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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头的时候

  伯父死了。今天下午三点钟左右的时候,带着一脸泪痕逝去的。

  母亲打来电话,我没有感到意外。过完春节准备回学校,临行前,我曾同母亲说过:“若伯父不好了给我来个电话。”伯父就一个儿子,长我一月,但心性似乎比我要年轻许多,并没有可以在短时间内理起诸事的迹象。我想,应该在那时候回去一趟,虽然同样做不了什麽,但作为一个农村人来说,我应该在场。

  在电话里,母亲问我要不要回去。还特意提到,伯父死前堂哥不在身边,他还在市里忙自己的事情。打了很久电话才找到,所幸在伯父将息而神志未混乱之前见到了他。

  母亲在电话里未提要我回去的话,但她打来电话的目的很明确:希望我尽力回去一趟。毕竟,伯父就    这么一个儿子。

  耽于考试的缘故,我终于没能回去。只能在学校写这么一篇无力的文字记念伯父。堂哥晚上也来电话,告我事忙就不必回去,叔伯们与众乡邻都十分帮忙,很快就可处理好。

 

  伯父的死,是身边所有亲人都预料到了的,老人们说他那个年龄是一难过的槛。但没有人愿意承认那会成为事实,大家在言谈的时候,都热烈地找籍口,找服用了某中草药而得以痊愈的案例来鼓舞自己,冲淡忧虑。

  伯父才五十出头。在农村这是一个即将做祖父、进入天伦的年纪。但这个年纪也恰恰值家庭无法离开的阶段,孩子近婚龄,照农村规矩这一大笔花费必由做父母的支付,一切程序性的事情也得亲手操持;上头老人亦已高龄,寻医问药是常事。家长的核心地位在这时候极为明显。举凡大事发生也都如此。而此时的伯父,只能坐在躺椅上提前细数他一生的故事。

  春节前去看了伯父。那时候他还能完全坐立,能慢慢地走到街边,跟老人们在一起谈谈;或者只静静地坐着,听别人说笑、体会别人的欢愉。只是成日的咳嗽,脸已有些浮肿。脾气变得极暴躁。

  我一进屋,伯父跟堂哥说:“乘你两兄弟在,你去找个人来,赶着把年猪杀了。我都快死了,一脚一手还得我亲自安排!”火气突又上来,紧跟着暴烈的咳嗽。

  按伯母的意思,家里的两头猪准备伯父死的时候作肉菜。一则应急,免得到时候猪不好买,四处打寻误了事;另外则完全出于对活者的考虑,堂哥还小,且没什么本事,不能让他背负太多的帐债。

  伯父的意见在这时候,显然任何人也不能违逆。

  伯母默默地主持着家里一切大小事,却总是招来伯父的不满意。 我安慰伯母:“现在万事都顺着他,这对他身体有好处。尽量不引起他的火气,人在病中,讲不得理。”

  杀猪的时候,伯父倚在门框上不停地说着注意事项。虽然说话带来的咳嗽很厉害,但他对任何一事都放心不下。

  伯父平时喜欢吃猪肝。那天他一块都没夹,只吃了半碗肉汤泡饭。只是不住地往我碗里夹肉,劝我吃这吃那。

  吃完饭,并没有就走。我知道伯父要跟我谈谈。近几年来,每次回去都如此。被当作成人“平等”对待,也是近两年的事情。堂兄虽在年龄上长我一月,但不论从身材还是性格上,大家都愿意把我看作族姓里的长子。这并不是什么荣耀,在农村只意味着肩上天然地多担负起一份责任。

  坐在火炉边上,都没有说话。伯父低着头,用手撑着额头。炉火映在伯父的手背上、脸上,彤红彤红的。

  “这段气色看起来好多了!”我找话。

  伯父缓缓抬起头:“家里就你一个读书出去的人,以后帮帮你哥,好歹也是亲兄弟。这个家指望不了他。”伯父说这话,像下了很大决心。

  “家谱也得理一下了。请个老人,他们(父亲、叔叔)都没什么文化。小的那些起的名字各有各的字辈,都乱了。该添的都添上。‘迎兴建国家,光天大中华;文明永世发。’这是家谱上记的,估计你也不晓得。”

