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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呀!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某天夜里从自己居住的十一层高楼跳下,断然结束了生命,令周围人震惊又痛惜,当然也包括我。了解到事件起因后,我构思了这篇小说。小说自然不是真实事件的复述,但对我而言,文字的表达是寄托对可怜孩子哀思之情的唯一形式,是穿透血淋淋的表相到达弱小灵魂深处的唯一途径。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呢?)

  

  一

  

  王晶晶打了个寒战,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说不清楚的紧张。

  

  晚霞渐渐隐退,夜幕徐徐降临,恍如白色宣纸上渗入的水墨,一层一层由浅入深,直到将天空彻底填满。借着一点亮光,可以看见愁容满面的她,目光直挺挺注视着黑暗中婆娑的树影。此刻,她麻木的脑袋里只装着一件事,就是如何向父母报告她那近乎凄惨的考试成绩。

  

  为什么总是考不好呢?这么差的成绩对她来说无疑是天底下最巨大的打击,她甚至感到做人都没什么意思。

  

  十岁时她创作过一副题为《野趣》的国画,画面上一只小鸡在芭蕉叶下觅食,不远处有条毛毛虫蜷伏在草丛中,小鸡扑腾着翅膀异常机灵,毛毛虫静静地伏在地上,好像睡着了,全然不知危险就要降临。

  

  作品最后没有达到预想的效果,因为出现了意外。王晶晶在泼墨时,不小心将墨滴在毛毛虫上,用细狼毫勾画了一个多小时的毛毛虫像意外掉进一缸墨汁里,只留下无法辨认的依稀身影。

  

  那是县里组织的小学生绘画比赛,王晶晶因为一个小小的失误无缘获奖。

  

  母亲认为女儿的动手能力欠缺,平时缺少锻炼遇事才会手忙脚乱。父亲讥笑说搞音乐绘画都需要天赋,先查查你祖上有没有人干这活的。母亲生气地反击,为什么要查我祖上,不能查你祖上呀?女儿跟我姓还是跟你姓?父母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相让,结果闹起别扭,整整三天不说话。

  

  热爱绘画的王晶晶因为这次失败,对绘画渐渐失去兴趣,拙作《野趣》却舍不得丢弃,小心粘贴在自己房间的墙壁上,成为封笔之作。夜幕降临时,偶尔她会盯着看,想到毛毛虫淹没在黑暗中,小鸡就发现不了它了,它也不会成为小鸡的腹中物。这样一想,心里没有遗憾,反倒升起一丝安慰。

  

  夜幕像一只巨大的口袋将白昼五颜六色的风景收入囊中,王晶晶感觉自己也像那条毛毛虫,躲在黑暗中,周围安静又安全,她可以从心底里透口气。

  

  从出生那一刻,父母已经替她制订好人生计划,她除了服从别无选择。父母开导她的话说得振振有词,你还那么小,知道社会上竞争有多激烈吗?人生的起跑线上随先跑谁得利,这里没有裁判员只有运动员,不存在违规更无需处罚,孩子,加油!在别人还没反应过来时赶紧先跑起来。那时她才五岁,什么也不懂,只是瞪着眼,听话地点点头。

  

  那一年她开始学国画,第二年她六岁,母亲给她报了古筝初级班,母亲认为文静的女儿具备学古筝的素质。七岁她又增加了拉丁舞项目,因为楼上正好搬来一位教拉丁舞的老师。母亲认为机会难得,带着她和一大堆礼品亲自登门拜师。拉丁舞老师将王晶晶的骨头上上下下捏了一遍,客气地说,我可以教会她,但能不能得奖,我不敢保证。

  

  连她自己都奇怪,那时她怎么会拥有如此充沛的精力,入学前竟然将小学一年级课程全部自学完成,英语水平达到小学五年级程度。后来她才意识到,并不是她聪明过人,而是提早达到了智力和精力的巅峰,就像被催生的早熟品。

  

  从她记事起就没有自己的双休日,她的双休日属于父母,父母替她的双休日安排得满满当当。周六上午做作业,下午学古筝,晚上学国画,周日早晨七点半开课的拉丁舞班她也从不旷课,剩下的时间需要完成老师铺天盖地的作业。十岁生日那天,她发出的第一声抱怨是:我没有快乐的童年!

