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家养了一只大花狗,它是我最好的朋友。
每天上学,它都抢在我的前面出门。出了村口,每次都要我怒喝、跺脚、用土块扔它。撵几次,它才能停下来,瞪着迷惑的眼睛站在村口,目送着我远去。它一定是不理解小主人,为什么每天这时候都这样凶?其实我是怕它跑远了,不认识回家的路——我才不想我心爱的大花狗丢掉呢!再说它在家还有重要任务,要保卫着我的宝贝玩具,隔壁的二蛋早就心怀不轨。他已经跟着我屁股后面哼了好几天,要我帮他做一把木头手枪。我才不呢,谁让他上次不给我糖吃。
每天放学,只要大花狗远远的看见我,就会像箭一样地冲到我面前,把两只耳朵紧紧地贴在头上,前腿下蹲,夹着尾巴使劲地摇着,围着我不断地跳着、用鼻子嗅着。仿佛我会七十二变,换了模样,只有通过气味才能确认真身。
有时,它和其它狗到外面玩忘记了,我只要对着远处使劲喊一嗓子:“狗——!”不到一分钟,大花狗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飞奔到我的面前。又是摇尾乞怜,又是肚皮朝上,又是满地打滚,仿佛是为来迟了在请求我的原谅。我用力地将手臂向前方一挥,它立刻就像是得到了命令的士兵,从地上一跃而起,奋勇地向前冲去。我立刻也有了指挥千军万马的司令感觉,大喊一声:“冲啊——!”一马当先率领着虾兵蟹将向村口冲锋,大家嘴里还喊叫着“哒!哒!哒!”“轰!轰!轰!”“缴枪不杀!”“解放军优待俘虏!”…… 一天最精彩的游戏就此拉开帷幕。
一天,我放学回来,不见大花狗来接我。任凭我对着远处怎么呼唤,也不见大花狗的踪影。我预感到不妙,顾不得和小伙伴们游戏,赶紧跑回家寻找。里里外外、村东村西都找遍了,也不见大花狗的踪影。
我急得大哭。
后来,有人告诉我,看见我家大花狗跟二蛋和他妈一起走了。我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来,立刻我又破口大骂死二蛋不该没向我报告,就把我的大花狗带走。妈妈安慰我说婶婶会照顾好大花狗的,我将信将疑,忐忑不安地度过了一夜又一个上午。
二蛋回来了,但我的大花狗没有回来。婶婶说大花狗是跟在她后面,怎么撵都撵不走,还跟她过了渡口,到了二蛋外婆家,但被外婆家的狗赶走了,还以为它自己回来了呢。 这下糟了,我的大花狗丢了!
我在二蛋家撒泼耍赖,让他赔我的大花狗。婶婶又跑回娘家,来来回回找了几遍,仍然没有找到。我躺在他家地上捶胸顿足、撕心裂肺地哭喊着,赖着不走,饭也不吃。哭啊,哭啊,一直哭睡着了,才被妈妈抱回家。
以后几天,我沿着河岸来回寻找,但都无功而返。
每天晚上我都梦到和大花狗嬉戏、打仗。醒来以后才知道不过是南柯一梦。我的战友,我的朋友,我的士兵,我的坐骑,再也不能和我一起冲锋陷阵了。思念有多长,泪水就有多长。抽噎声惊醒了母亲,她把我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哼着催眠曲我才又再次入眠。
我终于放弃了,不再抱有任何幻想,只希望它能碰到一个好人家将它收留。让它吃饱肚子,晚上有个窝,别在外面冻着就行。
我每天都无精打采地坐在村口的老榆树下,懒的和小伙伴玩。没有了大花狗的冲锋陷阵,我哪有做司令的感觉。
“汪!汪!汪!”
唉!又是做梦?
“汪!汪!汪!”
“嗯——?”
——“大花狗!”
