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顶楼的阳台的横梁上,两眼茫然,空洞似的望着前方,嘴角泛起一丝诡异的笑,对着电话讲道,好的,不要往前走了,现在往后退,我能很清楚的看到你,你就站在哪里不要动。好玩,我就要这样玩,你不要动,不要动,就站在那里。
当他冲到楼顶的时候,她刚刚纵身一跃冲向自己心中的幻象,而这一幕深深的留在他的记忆中,那么些个日子里一遍一遍的重复。却又像是卡壳的录像带一样,想让它停下来都是不可能。他瘫倒在地上,旁边是大把大把的红色花瓣,铺排延展起来像是一片红色的海,他就坐在这海的中心。她说过要送他一片海,让他温暖不再孤单。
他叫林。X市X公司的一个小职员。每天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上班的时候会给自己充一杯速溶咖啡,在家里养大盆大盆的花,一只卷毛狗,叫阿萨,房间整理的一丝不苟,地板以及墙壁是接连起来的白,有近乎乖拗的偏执感,墙壁上点缀着一个年轻女孩的照片,一张一张排布起来恰到好处,喜欢冲淋浴,早上会很早起床去跑步,从大学时代培养起来的习惯,有一个纯白大书柜,但是从来不去打开,里面所有的书都是书脊向内。
老板的女儿在追求他。名牌大学毕业的优等生。漂亮大方。性情奔放。从看见他开始的第一眼便是下定决心。每天都邀约他去吃饭。他总是推脱说有事情,不给予对方以接近的机会。不卑不亢。与周围的男子不同,不轻易对人动容。始终保持神秘感,不允许人侵犯,凭借才华给自己留下在公司里创造砝码。每天去固定的超市采购食物以及别的生活用品。生活规律,不参与应酬。灵感思想源源不断。
回家后喂狗吃食物,扔给它新的狗咬胶,然后把旧的收进垃圾桶。浇花。一盆一盆的小心伺弄。花盆甚是精致,都是淘换而来。会对着这些植物微笑。自己做晚饭吃,并把这种小小的仪式当成快乐。有自己内心的小情调。喜好听一些干净的钢琴曲,偶尔是爱尔兰的风笛。大的落地灯是白色灯罩。靠近厨房的内嵌橱架里摆满CD,国外的一些乐队。顶层的架子上是密麻的空的红酒瓶子。
未曾对别人谈及家世。每月几千的工资是无法支付去买这样的一套房子。卧室有大的落地窗,可以从那里俯视整座城市的建筑。晚上的时候会喝少量红酒。然后上床睡觉。这间房子里面没有出现过女人。衣柜里面只有白色或是浅蓝色的衬衣,穿起来显得大方得体。
她说会一直缠着他,直到他接受。他也只是轻轻笑笑,没有给予应答。转身走开。感觉这世间的感情终是如此,看似牢靠稳定,最后总是因为一方的冷淡而告吹。他对她说,我不能接受你。他也是没有看到,这一转身的决绝,换取来这女子的眼神坚毅,仿佛他就是为她而准备。
接下来依旧是每天的邀约,拒绝。周围的男同事便纷纷猜测,他是否有女朋友还是取向有着问题。他并不理会别人的眼光及看法。始终是高高在上。在这个公司里,他没有朋友。
女孩给她的爸爸施加压力,让他给予方便。可是父亲深明大义,并不参与,只是在一旁观察。对于女儿的要求也是并不理会。不管她怎样软磨硬泡死缠烂打。他自是有着自己的原则,不会触犯。
这女孩也是坚持到底,每天变着花样去找他搭讪,而每次又是换取来冷冰冰的回应。给他收拾办公桌,扔他遗留下来的垃圾,知道他有喝咖啡的习惯,便去买来高档的咖啡机以及咖啡豆放在办公间亲自为他研磨。在喝下她递过来的第一杯咖啡后,他端举着杯子细细看她,谢谢。年轻姑娘像是吃了蜜一样,脸上绽开了细腻的花。终究是年轻。从那开始,他开始接受她的邀约,说少量的话。可是距离始终是保持在不近不远,没有一丝温情。每次约会都是她在叽叽喳喳絮絮叨叨的说个没完,讲她的大学同学,讲她的老师,讲她看到的新奇事情,讲一天下来的工作劳累。终于有一天她提议去他家看看。他没有拒绝。
在他家门外,等待着他开门,她像是一个等待着去往城堡探秘的公主,内心急切。开门。关门。打开壁灯。这是一个不同于以往去过的所有男孩子的房间。干净整齐。阿萨急冲冲的跑过来,叼她的鞋以及裤脚。阿萨并不凶猛,不叫,只是切身实地的去维护主人。林蹲下身来,轻轻抚摸它的头以及脖颈。于是阿萨便松开嘴,变得温顺乖巧,安静的躺在那里享受。乖,阿萨,去到你的房间。林发话了,它便乖乖的起身进去它的领地。并不时回过头来看女孩。安,你要喝些什么东西。林打开冰箱门,问坐在沙发上面的女孩。像是所有电影里面的情节一样。水。她手一下一下的拍打着沙发坐垫,双脚收在一起。她清楚,自己在紧张。而这也从未发生。
我能参观你的房子吗?可以。林坐在沙发上,半眯着眼。
