内心深处依旧的复杂繁乱,归于何处,何处是归途,她将于哪里终结,无从探测和窥视,自顾顺应内在某时的心意,观照内外的容颜,好以通透灵魂深处的情爱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