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之际,当火红的夕阳落下山头,生活在盆地里的人们仍感觉犹如活在蒸笼里。燥热而拥挤的空气分子快速跳跃着,触碰到人体化作紧密的汗珠子。时而,树杈上一只鸟“扑腾”一下,落在了池塘边。整个世界仿佛在渐渐往里缩,人浮游在其中,有种窒息的感觉。
酒都的夜似乎从未黑尽。沿着滨江路从金沙广场直到戎州桥那一段,是这个城市夜生活最繁华、活跃的一带。霓虹闪烁的KTV装饰得像童话里的宫殿,里面总传出一群男人吼的一串不着调的曲。江边庭院下,人们搓麻将的声音像流水。街上车水马龙,路边的叫卖声、猜拳声、乞讨声……仿佛汇成了一段主旋律,在鸣奏着这个城市的悲欢离合。
在南门桥中段对应的一棵榕树下,有一家名叫“星期八”的夜宵店,它自然是城市夜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老板罗建忠,一个年近三十的单身青年。他曾当过几年兵,加上一件黑色的背心时常紧贴着胸肌,显得人更为健硕。“嘟—”,远处一辆满载着啤酒的电三轮驶了过来。
“老板,签单。”
“小李,把酒搬进去。”他一边从斜跨的包里掏出一支笔,一边冲一小伙喊道。
这位小伙大约十六七岁,来店里做小工有一阵子了。个子不高,但骨骼挺结实。他穿着一双人字拖,“啪啪”两下跳过阶梯,扛起一箱啤酒就往回走。“哐嚓—”一声,纸箱着地,他拍了拍手,背上却湿了一大片。本来穿得已经发黄的衬衫,此刻都透着汗水起了皱。
这时,两辆小车在店门口缓缓停下,车门打开走出几个人。
“哟,吴总,来请坐请坐。”只见老板满脸笑容,伸出手向其中一个大肚子的男人走去。
“今天呢,我和几个朋友来到这儿来聚聚。诶,这位小罗,我哥们儿。”大肚子向围着他的一群人说道。这时,小李在一旁看茶,他小心翼翼地走到老板身边,一手半遮住嘴,斜瞪着眼说道:
“咦,罗总,他就是您说的‘大股东’?”
“你小子,快去上菜。”老板露出两排牙齿,一个手掌正准备向小李的背使去,还没落着,“啪啪—”的拖鞋声一闪而过。
夏夜,金沙江水默默流逝着,被两岸的霓虹映成了暗淡的五彩绸缎。时而一丝河风掠过江面,轻拂着那棵榕树,一片叶子打着旋儿,飘到了长木客椅上。
“来,干杯!”
大肚子与一群人举起玻璃杯,只见里面的啤酒冒着泡沫,并往外溢,仿佛杯子在流着汗。“感情深,一口闷。”几口酒咽下,大肚子的脸上泛着红晕,冒汗的鼻梁油腻得发亮,眼神朦胧地瞅着四处。此刻,桌上的碗碟凌乱地摆放着,地上的空酒瓶已重了两箱。
“帅哥,要不要点首歌来听听?”
这时,向桌子递过一张清单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子。她穿着不太显眼,一手扶着肩上的吉他,一手握着几束玫瑰,不过那玫瑰似乎从未卖出去过。
“哟呵,美女!”其中一个男人叫了起来。“喂,我们吴总爱听《朋友》,来一首,周华健的哦。”
微风摇曳的榕树下,吉他的旋律和着歌声,随烧烤的滚滚油烟弥漫开来。街上的车辆来来往往,远处闪烁的霓虹,仿佛被这个酒城给灌醉了,在夜色中眨着妩媚的眼。
“一句话∕一辈子∕一生情∕一杯酒……”
歌声落下,周围的人连哄带鼓掌。
“好!唱得好!”其中一人付完钱,但那女子还不肯走。
“帅哥,看天那么热,赏杯啤酒来解解渴吧。”她露出乞讨的笑容向客人说道。
“哟,美女都开口了,怎么好意思不给呢?”
一人将酒倒满了杯子,她伸手接过,“咕咚咕咚”两下便喝个精光。然后用手擦拭着嘴角,舒心地呼了口气,向下一桌客人走去。
街上的车辆渐渐少了,夜色也更加朦胧。远处南门桥上的广告灯一一熄灭,它横跨在江面仿佛已睡着。
星期八的店门口,那群人依旧握着杯子,嘴里哼着一番醉话。旁边一张空的木桌上,小李竟趴在上面睡着了。“呯嘣—”,他被一阵摔碗的破碎声惊醒。抬头一看,大肚子已经醉得一副狼籍。只见他正端着个盘子,往下砸,“呯嘣—”又是一阵碎声。
这时,站在一旁的一位老头急了,他正是这店里老板的父亲。他正预备上前制止,不料被老板一手给挡住。
“别慌,看看再说。”
只见另外几个人使劲将大肚子拽住,扶上了车的前门。其中一人拿着皮夹走过来,
“真不好意思啊老板,算算总共多少钱,还有那些碎碗,我们造价赔。”
“哎哟,跟我说这些。总共319,就给300吧。至于那些盘子就算了,大家都是朋友不是?”
老板的父亲瞧见这情景,觉得当着客人又不好说什么,看着自己儿子那副大方的德行,亏损的钱是拿不回来了。便气得一转身,往凳子一坐,脸拉得长长的。
那人跟老板握手言谢之后便上了车,“呜—”车子的引擎发动了,这声音听着有气无力,车就像被强硬着拖走似的。小李跑过来,睁大眼睛说道:
“哇!喝那么多酒,他们还敢开车啊?”
老板听见这话顿时急了,“给我闭上你的嘴!快去收拾盘子”,他瞪着小李说道。老板一边摸摸那几张老人头的边角,又拿到半空瞧瞧。其余的人扫地、收碗,再铺一张新的白色塑料桌布,等待下一批客人。
“星期八”的伙计们每天都望着陆陆续续的行人从店门口走过,有时见一群人正停下脚步,大伙顿时满怀希望地站起身,“几位,里面座,我们这儿新增了菜品……”话还没说完,不料那群人神色不动地走开了,“喂,我们打8。8折,还送两瓶啤酒……”直到那群人毫无回头之意,失望的心情才促使他们坐下,像送走了财神一样。老板双手托住后脑勺,斜卧在冷清的木桌间,望着南岸的夜景叹息,
“唉,这店还撑得到过年不哦?”
小李趴在一旁,他时而抬起头,微突而油腻的刘海下,一双惺忪的眼,眼神中带点迷茫。他见没人光顾,又埋下了头。
……
一年后,当我步行于滨江路,偶然瞧见了那棵大榕树。榕树下,一个陌生的招牌映入眼帘:精益广告形象字体设计。没有成片桌椅的摆放,那块场地显得空阔又冷寂。走进一打听,以前那家夜宵店的老板,早在半年前就退了店,到别处谋生路去了。
这条街依旧灯红酒绿,桥上的车辆来来往往穿梭着。这时,在一家烧烤店,一个穿着破烂的小孩,大约六七岁的样子,提着个麻布口袋,眼神充满渴求地向一桌客人走去,并伸出了手。几米以外的电杆旁,一个中年妇女躲着,眼却朝小孩伸得直直的。
“这年头,不光大人要钱,还把个人的小孩也带上了。”烧烤店的老板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