  

  二

  

  一句话伤了父母的心,他们向她投去责备的目光。咦!瞧这孩子,胡说什么?你哪点不快乐了?

  

  她母亲在县城开了一家不大不小的饭店,父亲在一个挺有权力的机关当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家中衣食不忧,甚至不仅仅是衣食无忧,连她将来出嫁的房子都已经准备妥当。她从小到大身上穿的衣服全是印着醒目商标的名牌,吃的水果大部分是贴着英文字母的进口货,提供给她的生活用品也是商场里最贵的,读初中时她甚至享用过母亲从香港带来的香奈儿内衣。

  

  没有快乐的童年!你这孩子太没良心,知道我们小时候吃什么用什么吗?我和你爸做梦都没想过住这么大房子,到十六岁我和你舅舅还挤在一间小房子里。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呀!见母亲痛心疾首,她再也不敢说“我没有快乐的童年”。

  

  本质上她是一个非常听话的孩子,从小不需要父母多操心,父母也没时间为她操心。他们从早忙碌到晚,母亲赚钱,父亲在仕途上奔忙,每晚几乎都有应酬,各为各的目标。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保姆和司机成为她生活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两张面孔。五年前,赚了钱的母亲专门请来一位四十多岁的保姆照顾她的生活,又叮嘱在饭店开车的年轻司机负责接送她。保姆和司机对她都很客气,脸上永远挂着职业化的微笑。

  

  每个周末司机将她接回家,又将她的行李拎上电梯,电梯直上十一楼的那幢空中别墅,保姆准备好饭菜迎接她。房子很大,三百八十平方能不大吗?找个人都需要费些时间。可她不喜欢,房子太大,冲淡了家的温暖,她时常感到冷清。晚上,她和保姆两个人呆在大大的房子里,到十点钟,规定睡觉时间一到,保姆像监工似得督促她洗澡,在一旁看着她上床,熄灯,替她关好门。黑洞洞的房间里只剩下那幅画陪伴着她,她时常想象自己变成一条淹没在黑暗中的毛毛虫,可以在黑夜的包围下平平安安地睡去。

  

  但多数时间她无法安心入睡,家里缺了父母就如同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没有完成,令她忐忑不安,一颗心好像悬在半空,直到听见父母回家的脚步声。

  

  父母喜欢在人前夸她,我们晶晶很独立,不需要我们操心。她五岁起就自己睡一个房间,已经很习惯,现在就是让她和我们一起睡,她也不会愿意。父母眉开眼笑说这些话时,她总是文静地坐在旁边,默默地听,低着头,一声不吭。

  

  父母永远不知道她是怎样在期待他们回家的脚步声中度过了一夜又一夜,在翻来覆去的等待中,她或者为听到他们的脚步声而惊喜,或者为久等不来而失望,然后,在失望中她昏昏沉沉地睡去。她是个内向的孩子,情绪不爱外露。

  

  小学毕业,她以年级总分第一的成绩考入市重点中学,在亲戚朋友和周围邻舍中引来震动。

  

  这孩子太优秀了!不仅成绩出色,还会弹琴、画画,舞也跳得好,人又长得漂亮,简直是个全才。你们怎么培养的?是不是有什么秘诀?那么多羡慕的眼光潮水般涌过来,她有些后怕。那些日子父母脸上荡着从未有过的自豪,甚至请朋友吃饭也常常带上她,她给他们撑足面子,给他们的人生增光添彩。考入市重点中学对这个县来说,不过是聊聊无几的个位数,她成了这聊聊无几中的一员,能不让人羡幕吗?别人仿佛早已看到她的未来,北大清华那扇众人仰慕的大门正温顺地冲她畅开。

