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监狱,是一座铜墙铁壁,也是一座生活之狱,精神之狱,更是我的青春之墓。这本手记是我对这本青春之墓竖起的碑。
——一个囚犯的手记
一
我独自徘徊在这个阴冷的空间里,没有一丝风,没有一丝阳光,烟雾像鬼魅幽灵般弥漫在空气中,然后又兀自散去。记不清有多少次这样的场景,不分昼夜。床头被子的被头有些污渍,我是个爱干净的人,被子被整齐的叠放在床上,但肮脏却是我无法打理的。五年的生活让我对这里的墙缝甚至是窗外昆虫都异常熟悉。我对它们何时睡何时起都十分了解,没有月亮的晚上,它们在陪伴我,我也在陪伴它们,甚至还为它们的鸣奏作了张谱。
放风的时候我可以去见见蓝天,看看飞过的小鸟、飞机,还有在头上玩转的蜻蜓、蝴蝶。有一次我竟然看到了罕见的“老虎头”我花了好长时间抓住它,看着它三角形的尾巴和绿色的皮肤,想起小时候夏天的傍晚同伙伴一起去捉蜻蜓,而捉到“老虎头”便显得很神圣,似乎它的稀有也让我们沾了光。它在我手里不停地挣扎,一次次煽动那透明的翅膀,我送开了手,让它飞回自己的天地,我深深体会那种被围困的感觉。我看着它轻轻坠了一下,适应后便立即冲向天空,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在这里,我常常思考着自己的过去,未来:想着童年,想着妻子,想着女儿;幻想着未来的梦,幻想未来在我生命力绽开一朵奇迹之花,幻想着出去以后点滴生活:小到柴米油盐,大到踏实工作。无神论说人只有一条生命,是的,我只有一条命,没有什么来生,已经不起我再折腾,因此,我不敢再有更高的奢望,也因倚着这点憧憬,我才能说服自己不往坏的方面胡思乱想。
我的特殊待遇是华任董事长给予的:一个人住单间,每个季度家人可来探望。每次来看我的是我的父母。看着他们头上的白发,眼睛总是很干很痛,也深深自责不孝子给他们带来的伤害。他们总是把我的被子换下,我总是不肯,因而,每次雨季他们快来时总是将被子最干净的一面呈现出来,哪怕是被套反着套。我已经给他们精神上造成了不可弥补的伤痛,不愿他们在为我受任何劳苦。我的父亲话变得很少,他总是默默地看着我大口大口咽着母亲做的菜,时而给我递杯水,让我吃慢点。母亲则在背过我的时候抹眼泪,然后帮我打扫房间。他们有时会带我的女儿过来。她才八岁,稚嫩的脸上挂着单纯的笑,深深的酒窝和眉宇间像极了她的母亲,很漂亮。每次我总是抱着她不停地亲她,她也会用纤弱的小手环抱着我的颈子,而每每此时,我的眼里总是涌出泪水,她用小手帮我擦去眼泪,大人似的安慰我说:“爸爸不哭,丫丫会经常来陪爸爸,也会听爷爷奶奶的话,好好读书。”
二
7月28日,我深深的记得这个日子。这是五年来她第一次来看我。五年了,她还是那么漂亮,只是让我有些许陌生。我们就这样四目相对,谁也没有说一句话,过了很久,我想个禽兽一样冲过去抱住她,撕扯着她的衣服,疯狂地吻着她。五年的孤独和寂寞瞬时间转化为双手,不停地肆虐甚至是蹂躏着她身体的每个地方,五年的孤独和寂寞也转化为我粗暴的呼吸,沉浸在这久违的熟悉里无法自拔。像一只脱离牢笼的野兽,冲向那森林的最中心,不停地奔跑,不停地嘶喊,在这个国度里不知疲倦。过了很久,像海浪在剧烈冲击后慢慢停下。她伏在我的身上哭了,她说她在老家买了房子,等我出去。这个等待是不是无止期?又亦或这个等待对我而言是个美丽的梦?我不知道,但此时,我却只能也只愿拼命点头。我看着她,长久地,似乎要弥补这五年的记忆空白。我怨她吗?怨她五年的抛弃?怨她对我父母的离弃?怨她决然走出法庭连头也不回?怨她不顾小小的女儿毫无音信?怨她对我的不信?不,不,我不怨。我是爱她的,或许她有她的苦处,也或许以前她无法接受,不管怎样,她现在是回来了,这就够了。以前,我总是不懂珍惜,觉得家里的女人没有外面的鲜,遇到蝉,我更是觉得。然而,总在人生最失意的时候能牵挂你,也让你牵挂你的人才是你心里最重的人。这五年的生活,让我学会了知足。人总是等失去了才懂得珍惜。此时,我应倍加珍惜她的归来。但我总是害怕,这是上天跟我开的一个个小小的玩笑
三
A号是我在第一次放风时便注意到的。他比我进的早。他出来并没有像我们一样尽情地呼吸着空气,释放这许久以来的压抑。他只是呆呆地坐在操场边,看着蓝天,一动不动。有好几次,一直这样。我坐了过去。我们聊天聊地,独不聊国家大事,对两个没有政治权利的人来说,还是莫谈国事。在很多次聊之后,有一次他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他是被冤枉的。但紧接着又补充道:“不过现在不说了,因为总没有人相信我。”
我很震惊。他见我没有像他人一样笑,又鼓足勇气似的说:
“真的,你看,命运跟我开了一个多么大的玩笑!现场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我。所以我不怨法官,他也只是身在职守,只怪乎命运对我的无情。可笑的是,我现在是一只莫名其妙的替罪羊。”
替罪羊!我心里一颤,是啊,我又何尝不是一只替罪羊呢?只是他是命运的选择,而我却是自己的选择。
“你呢?为什么进来的?”
