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暖春的时候,江南小村骆家桥的田野里便开满黄灿灿的油菜花,油菜花的香味是淡淡的,像是青草的气味。突然有一天早上,村里的孩子们起来时发现在村口的堤埂上多了一个简陋的小木屋和一只只箱子,起初孩子们都不知道这一只只箱子是用来干嘛用的,后来大人们说,箱子里养着蜜蜂,蜜蜂要蜇人,你们要小心点。孩子们都懂事似的点点头。
午后的春天,天空开出暖洋洋的阳光。孩子们就三五成群在田野边上追逐打闹,他们很快发现和他们一起追逐打闹还有一只只小蜜蜂,他们想这就是会蜇人的蜜蜂吧!
那时,我就在这三五成群的孩子们当中,我经常望见在小木屋的门口有一个满脸胡子的高个子男人戴着黑色的面纱在处理那些养着蜜蜂的箱子。和养蜂人一起的,还有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子,我想她应该是养蜂人的女儿。那一年我六岁,还没有被关进学堂,过着真正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
我露出两排参差不齐的门牙,对着阳光朝女孩子笑得很傻。而女孩子却从来都不还以一笑,最好的时候也只是向我做一个鬼脸,鬼脸做得很难看,像猪八戒又像沙和尚。但我还是很满足地笑翻在地。女孩终于开口说话了,她说,你干嘛笑成这样子?我说,你做得很难看。然后我也给她做了一个鬼脸,我不知道我的鬼脸像猪八戒还是像沙和尚,反正女孩没有笑,这说明我的鬼脸是做得非常失败的。但女孩子又开口说,你是这里的孩子吗?我说,是啊,我就是骆家桥的孩子,我叫波波,你叫什么名字?她轻声说,我叫小蜂。
于是就这样,我认识了养蜂人的女儿,她的名字叫小蜂。
养蜂人很少同村子里面的人来往,只是在村子里面的人向他买蜜蜂的时候,他才和他们说几句话。养蜂人有一个习惯,每天夕阳快要沉到山那边去的时候,他便会从小木屋里搬出一张小桌子,然后小蜂会搬出两根小凳子,再端出饭菜。养蜂人喜欢喝酒,喝绍兴黄酒,他一个人喝着,下酒的菜可能就是一碗竹笋霉干菜,或者是青菜油豆腐,但养蜂人总是喝得悠然自得,吃得也津津有味。黄酒会发出淡淡的香味,飘散在黄昏来临的时刻,红彤彤的晚霞落在老台门的屋瓦上,像是给老台门披上了凤冠霞衣,那时候大人们都来叫自己的孩子吃饭了,孩子们总是会十分无奈地结束打打闹闹的一天,各自回家去。那会儿小蜂在干什么呢,小蜂就陪在养蜂人的旁边,她不作一声,很安静地吃着饭。
养蜂人的沉默让村子里的孩子都有些害怕他,因为每当小孩子不听话的时候,大人们总是这样说,再哭,再哭就把你卖给养蜂人。小孩子一听到“养蜂人”三个字,他们就不哭不闹了。
我也很怕养蜂人,养蜂人满脸的胡子,看上去倒真像是唐僧的徒弟沙和尚。那时,我很想去找小蜂玩,但我不敢靠近那个小木屋,小木屋外面发出“嗡嗡嗡”的声音,我知道这是会蜇人的蜜蜂,这是我老祖母告诉我的,而我真正担心的还是养蜂人。我慢慢靠近小木屋时,养蜂人刚好从木屋里面出来,他看见了我,我也看见了他,他没说一句话就朝蜂箱走去了。我也不说一句话转身逃跑了。
终于有一回,我发现养蜂人好像不在小木屋里,我看见小蜂一个人蹲在木屋外头,我远远地喊了一声,喂,小蜂。小蜂抬起了头,朝我看了看。于是我便向她招了招手,于是小蜂就走到了我身边。我说,小蜂一起玩吧?小蜂不说话,只是轻轻点了一记头。