  

  三

  

  唉!站在校门口的王晶晶深深地叹口气,与其让小鸡啄进肚子,不如让黑暗蒙住自己,她忍不住又这样想。

  

  从远处传来钟声,她意识到自己已经站了半个小时,时间流逝得并不像预料中那么慢,她也不急于见到父亲那辆新买的黑色奥迪车。父亲在电话里说会亲自来接她,每次考完试,父亲都亲自来接她,他喜欢在第一时间听到女儿向他汇报成绩。

  

  从教室走到校门口这段路,王晶晶的心抖得很厉害,不知道怎么报告自己的成绩,她实在说不出口,也不敢说出口。看着一辆辆车将等候的同学一个个接走,留下她孤零零地立在原地,她不再觉得孤单内心反倒平静下来。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人来烦她,真希望这样的时刻无限期地延长下去。

  

  自从进入市重点中学,王晶晶的成绩没有一次让父母满意,她像突然之间失去了所有的灵感,面对中学教材,竟变得束手无策。

  

  初一年级首次月考,她的成绩下滑得让人吃惊,竟排在倒数第十,虽说这是重点班,但按入学成绩她应该排在前十位才算发挥正常。成绩公布的那天,她眼前一黑差点摔倒,两只手撑着课桌喘了口气才缓过神。她不相信地查看卷子,没有找到挽回成绩的一点希望,看着成绩优秀的同学有说有笑,她独自难受地躲进树丛里哭了一场。

  

  父亲来接她,她主动告诉父亲自己没考好。父亲问排到第几,她怯生生地报出一个让父亲意想不到的数字,严肃的父亲开始沉默,她感觉得到父亲在压抑心中的怒火。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过了很长时间,父亲才威严地吐出这么一句。她低着头轻轻抚摸自己的手,躲在树丛里哭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手被石子划破,还在痛。但她不敢在父亲面前撒娇,她有什么资本撒娇?心里的痛连同手上的痛一并默默忍受下来,暗暗发誓一定要赶上去,从来没有输得那么惨,唯一的出路就是赶上去。

  

  一进入这所中学,老师就语重心长地提醒每位学生:大家不要掉以轻心,能进入这所重点中学初中部,并不意味着一定能进入高中部,中考成绩达不到分数线,照样要被清退。老师给出的比例是60%。学校一共400个学生,60%意味着只有240个学生可以留在这所学校的高中部。王晶晶意识到自己必须咬紧牙关,豁出命来挤进60%。亲朋好友左邻右舍都知道她考进市重点中学,读到初中毕业被淘汰出局,她还有什么颜面回家,不如挖个洞自己钻进去。

  

  初一上半学期很快过去,她的成绩还是一败涂地,从来没有遇到的惨败给了她有生以来最沉重的打击,有时候她会猛然从梦中惊醒,耳边一个阴沉沉的声音在回荡,你会被赶出这所学校!你会被赶出这所学校!……

  

  她紧张地喘着粗气,过好久才恢复平静。下半学期一开学,她全身心投入学习,几乎达到临考般紧张的状态,甚至晚上坐在抽水马桶上,手里还捧着一本书。这样用心读书,成绩还是没有提升,生活就像和她开玩笑,不管她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班里倒数的结果。从前她父母常带她出去应酬,在人前介绍自己优秀的女儿,后来这样的机会越来越少,偶尔的家庭聚会也尽量找借口不让女儿参加。

  

  初二一开学,学校分班将她从重点班放到普通班。老师宣布名单时,她神情麻木,听到自己的名字也没有太大的反应,连伤心的情绪都没有,只是感到累,好像田径场上的赛跑,经过奋力追赶,还是被远远甩在后面,只能身心俱疲地看着别人跑在前面。