我欣喜若狂,从地上一跃而起。大花狗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满身伤痕累累,又脏又瘦,但却双目如炬。还是对着我又卧又跳,还是贴着耳朵满地打滚,还是摇着尾巴使劲地撒娇,仿佛一刻也不曾离开过我。我拉起了它的前腿,就像是一对久别的老朋友,又喊又叫,疯狂地舞蹈。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心情只有在大跳和大叫之中才能渲泄。
后来听大人说,大花狗一定是沿着河岸绕到下游二十里外的大桥过的河。来回四十里,没有食物,还有恶狗挡道,途中的艰辛可想而知。这么远的路,它竟然能找回来,我的大花狗真是太聪明了。它成了全村人眼里的英雄,更是我心目中的大英雄。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让它乱跑。它也变乖了,每次把我送到村口就不再送了。也变敏感了,夜里一有风吹草动就狂吠不止。不过村里的人只要低喝一声,它一听声音立马就不叫了。大家更喜欢它了。
直到有一天,村里来了一个老乞丐。衣衫褴褛,胡子拉茬,挎着一个篮子,夹着一根打狗棍,挨家挨户乞讨。他一点也不怕狗,我们都很佩服,跟在他后面望热闹。
到了我家门前,大花狗狂吠着想阻止他靠近我家大门。老乞丐见我家大花狗后背上的毛都竖起来,不敢大意,将打狗棒提在手上向我家大门逼近。老乞丐步步紧逼,大花狗边叫边退,一直退到家里。老乞丐终于靠在了我家大门上,他刚把打狗棍夹起来准备拿碗乞讨,大花狗突然龇着牙从里面冲了出来。老乞丐慌忙拿打狗棍来防卫,不料被大花狗一口叼住了棍子。老乞丐更加慌了,和大花狗拼命争夺。我们乐疯了,在后面拼命地喊“大花狗加油!大花狗加油!”或许是大花狗受了我们的鼓励,或许是老乞丐从未遇到过这样强劲的对手,心里发虚。总之,老乞丐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突然撒了手,转身就跑。大花狗丢了棍子,抬腿就追。老乞丐跑得再快也不是大花狗的对手啊。没跑两步,就被大花狗一口叼住了裤腿。老乞丐“哎哟!”一声倒在地上,双手抱头鬼哭狼嚎。我们则拍着手欢呼着“大花狗赢了!大花狗赢了!”
母亲听到外面吵吵闹闹,赶紧出来喝住了大花狗。老乞丐见有人出来,躺在地上呼天抢地,不肯起来。母亲没办法,只好请人把他抬进家里。用淘米水为他清洗伤口,还杀鸡、煎蛋给他吃。老乞丐真能吃,鸡和蛋全吃了,一口都没给我留。吃完了就在床上“哎——哟——!哎——哟——!”地呻吟。我恨透了他,我和小伙伴一至认为肯定是装的,就为了吃我家的鸡。就连我每天早上的一个煮鸡蛋的专利也被剥夺了。不是才怪呢!
就在我们把大花狗当成英雄时,它却真正大难临头了。
后来听母亲说,大花狗下口咬人后,引起了村里人的重视。又有好几个人到我家控诉大花狗某年某月某日对他们也下口了。我看就是想吃我家的鸡。以前怎么不说,看到老乞丐在我家有吃有喝才说。
村长到我家找我爸说,这狗不能养了,咬人还得了,而且咬的还是可怜人(老乞丐)。
我爸使劲地抽着烟,不说话。
我妈说那怎么行,那狗是小彬的命根子。狗没了,小彬还不拼死。
我爸把烟头狠狠地往地上一摔,对着我妈眼珠瞪得溜圆,吼道:“不然怎么办?天天咬一个人放在家睡着吗?”
我妈就不再言语了。
村长出去了。
一会儿,领着老爹来了。(老爹解放前干过土匪,手黑着呢。)还带来了专用打狗工具——一根一米多长,打通竹节的竹子,中间穿了一根铁丝,铁丝一头打了一个活套,一头绑着一根细木棒。
老爹背拿着竹套逼近大花狗。大花狗摇着尾巴笑眯眯地望着老爹——自从上次流浪回来,老爹对它奖赏最多,它哪知道老爹这次要它的命。老爹瞅准机会飞快地从背后拿出竹套,还没等下手,大花狗早已一个箭步跳到门外,对着老爹愤怒地吼着。老爹又叫我妈拿食物来引诱。大花狗看看食物,又看看老爹,根本不上钩。老爹束手无策,对着村长尴尬地笑了笑。村长狠狠地瞪了老爹一眼,一句话也不说披着衣裳头也不回地走了,妈妈假惺惺地在后留着。老爹看了看狗,又看看远去的村长,摇了摇头悻悻地走了。
我妈很高兴,我爸很生气,望着老爹的背影狠狠地、小声地骂道:“土匪白干了!”