我不敢去拉小蜂的手,我就一个人开始疯跑起来,我能感觉到小蜂跟在我身后也跑了起来。在小蜂面前,我很想证明自己是一个男孩子,我对小蜂说,小蜂,你敢不敢去抓蜜蜂?小蜂说,我不敢,难道你敢吗?我笑笑说,我就敢。我说这话时心里也没底,但我就是想证明自己很勇敢。我跑到开满油菜花的田野里,跑向有“嗡嗡嗡”声响的地方。突然,小蜂朝我喊了过来,你不要伤害我们家的蜜蜂。我笑着说,我抓到后会放了它们的。小蜂又说,蜜蜂会蜇人的。我一听小蜂的话,手就停在了半空中,我想,是的啊,蜜蜂会蜇人的。但我又想,我要是不去抓蜜蜂,小蜂会不会笑话我是一个胆小鬼呢?我心里正犹豫着,小蜂又对我说,你快回来,你不是养蜂人,你抓不到蜜蜂的。我一听“养蜂人”三个字,心里一哆嗦,我向小蜂看看,我直直身子提高嗓门说,不是养蜂人,我照常会抓蜜蜂。我说着就朝那些飞舞在油菜花中的蜜蜂悄悄偷袭过去。没抓住,飞走了,蜜蜂好像屁股上也长了眼睛似的,它看见了我伸过去的手。我没有放弃,向另一只蜜蜂偷袭过去,哈哈,成功了,我在心里欢腾着。啊!我叫了一声。我的手被蜜蜂蜇了,小手立刻起了一个小包,疼痛瞬间传遍我的全身。我想忍住哭,但我的眼泪实在不争气,顷刻之间从眼眶里流了出来。小蜂看见了我这副模样,急忙跑了过来,她拿起了我的手生气地说,我不是跟你说了蜜蜂要蜇人的,现在好了吧,很痛是吧?我脸上流着两条小溪,嘴里跳出一个字,痛!小蜂放下我的手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一下就回来。我乖乖地点点头,看着小蜂的背影跑进了小木屋。
小蜂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棕色小瓶子,后来她就是用这个小瓶子里的药水给我擦拭在被蜜蜂蜇了的小包上的。我和小蜂坐在田埂边,她一边在我伤口上涂上药水,一边用嘴巴小心地吹伤口。我问小蜂,小蜂,这是什么啊,怎么凉凉的?小蜂说是碘酒。我点点头,是的,我闻到了酒的味道,但比小蜂爸爸喝的那种黄酒的味道要浓烈得多了。小蜂问我,还痛不?我摇摇头说,好多了。我说着擦干净了脸上的两条小溪。小蜂又问我,那以后还抓不抓蜜蜂了?我又摇摇头,表示以后再也不敢了。
后来小蜂跟我说其实蜜蜂蜇了人后它自己就会失去生命的。我问,那它干嘛还蜇人?小蜂脸色沉了一下说,是你们自己要去抓它啊。我听了小蜂的话后就立刻低下头去不说话了。是啊,蜜蜂在花丛中辛勤劳动,我们为什么要去抓它呢,蜜蜂虽然蜇了人,但它却因此丢掉了自己的生命。
我渐渐地和小蜂熟悉起来了,因为小蜂开始和我说很多话,那时我们就躺在堤埂上,身边开着叫不出名字的紫色小花,我们望着满田野的油菜花,望着清澈的天空,鼻子里充满淡淡的香味,蜜蜂在耳朵旁发出“嗡嗡嗡”的叫声。
我嘴巴里面含着一根青草的嫩茎,我说,小蜂,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啊?小蜂回答说,我们是从新昌来的。我说,新昌是什么地方?小蜂说她也不知道新昌是什么地方,但她知道新昌有一个大菩萨。我说,大菩萨有多大啊?小蜂说,大菩萨像一座山那么大。我说,哦!我望着清澈的天空,嘴里含着青草嫩茎,脑子中出现一个像山那么大的菩萨。
有一次,我躺在小蜂身旁,不经意发现小蜂的手臂上有乌青和伤痕,我着急地问小蜂,这是怎么回事?是谁欺负你了?我去给你报仇。小蜂一开始吞吞吐吐不肯告诉我,后来在我再三追问下,小蜂终于和我说这是他阿爹打的,她说她不是阿爹亲生的,是阿爹捡回来的,阿爹碰到不顺心的事的时候就要拿她出气。小蜂说着就哭了。我“腾”地从草地上跳了起来,我说,小蜂,我替你报仇。小蜂抬起头来说,怎么报仇啊?他是我阿爹!我想了一会儿想不出主意,于是我就坐了下来,摆出一休哥的姿势,思考了一阵子,我突然开口说,有了。我贴在小蜂耳边说出了我的主意。小蜂破涕为笑,她说,波波也是一休哥啊!我重新站起身来说,我比一休哥还要聪明。
我跟小蜂说的主意就是,趁养蜂人出去的时候,我同小蜂里应外合,叫小蜂把养蜂人装绍兴黄酒的瓶子拿出来,然后我就往酒瓶里撒一泡尿,叫养蜂人喝我的童子尿,谁叫他打小蜂。