我总是笑笑,他这样问了几次也就不问了。他是个单纯的人,三十岁,笑起来却像个孩子一样干净。
“你为什么不上诉?这种事情肯定可以上诉。”
他突然惨然一笑,然后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向蔚蓝的天空。
“你看这天空,平静瓦蓝,是个好天气,但在之下,指不定什么时候会变天。”顿了顿,他突然降低声音说:“我家已经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为了上诉,我爸把房子都抵押了,我是无望了…”
我也看向了天空,的确很蓝很蓝,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无论如何,人啊,一天不死,就得活着!”
他像有些诧异似的:“活着?呵,我是无望了。你还好,20年,重新生活仍是好汉,我的无期,一辈子,像个无底洞,一天天剥蚀着我的灵魂。”
“别担心,老兄,我有钱,有很多钱。等我出去一定找最好的律师给你上诉。”
他感激的看了我一眼,但随即眼光又黯淡了下去。我知道他不相信我。而我又无法跟他说我的钱的前因后果,正如我无法将自己的“黄金罪行”告知于他一样。
“呵,我想通了。”
A号象棋下的很好,反应很快。就连狱长也对他的棋艺大加赞赏。对一个犯人来说,能得到狱长的夸赞就像小时候抓到“老虎头”一样。A号就像他说的想通,以后的放风总有人找他切磋几盘,而他也乐意。因为他看起来呆呆地,狱长便给他起了个外号“棋王呆”,渐渐的也就叫开了,但我不叫,爷爷说过,中国棋艺博大精深,一个懂棋的人绝对有大智慧。那段时间,一放风大家都围坐在一起,中间是白子黑子楚河汉界。
不久,我们号又进来一个人,这个人最显眼的是后脑勺最高处约两寸长的刀疤。疤印很有一段历史感,在光亮处欲显得光亮。而因为什么原因进来我们不知道,我们也不敢问。但他身上尽管带着浓郁的痞子气,却也是个下棋高手,就连A号也说他找到对手了。但他就出来过一次就再也没见了。后来传说他是个黑帮老大,兄弟们打通关节后给捞出去了。A号听到后脸色像死灰一样,我推了推他,他向我笑笑,这以后好多天,都没有再下棋了。
四、
十一月一号,我的母亲死了。她是因我而病逝的。父亲在她死后一个月才来的。他就像一下苍老了几十岁,听到消息,我几乎是跪在地上。母亲本就是儿女最温暖的依归,小时候放学回家总看她系着围裙做着我喜欢的菜,晚上陪我写作业,灯光下她总是耐心地给我指导,大学离家她送了我走后回家总是呜呜大哭,我进了这里每次来看我总是不停地帮我擦擦洗洗从不停息,在我背后看着我转过身又擦着眼泪,我看着她光洁的脸上爬上皱纹,看着她头上不知不觉爬上的白发…我跪在地上,不停地把头摔在地上,撕心喊道:“妈,儿子不孝!儿子不孝,妈…”
“她终于还是等不到你出去,她不瞑目啊”
眼泪哗哗往下流,我抱着父亲:“爸,来生,来生,我还做你和妈的儿子,好好孝顺你们!这辈子,做你们的儿子我没做够……”我们就这样抱头痛哭,天空灰暗,在我们的哭声里天旋地转。空气凝聚成一个巨大的球,朝我心里最重的地方砸来,那是来自我母亲的不甘。
父亲走的时候步履有些蹒跚。粗布棉衣下曾经高大的身段有些瘦小,背也慢慢驼了起来,刚失去母亲的我像个孩子一样流着眼泪看着他消失在拐角处,久久…
“砰”这是来自1月20号在撕黑的夜里拉开的一声巨响。我是几乎和我全身的神经一起“腾”地坐了起来。一月的夜里十分寒冷,可以透过窗看到一层厚厚的霜。被子滑下去,却没有丝毫寒冷的感觉。这是枪声!在这里十多年的生活让我对着声音异常敏感,但今夜的这一生巨响的恐惧却远远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我试着动了动手指,却发现它们像冰冻的鸡爪一样弯曲不能回复;我试图站起来,却发现我甚至连起床的能力也没有了。我睁着双眼,在黑夜里,惊恐地望着着铜墙铁壁。四周都嘈杂起来,我不明就里,嘈杂的声音就像遥远的山谷里的回音,飘渺,孤淡。
A号吞枪自杀了。他是下棋时偷了狱长的枪,我是在放风时才知道的,狱长也换了个新的,所以他怎么偷到的我也不知道。看着蔚蓝的天空,不掺一丝杂质,在清晨的阳光下干净澄澈,就像他的笑一样,略带忧伤。我默默地说:“兄弟,一路走好!”