  

  黑暗中王晶晶感觉有人在注意她,她转过头,发现身后离她不远处,站着一个男生,瘦长的个子,头发有些零乱,视觉效果却不错,像韩剧里的男主角。男生见她转过头,忙把目光移向别处。前面有车开来,灯光一闪,暴露了男生的面孔。她立刻认出他,他们曾经同在一个重点班,后来她离开,他留下。一个长相帅气、成绩优秀的男生,是许多女生眼里的梦中情人。王晶晶看着他上车,车门“砰“得一声,车子调头,车灯从她身上晃过,她眯了一下眼睛,等再睁开时,车子已扬长而去。那是一辆奥迪车,和她父亲开的车一模一样。

  

  父亲还没有来,王晶晶想自己要是能不回家该多好,可不回家又能去哪里呢?学校的不锈钢移拉门已经关住,宿舍楼一片漆黑。

  

  又等了十分钟,父亲的奥迪车终于到了,他没有像以往那样对自己的迟到做出解释,看上去他的脸色不太好。王晶晶的心“咯蹬”一下,父亲会不会已经知道自己的成绩?

  

  她紧张地上车,坐到后排,父亲一踩油门,车子飞奔起来。一路无语,她感到气闷,摇下车窗,一股冷风吹进来。这时,父亲才开口问,考得怎么样?

  

  还……不清楚!王晶晶支吾着答,明白父亲还不知晓。她稍稍松口气。

  

  成绩还没出来?父亲有些不太相信。

  

  嗯!王晶晶只是应了一声,没有多解释。

  

  父亲回头瞟了她一眼,已经是普通班了,再考砸,你怎么向你妈交待,她忙里忙外全都为了你。

  

  类似这种旁敲侧击的训导,王晶晶早已听腻,甚至痛恨这些话,这些话让她感到自己欠了父母一笔债,而唯一的还债方式就是考出好成绩。现在她明显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偿债能力。

  

  回到家,母亲还没回来,保姆端上点心。她吃了两口发现自己根本没胃口,趁着保姆不注意,随手将吃剩的点心扔出窗外,不想让母亲知道自己胃口不好。

  

  父亲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心思却还在她身上。晶晶,自己感觉怎么样呢?父亲问。

  

  王晶晶知道他指的是考试,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父亲不满意地皱了一皱眉头。王晶晶闪进自己房间,小心掩上门。一小时后,她走出房门准备洗澡。

  

  作业坐完了?父亲问。

  

  差不多了!

  

  明天是周六,剩一点放在明天情有可原。父亲没有再多说。

  

  洗完澡,王晶晶回到房间睡觉,保姆跟进来查看窗子。王晶晶的家在十一层,这幢楼一共二十二层,他们家正好居中,不用担心贼爬进来。但母亲却叮嘱保姆女儿睡下后,必须去检查窗子。母亲在饭店里听说过几起孩子坠楼事件,闹得她有段时间疑神疑鬼,生怕女儿晚上梦游,一不小心从打开的窗子上游出去。

  

  窗子关住,灯熄灭,周围一片宁静。窗外的灯光透过窗帘映进来,在墙上留下梦幻般的光影,贴了五年的《野趣》隐约可见。王晶晶盯着画看了一会,只看到一团朦胧暗影。这一刻,她想让自己立刻睡去,真不想听到母亲回家的脚步声,曾经渴望听到的声音此刻离自己越远越好!她在心里这样祈祷。

  

  四

  

  这一夜注定难以入眠。

  

  书包里放着一份通知,学校邀请家长下周三参加家长会,什么时候交给他们呢?她想不好,还是等明天吧!书包里还藏着一张期中考试成绩单,上面只有一行简短的字,写着王晶晶此次考试的总分和排名,总分345,班里排名41,然后是各科成绩、班平均分、年级平均分。她所在的7班一共53名学生,她排在41。她已经从重点班下滑到普通班,普通班里的第41名,简直就是个讽刺!