安并没有呆很长时间,便说要离开。出门的时候似有话要问,但最后还是没有问出来。晚安。晚安。看着她转身下楼,林便把门关上,再次深深陷到沙发里面。阿萨。那条卷毛狗便像一个小肉球一般,跑了出来。她会问的,也自然会告诉她。林对着阿萨说。阿萨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在做着某种回答。
第二天的生活照常。收拾办公桌,扔垃圾,递过来热的咖啡,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终究是教养甚佳的女子,懂得给自己与别人面子及机会。下班以前依旧是邀约。晚饭的时候,她还是发问,询问他是否会接受自己。他说不能。因得那个女子?对。为什么?我做出的选择。安半晌没有说话。分开的时候,她说,我只是不会放弃。林看着这女子,没有说话,转身走开。
第二天没有去上班。递了辞职申请给老板。老板并没有着意挽留,只是说希望这是你考虑清楚后作出的决定。林说,是,这是我作出的决定。办妥了公司的事情之后,下午便去买了机票。他很是清楚,自己并不能在一座城市停留太久。自己的前路完全来自于心跳。每一次的离开完全没有动机。没人清楚自己的下一站在哪里,也只有在飞机起飞或是火车出发的那一刻才能决定自己将要去往的地方。这一次依旧又是如此。干净利索的离开。又去找了人帮忙把阿萨弄走。因它并不能一起坐飞机出行。房间出租出去,租价尚是不菲。租住者亦不知道是谁。只识得是一个女子。一切打理清楚,便提着旅行袋出门。
在外面漂泊的日子并不是很短。一直都是喜欢在陌生的地方去认识新鲜的人,但始终不愿意去交付。这种脱离的触感让他觉得很是安全。晚上一个人的时候也会去想念。几年前的记忆一直存在于那里,像小时候自己在房间里面养的幼蚕一般,那种生命力旺盛的彻夜咀嚼的声音。有的时候甚至能够听到她在喊自己的名字。他也是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不回应父母家人。自己去承担所有的事情。他也只是深深的陷入到自己的记忆当中,不是不愿意出来,只能怪他入戏太深。
女孩叫薇。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薇生性内敛怀柔。自然也算是竹马青梅。情深意厚。纵是年纪尚幼,也是懂得交换情感。在两个人都是20岁的那一年,薇误服用精神类药物,跳楼身亡。那一瞬间,他只是觉得弄丢了自己。在他看来,从顶楼一落而下的不是薇,而是另外的一个自己。再后来的一些日子,他便把自己交付给了内心。从家族里继承下来的优良血统,在潜移默化中帮助着自己。并开始与周围所有人保持距离。
西藏。拉萨。桑耶寺。大昭寺。雅鲁藏布江。他花费几近一年的时间游走在这片神奇的高原土地上。被太阳晒的脸颊通红的虔诚教徒一路磕着长头去往圣城朝拜,牦牛成群结对的跨过公路铁路,秃鹫盘旋在雪山之巅,转经筒在痴痴吟诵着风的故事,玛尼堆一侧的彩色经幡呼呼响动。在这片大地上,神奇的事情每一天都在发生。上了年岁的阿訇说,孩子,要学会相信。他把自己晒得黑黑的,没有想过有一天还会回去城市。也不愿意去想这些东西。
他知道,自己是一直在等待。等待自己的天空微明。他感觉穿过自己,就像是要穿过一大片海。他能清晰的看到水的那端传过来点点星光。只是不知道这遥远的光明来自于哪里。直到某一天,他真的是想要去寻这些光。
最后一天在拉萨的日子。大昭寺的僧人专门去看他。禅师说,孩子,你只是习惯于把自己包裹起来,从未曾去想过走出去。即使你的肉体在外面漂泊,你的心依旧守在某一个地方,你与我所遇到的所有人都不相同,他们只是一具空的身体在那里。孩子。要一直的走下去。师傅说的对。他也只是感觉到自己累了,想着要去休息一下。
倘若你还在,而我又有意找寻你,那必是我在念你。
晚上的时候抵达。一路抱着阿萨。这只幼畜乖巧而伶俐。探着头看车窗外面霓虹下的城市丽影。提前通知了租住人搬离。拿钥匙开门。阿萨冲进去老地方拾取自己的狗咬胶。房间内干净整齐,与自己离开前并无两异。料想这房客也必是一心思细腻之人。屋内盘养的植物郁郁葱葱。桌几经常擦拭,上面并没有留下脏渍。
依旧是习惯在睡前喝少量红酒。夜里不知为何,做起梦来,是安。他看到安,全身湿透,漫身的血迹斑驳,站在办公间的咖啡机前面等待热的咖啡。醒过来的时候,卧室的窗户大开。外面下着大雨。便坐在床边喝酒,一小杯,一小杯。他能听到酒精在血管中流动的声音,他喜欢听这种声音,持续而旺盛。天开始发亮的时候,他找来细小的刀片,一道一道的在手腕的皮肤上划出深深的伤口。最后,蹲坐在一旁看着血流出来,他听到她们在叫他,她们就藏在他的血管里,他得等着血流干净了才能放她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