大约几天后,我们被召开会议,重新清撤对A号的罪行,并予以赔偿。我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兄弟啊,你不是一直在等这个评书吗?为何不再等等,失去生命载体的弥补一切皆空!他等了那么多年都是徒然,或许,他再等也只是无止期罢。生命啊,你是多么脆弱,而命运又善开玩笑。
我再也忍受不了这种失去朋友亦或亲人后留下的孤独和恐惧。我就像一只航行在风浪里船,但可怕的风浪却一次又一次将我的桅杆打断,让我只剩下空船架。我有些接近歇斯底里,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来回走着,时而紧紧揪住自己的头发,痛苦压抑地深深呼吸。我的心里住着一只刚刚醒了麻醉的野狮,它在怒吼,它在狂跳,是对这个命运,是对这个围住自己野性和自由的牢笼,是对这个来自被金钱包装的“黄金时代”!我有好长时间不再说话也不想同任何人说话。我不愿,也害怕在心里好不容易燃起的温情又被那“砰”的一声打破。但即便我只剩下了最后的空船架,我也一定会奋力前行!
五、
她再也没有来过,在很多个夜晚我常想起她,但偶尔我也会想起蝉。
这个漂亮的女人第一次用手捶着他的胸脯,并用笑鼓励他时,让他不自觉在酒精的作用下兴奋起来,紧紧地抱住她边吻边推向床上。她带着女人特有的娇嗔挣扎:“讨厌,这么猴急,还没洗澡呢……”
看着女人的挣扎不禁更激起他男人的欲望,不仅是来自本能的欲望和身体焦灼的冲动,更是来自在家里所没有尝试过的男人对女人的征服感。于是动作更快更强硬起来,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不猴急怎能显示我的男人本色来!”
我从日记中抬起头,那往日的时光又一幅幅地图映在我的眼前,那时每次饱尝腥之后回家就冷落她,她知道蝉,我也知道,她恨我!
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自己也无法知道。如果有下辈子,我想做什么呢?这个问题我的确不止一次地想过,但终因我是个无神论者,也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鬼之说,每每都觉得想法幼稚。而如今,我重新来想,人或许是有适当的迷信想法的好,有了信仰,支撑自己生活的欲望和信念。如果有下辈子,我想做一个可以操纵金钱的人,而不是在金钱面前丧失思考的人!
金钱对于人生有那么重要么?是的,或许是的。我是从小穷苦怕了的人,长大后又被金钱利诱了不小的人。以至于当华任董事长拿着我跟蝉的艳照和一张合同时,我看着钱笑着说:“五百万二十年?其实你不拿照片我也一样会答应。”然后我就去自首,说我才是那个逃逸的司机。我就是这样被金钱操纵了,在外面欠了一屁股情债,也欠了亲人一份巨款,最终,也向金钱下跪了。
六、
这么多年已经过去,但多多少少总有些什么事萦绕在心头,无所顾忌,轻轻沾水,轻轻祈盼,像滴水的沙漏,一滴一滴,我就这样看着它滴尽日升月落,滴尽鱼露苍白,直到我看到了女儿。今年算来,她应该有二十八岁了吧。她站在我的面前,我突然不知所措起来,她长得很高,已经是一个大姑娘了。在我看来,她非常漂亮,我突然想到一个小小的故事:
一个农夫上集市的路上看到了一双非常漂亮的鞋,便买了下来,因为要上集市,便情急之下转手交托给邻人老汉,说:回村看到哪个姑娘最漂亮交给她就对了。几天后,农夫回家,发现鞋穿在那农夫女儿的脚上,就非常生气地质问老汉,老汉无辜地说:“你说看到谁最漂亮就给谁,我看我家丫头最漂亮。”此时,我就是那老汉,女儿在我眼中也是水灵得像花一样。我看着她笑了,她也笑着看着我,伸手摸了摸我的脸,我有些脸红,立即跑到镜子面前梳了梳头,洗了脸方才又坐了回来,她坐在那儿,没有说话,过了很久,她才低头说:“爸,对不起。”
那个下午我一直没有说话。我的女儿,不是爸爸不说,是爸爸对不起你!她说了很多,从她的到大学生活,到她的恋爱、结婚,她说她现在过的很好,怀孕了,只等我出去。我不禁有些狂喜,有些不敢相信:我做爷爷了?!是的,爷爷,,我爸做太公,我家四世同堂了。我抬起头看着她,眼泪汹涌而出,小生命啊,你的到来是个惊喜,让爷爷热泪盈眶啊!