  

  一看到这张成绩单,她像一个绝症患者亲眼目睹了自己的诊断结果,顿时脸色煞白,手指关节立刻变得僵硬。她费了不少时间才将通知揉成一团,真想扔掉它,但大脑猛地提醒她那上面还需要家长签名。这是一道尾随身后无法摆脱的阴影。

  

  从成绩排名看,进入60%希望渺茫,淘汰的结局就在前面等着她,问题是她已经尽了全力,已经精疲力竭,再也跑不动了。黑暗中的王晶晶快绝望了,进入重点中学她才明白原来自己这么笨,曾经在脑子里牢固构筑起来的辉煌理想顷刻崩溃。

  

  我该怎么办呀?老天!帮帮我!我该怎么办?王晶晶真想变成那条毛毛虫,藏到看不见的黑暗中。

  

  母亲的脚步声来得并没预想得那么迟,门“哐”一声关住,从关门的声音听,母亲的心情一如往常。

  

  晶晶睡了?母亲问。

  

  嗯!父亲答。

  

  考得怎么样?母亲放低声音。

  

  不知道!

  

  不知道?成绩还没出来?母亲怀疑的程度和父亲一样。

  

  都混到普通班了,还能有多大出息,就这样吧!父亲的声音懒洋洋,却十分奏效。王晶晶瞪大眼睛,强忍住眼泪。

  

  别给我说这种丧气话,影响女儿。

  

  她要是能受影响,也不至于连重点班的座位都保不住。

  

  好了!好了!别说了,真烦人。

  

  为什么还不睡呢?为什么不马上睡过去呢?你这个没用的废物!王晶晶在心里咒骂自己,伸手猛扯自己的头发,恨不得一头撞到墙上。枕边落下几根碎发,她无助地低语,我也不想这样!我也不想这样!泪水从眼角渗出来……

  

  早晨,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她惊醒。晶晶,八点多了,还睡?快起来看书!是母亲清脆的嗓音。脑袋沉得如同压上一块石头,但还是要抬起来。她挣扎着起床,穿好衣服,打开房门。

  

  脸色不好,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她一出现,母亲盯着她的脸敏感地问。

  

  没!王晶晶摇摇头。

  

  成绩没出来?

  

  嗯!王晶晶淡淡地答。母亲审视的目光像探照灯,她厌恶地低下头直奔卫生间。

  

  早饭以后,王晶晶又将自己关进房间。她听到母亲在客厅里来来回回走动,九点之前她要赶往饭店,一直忙碌到晚上,周六她会提早回家陪女儿。快到九点了,母亲打开女儿房门,高声说:妈妈去饭店,你在家用功,还有一年中考,加油!

  

  母亲每次离家前,都会冲她喊一声“加油”,真是滑稽!在王晶晶眼里,母亲像跑马场上热血沸腾的赌徒,总是不知疲倦地扯着嗓门冲自己下注的马匹喊“加油”。父亲一早接到一个电话,兴匆匆地离家,周末父亲只有两件事可干,一件是钓鱼,另一件是打麻将。保姆出去买菜还没有回来,现在家里只剩下王晶晶一个人。

  

  房间里安静极了,简直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心跳有些紊乱。从看到成绩的第一眼到现在,她的心跳几乎没有正常过,时而急促得像要从胸膛里嘣出来,时而又好像销声匿迹,好几次她不得不伸手触摸,确认一下自己的心还在不在跳。桌上堆满各种练习册、习题集和参考资料,这些让她眼花缭乱的东西随着她的年龄不时翻新,数量也在悄悄递增。父母购买这些东西一向大度得惊人,简直大度到要把新华书店搬到家里的地步。

  