我妈回屋做饭,我爸则蹲在门口拼命地抽烟。
突然,他扔掉烟头站起来。到厨房里,揭开锅盖,伸手在锅里抓起了一块咸鸭。我妈本想说咸鸭还没熟呢,拿它作什么?看到我爸又拿起了一根绳子,赶紧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我爸出门不一会儿,我妈就听到了外面大花狗的哀嚎。我妈坐在灶下一下子哭出了声,忘了给饭加把火。那天我妈头一回煮了夹生饭。
大花狗防着老爹,防着村长,但没有防我爸。它原以为那块咸鸭是主人对自己今天不上别人当的奖赏。在它畅快淋漓地大块朵颐时,一百个没想到被它最忠心的主人从背后下了黑手。它苦苦哀嚎,屁股坐在地上,四肢紧紧撑在地上,拼死反抗,也没能打动我爸的铁石心肠。
我爸把大花狗拖到老爹家,地下留下了大花狗深深的爪痕。听到响动,老爹刚走出来想看个究竟,我爸把绳子往老爹手里一塞,头也不回地走了。
老爹愣了愣,立刻回过神来。把大花狗拖到一棵歪脖子柳树上狠狠地吊了起来。大花狗四腿乱蹬、拼命挣扎。老爹回家舀了一瓢水,对准大花狗的嘴灌了下去。大花狗猛蹬了几下就不动了。
等我从学校回来,一切都太迟了。
我对着老爹家破口大骂:“死老爹,坏老爹,打死了我的大花狗,你这个大土匪!我要枪毙你!”
老爹从屋里走出来,我以为是来揍我的,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老爹没有理睬我,径直走到树下,解开绳子,放下大花狗,把绳子往我面前一扔回屋去了。
我边哭边骂,把大花狗的尸体往家拖。拖不动,小伙伴们都来帮忙。
我爸从家里出来,拿了一把铁锹,从我手里接过绳子,把大花狗拖到门前的竹园里埋了。
我坐在大花狗的坟前,只能用哭来表达我的悲愤和对大花狗的思念。
我爸不管我,过了好久我妈才把我拉回家。
我问我妈,“你不是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穷吗?狗对主人最忠心了,干嘛还要打死它?”
“它下口咬人了。”
“狗不咬人怎么看家?不咬人坏人都敢来偷东西,还养狗干嘛?”
妈妈无言以对,丢下我出去做事去了。我一个人躲在房里有一声没一声地抽搭。
我不明白,大花狗忠于职守,看家护院,有什么错?这不正是我们养狗的目的吗?为什么还要把它打死?就因为它咬人了吗?它咬的是它认为侵犯到我家的人,这正是它的职责所在啊!
我不明白,狗也永远不会明白,人类为了自身的利益,是什么朋友都可以出卖的。
不知哭了多长时间,门吱呀一声开了,二蛋鬼鬼祟祟地把头伸进来,满嘴油腻,偷窥我。见我不睬他,就从门缝里挤进身子,端着碗,另一只手拿着筷子夹起了一大块肉送到嘴里,美美地嚼起来。
我拿眼斜了一下,乖乖!二蛋的碗里尽是肉。真香!
我忍不住问二蛋:“二蛋,你碗里怎么这么多肉,你家今天来客人了?”
二蛋摇了摇头,连嚼了几下,把没嚼烂的肉使劲地咽下去。这才跟我说:“这是你家的大花狗肉。”
“什么?胡说!我家的狗不是埋了吗!”
“我爸说埋了可惜又把它挖出来了。你吃不吃?香着呢!”说着二蛋把碗举到我的面前,还嘻嘻嘻讨好地笑着。
“混蛋!”
我怒火中烧,一巴掌把举到我面前盛满狗肉的碗打翻。
“啪!”的一声,碗甩碎了,狗肉撒了一地。从二蛋的身后跑进来一只小黑狗,用鼻子闻了闻地上的狗肉,没有吃。抬起头,困惑地望着我们。
“连小黑都知道不吃大花狗的肉,你不要脸,还吃。你狗都不如,你滚!”
二蛋“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昂着头,一只手拿着两根筷子,另一只手把眼泪、鼻涕、狗油抹了一脸,大嚎着回去了。
我在他后面跳起来大骂:
“你是狗,狗——!你狗都不如,狗——!”
从此以后,我不再养狗。
2012年7月15日于庐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