女儿走的时候说:“爷爷住院了,上次阑尾开刀,不过现在没事了。明天我来接你回家。”
回家,这个久违了二十年的回家,让我眼中再次满含泪水。
这是我在这里的最后一天了,这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就算闭着眼我也能找到我所需要的任何东西。而即将要离开了,我的心情又是如此复杂。二十年啊,我本来可以做很多事:可以看着我的女儿成长,可以给她开家长会,可以参加她的婚礼,可以打拼我的事业,可以和我的父母度过很多时光,至少可以在我母亲走的时候穿上孝服……然而,我却用五百万换了二十年无所事事的光阴。我突然意识到,人啊,是多么渺小,在金钱面前可以如此卑微;而金钱,更是渺小,在光阴面前又算几斤几两?如果让我重新来过,我一定不会如此选择,我会毅然决然地选择我的二十年,哪怕再给我加几个零。咳,又说些什么傻话,就像我不信神鬼一样,人生的轨道只有顺时针,从来不会逆时。
七、
改革开放开的很快,20年城市建设就像是焕然一新,有好几次我都问我的女儿路怎么走。
我们直接去了医院,看着父亲躺在病床上,苍老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20年了,他老了,像小时候看到的爷爷,还总喜欢玩弄他长长的胡子。我心头一酸,转身去了院长室,我说:不管怎么样,所有的药都用最好的。当我取出二十万放在他桌上时,我看到了当年我对着五百万时眼中流露出的渴望。
我去商场为父亲买了套衣服,买了一个我梦想很久也舍不得买的KV包。我现在有钱我不在乎价格。我来到首饰店,准备给我女儿买一套金饰。选后我看到旁边一位二十三四岁的女子满脸渴望地望着那被包走的限量首饰。我叫服务员另包了一份,送给旁边的那女子。我看到她眼中流露出的狂喜,转而警惕、怀疑。我走近她,她立即后退两步,我笑了笑,告诉她:“我对你没任何想法,只因为你年轻。”这两句话本就是矛盾,对她没有想法为何又说她年轻?这不是更激起她的警惕吗,但我真可能只是对年轻的一种奢求吧,我有些自嘲的笑了笑。
下楼梯时,侧过头,我看到商场镜中的我眼角深深的皱纹,满脸杂乱的胡茬,发根边缘出现的花白头发,几乎不敢相信那个人就是我。我已经很久没有认真看过自己了。20年前,我还是个皮肤光洁充满奋斗力的年轻人,或许镜中那个不是我。我尝试着笑了一下,镜中的另一个人也露出了死鱼皮一样的笑,笑起来嘴角竟有了皱纹。我立即不敢笑了,就这样僵着脸,僵着身子,僵着我的神经和意识,以至于电梯到了我没跨脚,一个趔趄,周围投来大片目光。看什么?一群不知足人,没见过男人摔跤吗?
出了商店大门,我想我是老了,衰退的不仅是我的身体,还有我的记忆,我竟有些迷路。远方有一群人在围观,声音很大,好像是个司机超车被开罚单,我本不感兴趣,但我听到那司机很横地说:“你知道我老板谁吗?”
“谁?”
“A市华董事长。”一听这名字,我的脚步定住了,大家一片嘘声,我也嘘了一声。这个曾用五百万交易走我二十年的华老板,身边横的人倒也不少。似乎所有的人都想看那年轻警员的反应,我也不例外了。他依然开着手中的罚单,脸色坦然地说:“你知道我的老板是谁吗?”
“谁啊?”
“胡锦涛”,说完将罚单贴在他的车上。
看着阳光在那小伙子脸上晕染开来的光,竟有些眩晕。就这样,带着眩晕,看了很久,直到来往的行人撞了我一下,才蓦然笑道:“咳,年轻真好!”
夕阳在我身后,拉开一道长长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