  王晶晶冷冷地盯着眼前的这堆东西,忽然一股末名的怒火从心头窜起。她一把抓过一本习题集,一撕两半,又一撕两半,再两半,无数的两半,直到将它撕成碎片。望着眼前雪花一样的纸片,她胜利地笑了笑,拍拍自己的手,然后捧起这堆纸片,冲进卫生间,将它们统统扔进抽水马桶。随着水流“哗”地一声,纸片打了个旋,瞬间没了踪影。她吐出一口气,目光洋洋得意。

  

  一整天只有保姆陪着她,父母要到晚上才回来。父亲的周末活动基本上在晚上五点半前结束,母亲则提早到五点回来,一家三口只有在周六晚上才能保证吃上一顿团圆饭,平常日子很难保证。王晶晶去市重点中学读书后,周六晚饭成了一家团聚的唯一机会。

  

  小时候王晶晶挺盼望这一刻,看着父母坐在自己身边,心里说不出有多温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温暖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反感,难道他们真忙得非到周六才有时间吗?他们在意的不过是他们自己的感受、他们的工作和他们的社交环境。

  

  周围冷冷清清,无聊又无趣。王晶晶下楼走了一圈,出小区过马路是一座新建成的公园,她在那里漫无目的地转悠。

  

  路旁,两位老人并排站立着,像在晒太阳,又像在打瞌睡,神情恍然。王晶晶正好从他们身边经过,不由朝他们瞟了一眼,肮脏不堪的两对老眼如同发霉变质的食物,她忙撇过头,惊恐地想自己有一天会不会也变成这样,她本能地抗拒着这样的时刻,但衰老就像黄昏来临一样。

  

  即使走在散发着初春气息的公园,王晶晶心里依然迷漫着一种说不清楚的厌恶。

  

  回到家中,她在客厅的沙发上静坐了一会,目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望见天边一片飘渺的云霞。她被那道虚无的美景深深地吸引,走到窗边,出神地望着。

  

  作业完成了?保姆问。她没理会,保姆以为她没听见,走上前又重复了一遍,晶晶,作业做完了吗?口气很像她母亲。

  

  关你什么事?她转头瞪着保姆。

  

  我……,保姆被她吓了一跳。

  

  她意识到自己失态,忙补充一句,我累了,想歇歇!

  

  五

  

  母亲比平日提早半小时到家,脚步匆忙,听到沉重的关门声,王晶晶的心也跟着一沉,不用说,母亲已经知道了。

  

  晶晶,出来!母亲在客厅喊她,声音又冷又硬。

  

  王晶晶走出来,低着头不敢看母亲,知道母亲那张硬朗得如同男子汉的脸上此刻除了怒气还是怒气。妈妈再问你一遍,成绩到底有没有出来?

  

  王晶晶没有回答。想不到你竟学会说谎!母亲痛苦地摇了摇头。去把成绩单拿出来!母亲下命令。

  

  王晶晶慢吞吞地回到房间,从书包里找出家长会通知和成绩单交给母亲。以往这种时候,她都会哆嗦得不能自控,但今天,她显得特别平静。

  

  怎么回事?考成这样。母亲还是大吃一惊,难怪陈燕吞吞吐吐不肯告诉我。

  

  陈燕是母亲的朋友,她儿子也在市重点中学读书。

  

  母亲将成绩单扔在沙发上,真要被你气死!她深吐一口气,呆坐着想了一会。这段时间,王晶晶笔挺地立在母亲面前,等待母亲训导。

  

  告诉妈妈,你现在脑子里到底在想读书还是想其他事情?如果在想其他事情,不妨对妈妈坦言相告,你有什么问题,妈妈会帮你解决。

  

  王晶晶一语不发。

  

  你知道人家陈阿姨的儿子考了多少,年级排名89,人家考进去的时候是年级第320名,班里排在倒数第六,现在班里排第九名。母亲说“第九名”时加重了语气,透出对女儿的严重不满。

  

  王晶晶无话可说。

  

  我也不要求你进步,保持考进去的名次,上下浮动三十名总可以吧?可你看看现在排到第几了,全年级都找不出比你退步更快的,这正常吗?

