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出生那天,圈里的母猪正好也产了三只白的四只黑的猪仔。家里屋顶的茅草刚换成厚实的瓦片,“这小子敢情是来享福来了,”毛毛爸在门外打纸耳朵听着房里的动静,憨憨的搓着手笑。那一天正好是清明节,他虔诚的打着纸供奉那些已逝的亡灵。他们正在地底下与蚂蚁争地盘,年岁长的已经干净利落得只剩大块的骷髅,更长的已尘归尘,土归土。年岁短的,像毛毛的爷爷,大概嘴里心里肝里耳朵里都爬满了蚂蚁和蛆。这真是个不错的乐园!
毛毛爸有时在想,毛毛是不是他爷爷转世呢?要这样子一定要好好揍他一顿,享受一下当爸爸的威风。不可思议的表情浮现在毛毛爸的脸上,他决定不再想,越想越乱。起身去伺侯圈里的猪。产完仔的母猪是大功臣,要享受好的待遇。毛毛爸拿着缺口的盆子从缸里舀了大半盆白面,兑了温水。毛毛妈产后满头大汗,接生婆曾老太忙把肚脐那根血淋淋的线打了个结,一剪刀麻利的剪断。剥掉身上那些半透明的胎皮,一个初生的婴儿出现在满地秽物的后房中。此时候的毛毛妈正吧吱吧吱吸着鸡肋上的鸡汁,她习惯于把喜欢的留在后面。这样就有了目标有了追求,那目标正在两寸远处伸手可即的地方张牙舞爪——一只肥糯的鸡爪呗,毛毛奶奶爱怜的看着额头皱巴巴的毛毛:“长得真像他爷爷,你看这眼睛这鼻子。”“俺倒没看出来像谁,像只小耗子,那么柔气。”“所以你要多吃,把奶水养足,过两天我去街上刘二福家里买些益母草熬汤给你喝。”曾老太插了句:“益母草我家里还剩些,上次我儿媳给带回来的,只是有好些时日了,我想就别花那冤枉钱,等回儿你跟我拿去吧。”
曾老太是十里庄小有名气的人物,从多少孕妇的子宫里掏出各样的小孩,掏多了,都一个样。三十年前跟随李小乡学干这一行的时候,李小乡说这也没什么难的,关键要胆大,心不脏。有了这一技之长你走到哪儿都不怕会被忍冻挨饿的。心不脏就是看到那些羊水脐带血闻着那些气味你面不改色心不跳胃不翻。李小乡刚说完曾老太就忍不住干呕起来,如今经自己手抱出的孩子大的已经成家,还有好多蹦蹦跳跳地在田边地角捞鱼鳅黄鳝。自己也靠着这双手换来了了白米白面。到练到心不脏的时候李小乡已经在京杭大运河对岸那个茅草丛生的土冢里长眠了。或许自己接生的哪个婴儿就是她转世吧,像毛毛奶奶执拗认为毛毛长得像他爷爷一样,这皱巴巴的哪能看出什么呢?
毛毛奶奶连声说那怎么行,我们怎好意思拿你的东西。心里想着你那剩下的陈年货要吃坏人咋整。毛毛妈太累了,吃完了那鸡爪就沉睡过去了,远远的耳边还有她们为益母草推来让去并引伸到很久以前怎样怎样艰辛的苍老声音。她还听见圈里的猪吃食直响的声音,圈就在后房的隔壁,在后房里她能闻到猪屎的气味,那味道是比人屎好闻的,里面甚至还有未被消化的草的茎络。她能想象猪吃食时耳朵上下摇晃的欢快,想着想着她慢慢睡着了,这些都成了很多年后一提起毛毛所必不可少的不凡回忆。
毛毛是谁?其实并不知道,也不需要要知道。他和你我一样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虽然爷爷外婆已死,但他们必定是存在过的,有很多这样那样联系的人,像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没有他的允许就把他抱出来的曾老太。他和他们之间是一根根的线,线有粗有细有长有短。毛毛就这样出现了,他好像一直都在那里——十里庄,又好像没有出现过。除了他的家人,别人是看不出他和别的小孩有什么不同的。他们都是在田边用尿拌泥巴去扔人的一群小破孩子。做着语文老师要求的当国家主席当科学家的梦,至于科学家是哪家,他们是迷惑的,他们曾就这个问题发出一场激烈研讨会,最后根据那些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见识和粘着尿拌泥土的头发下脑袋里的伟大思考得出一个否定理:科学家不是家,但是与家有关的某种东西。
