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她,她,一如既往,上楼,进门,换鞋子,坐在桌子旁边喝水,吃东西。琳达在网上看小说,翘着二郎腿。
没有任何征兆,琳达冷然说,你先前不是说不搬来这里住吗?怎么现在又来了?她一愣,不是你叫我来我才来的么?奇怪。有一股风缓缓吹过,凉薄地轻笑几声。她回过神,说,那我过几天搬出去。琳达挑了下眉,不说话,继续看小说。她将手中的小半块饼干送入口中,站起来,在房中徘徊几步,踌躇着在床沿坐下。空气越发沉闷,沉闷得教人窒息,也许是要下雨了?她忽然站起来,走到鞋架前。琳达瞥了一眼,阴阳怪气地说,嗯,说你几句你就不高兴了?她恍若不闻,径自下楼去了。
大街上真是热闹非凡啊,嘈嘈杂杂的声音不绝于耳。但是热闹是别人的。她只觉得闷热又微凉,两种截然不同的征象短兵相接起来,奇怪,环境已经恶化到这种地步了么?她茫茫然沿街漫无目的走着,脑子里像有千军万马在厮杀。又像蒙太奇般,一幅一幅零碎的画面拼接完整起来,有一些句子一闪而过——句子,忽然想到白先勇《游园惊梦》里桂枝香的叹息:是亲妹子才专拣自己的姐姐往脚底下踹呢……是亲妹子才专拣自己的姐姐往脚底下踹呢。呵呵,依她说,这姐姐妹妹的到底该换个位子才应景儿,可不是么?琳达,她的姐姐,好一个姐姐!别人的姐姐不都是护着妹妹的么?可她姐姐从小儿就不曾护过她,如今更是胳膊肘子往外拐,联合起外人欺压起自家妹子。不就是一个田娟么?张牙舞爪目中无人鄙俗透顶的田娟。不就是因为她对田娟的出言不逊敢公然回击么,琳达啊琳达,你还有一点儿血性么?
郑厉公四年,前697年,郑国大臣祭仲的女儿雍姬问她的妈妈:“父亲与丈夫哪个更亲近些?”她的妈妈答道:“父亲只能有一个,而丈夫却个个男人都可做。”巫妮二十一年,公元2008年,她问妈妈:“妹妹和闺蜜哪个更亲近些?”她的妈妈答道:“妹妹只能有一个,而闺蜜却个个女子都可做。”是么?是么?她轻轻地笑,笑得身体里的酸水都涌上来,要从眼眶汹涌而去。她紧握着拳,指甲深深嵌到手心肉里去,生生地疼,生生地把酸水逼退。是啊,是啊,琳达总算联合起田娟,那个张牙舞爪目中无人鄙俗透顶的田娟,把她赶了出去。嘻,不是亲姐姐也不专拣自己的妹子往脚底下踹呢,叹息,叹息,只能叹息……
二
他,他,他,淡淡地在短讯里说一句:“谢谢你,巫妮。”
淡淡地,淡得像澜江静静流淌的水,蒸腾的水雾也有了寡然的味道。澜江,澜江,美丽的澜江。君住澜江头,我住澜江尾。何时,何月,何年?相遇,相思,相弃?
分离后的第一年,孤身走在街道上,有风吹来,寒意入侵。她在诗中写道:
去岁秋时节,江畔多芳草。
碧水映双影,环花共编忙。
而今秋已尽,音容在天涯。
近日频梦君,何故常相忆?
空谷翠袖寒,未倚梧与桐!
分离后的第三年,她患上抑郁,夜夜失眠。恰逢爷爷九十大寿,赶回去庆贺。于是,故地重游。恍如隔世的记忆突然苏醒,那历历在目的残山剩水瞬间刺痛了本以为波澜不起的心。后来,没有未来。那刺痛不过是电光石火的一瞬,悲凉的心不愿承受过往的沉重。她要丢弃,丢弃那缠绵的悱恻的痛苦的忧伤的从前,将一切封印在这江上的漫天浓雾中,永不再开启。她悄然写道:
惊心夜眠轻,轻眠夜心惊。
沿江踏旧履,履旧踏江沿。
碧水垂瘦影,影瘦垂水碧。
浓雾葬痴情,情痴葬雾浓。
后来,没有未来。
他,他,他,说,谢谢你,巫妮。
呀,原来,曾经那么热烈的爱慕也有湮灭于无形的一天,她的倾恋,就这样消逝于绵长的年月中,永远不会再重来。那样深切的爱恋,一生只有一次。只有在他面前,她才有眩晕的痴迷和陶醉,才渴望亲吻和拥抱——这些他从来没有给过的东西,也永远没有机会得到了。得不到,已失去,多么悲哀。
他们的爱,没有止于流言,没有止于动荡,并非人为拆散。而是缘于从未说出,又长时间分离。在天复一天,年复一年里,渐渐地相互猜疑,渐渐地相互绝望,渐渐地相互淡忘,然后,爱情渐渐地消亡。张小娴如是说:爱情让我们忘记时间,时间去让我们忘记爱情。在时间里,爱情总是患得患失。所以,在一场场的爱情角逐里,我们往往不是输给对方,而是无情的时间。
输给无情的时间,无情的时间,她没有输给他,他也没有输给她,他们输给的是无情的时间!君生我亦生,却不能日日相好,造化啊造化!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三
她,她,她,夜里无法安然入睡,深夜三点,依然辗转反侧,手机MP3里三十首歌,听了好几轮。从十点半开始就能感觉到自己的疲倦,却无论如何不能入睡,想用音乐催眠,却无济于事。不停变换着睡姿,木板床格吱格吱地响。
远处传来一叠声音,料料峭峭,幽长缠绵,凄厉哀婉,像婴孩的哭,又像猫的泣。于娇柔中掺一点儿惨媚,于稚嫩中和一点儿凄绝,在深夜里显得格外的突兀与诡异。她的心微微地颤起来,紧抓着被子,强迫自己不去理会,却又竖起耳朵仔细地伶听。
许久,声音没有了,不安渐渐地散去,困倦浸进来,她终于进入梦境。却陷入梦魇,意念是清晰的,四肢却动弹不得。勉强睁开眼睛,见到床前奇异地生出一盆火,猎猎地烧着,说不出的诡谲。然而那火盆倏然消失不见,强烈的纯黑的光——用黑色来形容光在常理也许是不对的,可她看到的确是纯黑的光——涌过来包围她,她眼睁睁地看着纯黑的光将自己湮没,却无能为力,心中霎时升起无比的恐惧,泪水忽然不受控制地盈满双眸。难道她就要这样屈服么?难道她就要这样屈服么?不,不,绝不!她在极度的惊惧中,拼尽残存的意念将自己从梦魇中挣扎出来。开了灯,坐在床头无声无息地泪流满面。人世间熙熙攘攘,何以不能有一人与她共枕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