  

  王晶晶也知道不正常,也不想这样,她心里堵满委屈,只是不想说,没意思说。

  

  照这样下去,你还能留在那里读高中吗?

  

  王晶晶轻轻闭了一下眼睛,一股冰冷的感觉从脚底窜到头顶,又从头顶滑到脚底,她又开始麻木。

  

  母亲似乎说累了,停了片刻,瞪着沉默不语的女儿,放缓了语气。告诉妈妈,你究竟在想什么?

  

  这时,王晶晶抬起头,直视母亲,目光冰冷而倔强。

  

  不想说?那好吧!到房间仔细想想,到底为什么考成这样,找准原因,晚饭前告诉我!

  

  王晶晶转身走进房间,随手关上门,“啪”地一声将门反锁住。

  

  五点半,响起父亲回家的脚步声。客厅里一阵让人窒息的沉默后,传来了不可避免的争执。

  

  女儿都考成这样,你只知道在外面玩。

  

  她考成这样那是她的事情,怎么怪到我头上来?

  

  我每天忙着做生意,女儿的事情你理应多操点心。

  

  别忘了你是母亲!听起来各有各的道理。

  

  接下来,他们为谁去开家长会的事几乎吵起来。

  

  星期三我有事!父亲怒气冲冲地说。

  

  我也有事!母亲提高嗓门。

  

  考成这样,我坐在那里是什么滋味?去年我已经去尝过一次,全班几乎每个学生都轮到表扬,就是她,人家老师看我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一头怪物。这种滋味,你这个做母亲的也该去尝一尝。

  

  门“砰”得一声打开,王晶晶从房间走出来。想好了?母亲抬起头问。

  

  没有!王晶晶看也不看父母径直走进卫生间。不是上厕所,而是照镜子,突然想到要看看自己,仅此而已。镜子中出现一张疲惫又冷漠的脸,她像不认识似地盯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正在心里漫延。她慢慢伸出手,纤细的手指滑过苍白的脸,这么多年连好好看看自己的时间都没有,她痛心地想,很快就可以结束了,她端详着自己,不由笑起来。走出卫生间,保姆正立在走廊,同情地看着她,晶晶,你还好吗?

  

  没事!她笑着答,似乎有许多话想说,但最后只轻叹一声,我解脱了!

  

  什么!保姆惊讶地瞪着她,你说什么?她追问。王晶晶已经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经过客厅时,她深深地望了一眼父母。

  

  母亲被她异常的目光扰得不安,过了好久才感觉到反常,慌乱地问保姆,这孩子是不是有些不对劲?

  

  愣在一旁的保姆好像才清醒过来,她刚才说要解脱了!什么意思?

  

  她真这么说!母亲脸色一变“倏”地从沙发上立起身,父亲也跟着立起身,不顾一切冲向女儿的房间,此时,房门已经反锁住。

  

  王晶晶换上一件粉红色睡衣,看上去像童话世界里的公主。她慢慢走到窗前,推开窗,一阵风吹来,粉色睡衣猛烈地抖动,像迎风招展的彩旗。她仰起头,天空迷漫着一层厚厚的乌云,暴风雨要来了。她兴奋地向前张开双臂,仿佛自己即将变成一只迎风翱翔的海燕。

  

  远处,大地灯光点点,“宛如倒悬的星空”,那是杜拉斯的句子,小学语文老师经常引用来启发学生的想象力。倒悬的星空,多美呀!她要去的是星空。

  

  风更大,几乎将她吹起来。

  

  我终于解脱了!她轻声低语,长长地舒了口气。

  

  我终于解脱啦!她大叫一声,纵身越过窗台……

  

  孩子呀!黑暗中传来撕心裂肺的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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