他们想不出什么东西与家无关,他们走很远的地方掏鸟蛋也会突然冒出个拄着棍的老太说那柿子树是她家的,他们蹭坏了树皮,摇落了树叶。更可恨的是跌倒时打碎了自己放在坎上准备晾干的夜壶,老人今天终于找到一个让人们记起让人们关住自己的机会,她声嘶力竭的咒骂着他们听不懂的语言。毛毛的“才能”也在这时表现出来了,他只轻轻说了一句:“反正都会碎的!”老太的棍子就落不轻不重的落在他身上,他也不闪躲,直到有邻居过来拉住老太并叫他走,他夹在他们中间边走边说:“反正早晚都会碎的,反正都会死的。”老太夜里失眠了,为那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孩的一句话,人到这个年龄本来睡眠就轻就少,现今也睡不着了,一直是那句“反正都会死的”。在阴冷晦暗小屋里回荡,她想着便忘了儿子几个月不来看她一次,她想着便忘了儿媳叫孙子给她端饭,转身却骂她老不死的。想着想着光就从那纸糊的窗子射了进来,她又拄着棍子在门口张望,等儿子回来了。现在这科学家定理也多半是毛毛的功劳,于是他们扬着柳枝欢快的走在回家的路上,自毫不已。夜暮包起了天空,树枝嘎嘎的响。
中午吃饭的时候,黑黝的桌上摆着热腾腾的白馒头,还有一小碟酱。毛毛吃了一个又一个,毛毛妈怕胀着他,便叫他少吃些。他说老师说不要浪费粮食,把东西吃干净。接着他问妈妈人会死吗。毛毛妈说会,他便哇的一声使劲哭了,嘴里和着酱和口水的馒头也掉了出来。毛妈妈却乐得很开心,还取笑他。这让毛毛愤怒寒心极了,准备抓起小板凳去贯她。毛毛妈又说多做好事能长命。他问什么是好事,毛毛妈想了想说:“要听话要孝顺。”这时邻居家小山子吸着鼻涕来找他,他抓起那白森森的馒头往他手里塞,吃完饭的小山子拿着这白来的馒头吃着,怎么就是比自己家里香呢?他俩一起去找路路玩,毛毛妈在后面大喊:“不要到处乱跑,早些回家。”毛毛回头答了一句:“晓得了!”他们三个在阡陌纵横的小路上走着,谈着竹林里的蟒蛇。听说它能分成两只,又听说它下的蛋吃了人会变成小蟒蛇。毛毛这时便极其希望能得到这样一颗蛋,后夜里就可以睡在竹林里看里边发生的故事。他们走着走着便迷了路,大概都过于沉浸于自己的想象中。
河塘边,小山子看见青苔上自己的影子那么近又那么飘忽,他被一股强大的魔力所吸引了。水底有一个迷人的世界,有蓝天白云有树有鸟,还有很多自己梦境中见过却不知道那是什么的东西,小山子笑了,回头朝路路和毛毛召手,想朝他俩炫耀自己的发现,终于能够吐气扬眉一回。当他们发言时,自己总是默听的那个。现在小山子是多么自毫呀,毛毛还惦记着听夜间竹林里的故事,路路盯着树干上拖着长长的丝倒挂的虫,自己若能那样该多奇妙。路路仿佛看见有一根线从自己的肛门出来,牵着自己在天地间到处飘浮。看见那些以前的人们用膜拜的眼光看着自己。等他们回头时正好看见小山子像一个木偶被牵扯着沉到水中,声音清脆悦耳,沉闷的大地终于有了一声响。路路说:“小山子沉下去了!”毛毛嗯了一声,“下面龙宫里有鸡腿。”路路说:“那是骗人的,我们该怎么办?”毛毛说:“走吧。”于是他们便回去了,因为迷路了,他们不知走错了多少路才回到家。河塘上那两个白面馒头一荡一荡的像女人的乳房,被泡得老大。在黄昏的余晕中闪闪发光。
一大群人围着毛毛和路路,一个满头乱发的女人满口黄牙一张一合,和小山子的大鼻涕交映成趣。“我家小山子呢,不是和你们一起的吗?人呢?”“河塘里。”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的朝远方赶去,中途又加进来更多的人,他们拿着竹竿举着火把,这些东西就像平空出现一样。竹竿很旧了火把也很旧了,它们终于从安安静静的角落里爬出来热闹了一会,虽然它们不知道这是因为那个小山子。但它们也不是很想知道。竹竿叉进河塘里,它便听见人们喊:“找到了找到了!”竹竿看见自己插进一堆破烂中,淤泥已经和它们和在一起,曾经的辉煌已是回忆。竹竿笑那愚蠢的人们,它看见那小孩正在不远处怒瞪着双眼,像一条死鱼。离开水面人们却发现白兴奋一场。火把把河塘映得通红而悠远。毛毛一直被那女人扯着,他旁观着这群异常兴奋的人们,他们用长竹竿捅着水底,高谈着几年前几十年前河塘边上的故事,末了感慨唏嘘。