机会终于来了,小蜂跟我说她阿爹去枫桥镇上了,我乐呵呵地赶紧叫小蜂去拿黄酒瓶子,小蜂拿来黄酒瓶子后,我迫不及待接了过来,瓶子里面还有大半瓶绍兴黄酒,我喝掉了一小半,然后才朝转身,背对着小蜂,把小弟弟放在瓶子口,撒进去了一泡热腾腾的童子尿。
那一天,夕阳西沉的时候,养蜂人照常是在小木屋外面喝酒的,我远远地看他,旁边的小蜂只是默默吃饭,不说一句话。养蜂人喝了一口黄酒,好像觉得口感有点不对,他停顿了一下,看看碗里的黄酒,接着他夹了一个油豆腐放进了嘴巴里,然后继续喝老酒。我看着养蜂人美滋滋地喝着我的童子尿,捧腹大笑了起来。我想这个时刻,小蜂一定也很想放声大笑。后来我跟小蜂说,小蜂,看我给你报仇了吧?小蜂没说话只是对我做了一个十分可爱的鬼脸。
天气渐渐变得暖和起来,孩子们却仍然不知疲倦地在田野边上追逐,这些孩子都是还没有被关进学堂的小鬼头。油菜花淡淡的气味变得越来越浓郁,孩子们时不时会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这时,在田野里劳作的大人们就会哈哈大笑着说,小狗打嚏,天就要下雨了!孩子们都不知道大人们在说他们是小狗,孩子们闻着浓郁的油菜花香味,继续打喷嚏,一个接着一个,像是一场没完没了的春雨。是的,春天的雨就在这个时候下了起来。
雨淅淅沥沥下着,老台门的屋檐边缘整日整夜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像是一首春天的歌曲,老台门周边的青石板上稀稀疏疏露着一个个小洞,这是每年的雨水留下的足迹,周而复始,沧海桑田,终于积累起了一个个可爱的小音符,终于让我们相信“滴水穿石”这个成语不是天方夜谭。而这个时候,孩子们就不能在外面野了,孩子们会乖乖地坐在老台门的石凳上,听老人们讲骆家桥古老而神秘的村史,老人们说,在很久很久以前……
孩子们总是仰着小脑袋仔细听着,因为孩子们觉得这就是自己村子的天方夜谭。
春雨过后,阳光重新普照在大地上,这时,田野里的油菜花差不多已凋谢完。孩子们不再去田野边追逐打闹了,因为骆家桥外面还有一条江,这条江和钱塘江相通,每天都有运沙船通过,孩子们看见大船便会呼唤一阵,孩子们就是疯喊,其实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喊些什么,这可能就是情不自禁吧,当然那时孩子们根本就不知道情不自禁是怎么回事,运沙船过去后会拍打起很大的浪花,像是一个个顽皮的小孩在水里嬉嬉闹闹,孩子们心里就会十分激动。
一个雨季几乎让我忘记了我的玩伴小蜂,我跑到了堤埂上,远远望见了小木屋,一只只蜂箱还在,我的耳朵旁边重新响起“嗡嗡嗡”的声音,这是曾经蜇过我的蜜蜂,我有些害怕,但我的心也放了下来,因为养蜂人还在,养蜂人还在就说明小蜂也没有离开。
一个暖烘烘的午后,我又把小蜂叫出来同我一起玩耍。这次,我们是面对骆家桥的江坐着,一只运沙船从我们面前开过,我对着大船留下的浪花,呼唤了一阵子,我对小蜂说,小蜂,你怎么不喊啊,看,大轮船多么好看,我一定要去坐一回。小蜂托着下巴朝我笑得很甜,只是没开口对我的话发表任何意见。
小蜂毕竟是一个女孩子,而且她还是养蜂人的女儿,所以我的大多时间还是和村子里的同龄孩子们闹在一起的。我们男孩子这个时候就很喜欢去江里面钓鱼捉虾,那时江里的水还没有被污染掉,清澈得能看见摇头晃脑的水草,小鱼小虾们在雨后的天气里也活蹦乱跳,欢快得厉害,恨不得能出来瞧瞧外面的世界。