毛毛想到曲终人散的冷淡,他便想他们一直找不到小山子,他呆在水底跟捞上来有什么区别吗?小山子的妈妈哭得眼泪连着鼻涕、鼻涕连着口水,末了恶恨恨地问小山子是不是他推进去的。毛毛说反正早晚都会死的。一个头发斑白的老人笑着摇摇头颤颤巍巍的走过来:“我看也不捞了,小孩也是不能正葬立碑的,就让他在里边吧,这是命啊。”小山子妈被激怒了,拽着毛毛往水里拖,边说着:“反正都会死的,会死的,你就下去陪他啊。”毛毛的脚扫着砂石还有青草。他喜欢上这种移动方式了,当他的头触到水的时候,冰凉得让他起了鸡皮疙瘩。人群乱哄哄的,人们推嚷着吵闹着。毛毛看见天上的星星,好静好远。毛毛终究没有去陪小山子,毛毛的妈妈爸爸怎会看着他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化成水中的鱼。他们安慰着:“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毛毛死了也不能把他换回来。”毛毛妈边说边流着泪,两个女人哭作一团。一个为了失去的儿子,另一个害怕失去儿子。
毛毛和路路坐在高高的的悬崖上,吹着山风,茫茫一大片青青的麦子寂寞极了。“毛毛,你长大会去哪儿。”“我现在这这里,一会儿回家。”“那以后呢,你会挣很多很多的钱,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吗?”“那有什么用,反正去哪儿都一样:一样的的躯壳看行走的虫,路边的鱼,天上的花;你会听见地底下的呜咽;你奋斗着,为别人所期望的,然后死去。好了,回家吧!虽说哪都是暂居,我没有前兆的来,也许有一天,或许是现在,如果愿意,”毛毛看了一眼往悬崖下流的砂,“可以无前兆的走。等人们回忆起,一切有关的无关的,都成了前兆。”路路歪着头想了想:“吃饭的时候要细嚼慢咽,睡觉的时候要想着今天过得很好,明天又有新鲜事发生,没有事发生,一塘死水里,我也会使劲搬块石,扔它个痛快。”
“毛毛,好好念,一家人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以后别老提死,这一时半会儿的,也还死不了,都得活下去,奶奶一大把年纪,也不把死挂在嘴边。”毛毛妈看着扒饭的儿子说,边朝毛毛奶奶递了个眼神。毛毛奶奶没吱声,“嗯,我上学去了!”毛毛含着饭答应着,也许路路是对的,其实我们都是贪生怕死的人,英雄是时代包装出来的精神支柱。
“赵雯!”“到!”毛毛响亮答到,这是一个多么自豪的姓氏呀,雄踞着百家姓的第一个。“把你作文读一下吧,不像三年级的水平,很老成的一篇文章。”满脸雀斑,笑容放滥,穿着灰色夹克衫,黑色长裤的沈敏敏说。“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年代,大人们说我们是幸福的一代,可是我们并没有每天都洋溢着笑容……”“老师,这篇文章我看过,赵雯他抄袭!”叫李子的小胖子像个英雄一样腾的站起来。“是真的吗?赵雯。”沈敏敏踱到毛毛旁边。“是的,老师,可是你居然没有看过这篇文章。”赵雯大言不惭。沈敏敏被气得雀斑都要掉下来了,“真不知你爸妈怎么教你的。”这是一句很重的话,足以催残一个儿童稚嫩的内心。很多年后,沈敏敏雀斑上添了皱纹,她仍然在想如果当时没有说那么残忍的话,如果她不是刚刚分配的新老师,如果……“是老师教育我不可以撒谎的,可是我说真话你为什么要扯我父母呢,每天都是你在教我你不知道吗?”赵雯一番话逻辑清楚,主题鲜明。
“出去!”沈敏敏抬了一下桌子,发出沉闷的响声。毛毛走出去了,没有收拾书包,再也没有回来过,没有人知道他去哪儿了。
路路想起那天毛毛说的话,一个人跑去悬崖边哭了很久。毛毛是谁?其实并不知道,他好像一直都在十里庄,又好像没有出现过。只是现在十里庄的男女老少都会念叨毛毛那句“反正都会死的!”,于是他们都学会了宽容。学会了放宽。只是他们口中毛毛越来越淡。只剩下那句“反正都会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