因为下过了好多天的雨,所以江岸边的水上涨了,孩子们不敢下水很深,来水中玩耍也是背着大人偷偷跑出来的,被大人们看见就免不了一顿臭骂。我不知道小孩子对水为什么会如此感兴趣,我那时也把裤脚卷到大腿根部,脱了鞋子往水里窜。我像一只小虾一样在水里面快活极了,其实我根本就抓不到水中那些动作敏捷的小精灵们。但我就是喜欢和同龄伙伴们一起野,而且我还很爱逞强,似乎从来就是有这样的性格,小伙伴们不敢再往水深的地方去,我却说,外面好多虾,外面的鱼可真是大,你们快来啊,你们这群胆小鬼……我就是这样说着说着,突然一脚踩进了一个深坑(后来我知道骆家桥的江中有许多深坑,这是村子里的大人们挖沙时留下来的),当时我脑子中就一片空白了,我望见小伙伴们惊呼着然后四处逃散了,我耳朵里就不能听见什么了,眼前模糊一片,我感觉有一个高大的影子向我扑了过来,溅起无数的水花,好像一只大轮船刚开过一样,接着我发现我被一个人托了起来,我一个劲地咳嗽,吐出好多水。我的意识开始慢慢清晰起来,我看见是养蜂人把我环抱在手臂中,是养蜂人救了我的性命。
我看着养蜂人把我抱上了岸,我惊魂未定说不出一句话,养蜂人也一直沉默着。养蜂人把我抱进了他的小木屋,我当时没有注意小蜂有没有在屋里,养蜂人给我冲了一杯放了蜂蜜的热水。他抚摸了一下我湿漉漉的头发,仍不说话,过了一会儿见我没什么大碍了,就走出了小木屋。我看着养蜂人转过身的背影,觉得养蜂人其实一点都不凶。
后来,我知道,我落入水中时,养蜂人刚好在处理蜂箱,他听见了孩子们惊恐的喊叫就知道出事情了,便放下手头的活,奋不顾身跑下了堤埂,跳入江中救起了我。
我回家后就一直担心自己的父母会因为我去江里玩落入水中而责骂我,所以那些天我都很听父母的话。但事情最终还是暴露了,我不清楚父母是怎么知道的,应该是我的哪个小伙伴出卖了我。父母得知后并没有责骂我,这是我意料之外的事,但把我看得更紧了,这却是我意料之中的事。父母为了感谢养蜂人救了他们儿子的命,从村口那爿小店给养蜂人抬了一坛子绍兴黄酒过去,养蜂人说什么也不肯收下,他说,换了别人也会出手去救孩子的。后来,养蜂人拿下了老酒,但在父母走时,送给了父母一瓶蜂蜜,他说,给孩子吃,孩子受了惊吓,你们不要再说他了。父母都感激地点点头。
落水事件过后,我变得老实多了,我整天呆在家里,守着一台黑白电视机,偶尔也去老台门里瞎逛。后来,夏天到了,天气变得十分炎热,我的小伙伴们都跳到池塘里、江里戏水去了。而我每次洗澡都是同爸一块儿去的,一直要等到天黑下来,爸说洗澡去,我才能屁颠屁颠跟在他身后,去池塘里快活半个小时。
那时,我很少再去找小蜂玩,小蜂也不来找我玩,我不知道小蜂都在干嘛。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父母突然决定要把我关进学堂里,省得他们劳心。那一年我六岁,和我一样年纪的玩伴们也差不多都要在九月一号学堂开学时结束自己无拘无束的童年生活。
我觉得我应该和小蜂去告别一下,因为我要被关进学堂了,我不知道学堂里是什么样子的,我讨厌背着一个书包去学堂里,也许我从小就是厌恶读书的。我去小木屋找了小蜂,我对小蜂说,小蜂,我要去学堂里读书了。小蜂哦了一声,然后说,我也要去读书了,去新昌读书,夏天过去后,我们就会离开骆家桥的,把所有蜂箱都带回新昌。我不作声了,我想我当时的心情应该是沉甸甸的,我脑子里又出现了那个像山一样大的菩萨。
后来,小蜂要离开骆家桥的时候,也来找过我一次,算是同我告别,她还送给了我一瓶蜂蜜,我看着那个瓶子很像养蜂人装绍兴黄酒的瓶子。小蜂对我说,这是阿爹叫我给你的。我没有推辞也没说谢谢,接过了瓶子,我想这个瓶子可能就是装过我童子尿的瓶子。
养蜂人和他的女儿离开我们骆家桥的时候,我在学堂里读书。我的父母好像还去送了他们。但我始终感觉养蜂人和小蜂就像是突然消失在我的视线中,就如同那天早上他们突然出现在骆家桥的堤埂上一样。但每年暖春油菜花开遍田野的时候,蜜蜂总是会“嗡嗡嗡”地在我耳旁唱起春天的歌曲,我知道这是小蜂给我留下的童年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