  伯父让伯母把家谱找了出来。薄薄的、发黄一本小册子。伯父用指头沾了口水,小心翼翼地翻开,把它递到我手里。

  “字辈我晓得的,爷跟我说起过。”

  “晓得好!他们大多不晓得,小的起名字都很随意,想怎么起就怎么起。又不是没有家谱。再这样下去姓都要没有了!”

  “嗯…..!”

  家谱放到我的手中,伯父再没有拿回去!这似乎是一个仪式,后来我不止一次地这么认为。

  三   

  在农村、在当地伯父算是一个全能型的强人,很多人家有大事小事都找他。懂石匠活,能建房能垒灶;会说媒、替别人挫和美事;能开车,早年还做过长途运输;村里的第一个电影院也是他办起来的。最重要的是,在庄稼人行列里他也是一把好手,公社时期翻田犁地大受好评。

  但是,大凡强人,常常首先成为命运打压得对象,它要检验你是否真能经受生活。很多人往往就此低头。

  伯父的车在一次回程中,撞了邻村一个老人。腰部挫伤、小腿骨折,在医院住院治疗近两月。伯父当然是一个极传统的人,像村里大多数的人。出于负责、善良,也或是为减轻住院医疗费压力,他把老人接到了自己家里静养,大概又有小半年光景。那时候很小,常见到一陌生老头从伯父家里柱着拐杖出来,到街边跟老人们闲聊。脚上敷着厚厚的石膏,走到哪总有苍蝇跟着跑。印象很是深刻。

  由于是与人合伙。因赔偿医疗费而至亏损,也因农村人惯常的对时运的思考方式,伯父退出了与别人的合作。从此也不再开车。

  这次变故似乎倒给村里人带来些好处,因为伯父开始放电影。

  对于伯父的放电影,我是更能记住的。因为能免费进入影院,电影就在伯父的家里放映,至于看没看过电影我实在记不起来了。夜晚带给小孩的,往往是兴奋的打闹。

  伯父的家在街道背后。到电影院要经过一个小甬道,这个小甬道就在我家楼下。每到赶场天,伯父就在甬道口的石墙上用小毛笔蘸黄色或绿色的颜料写上当日电影的名称。到下一次,用湿布擦净再写。

  黄绿色的字迹保持了很长时间,每次下楼过甬道去厕所都能见到。直到前两年父亲改建房屋,须拆掉那面墙,那些字迹才从我的生活里消失。

  伯父的电影院持续了多久已不清楚。只知道那以后村里的电视多了起来,大家都很少再提起看电影。很多的人甚至都忘记楼下那条甬道曾通向一个电影院,通向一个强人的世界。

  之后,伯父不再做任何需物质投入的事情。始终靠手艺与体力吃饭,忠实地为别人砌屋盖房。住着伯父建造的房的人家,很多年了嘴边总在提起:“我们这墙还是长生砌的呐,那时候穷啊!” 至今仍使用着伯父砌的灶台的妇女,也常常叹息:“这灶还是长生砌的,这么些年一直没坏。多好的一个人,你说怎么就摊上那怪病!”

  尽管所有的人都在心中安慰自己,希望伯父服用的中草药也像“听说的”那般有效。但成日的咳嗽,并且逐渐浸透着血丝,探望亲友的增多,让人畏惧于死亡到来的不可阻挡。

  听母亲说,伯父死前的一段时间情绪极不稳定,在众多亲友面前哭得很厉害。然而,我猜想他老人家并非害怕死,只是对生的留念、对未尽责任的遗憾。想到年迈的二爷,黑发人先亡的悲凉无法抑制;想到不成气候、未成家的儿子,此刻没在身边,在今后的日子里年少无人扶助的情状,老人心生遗憾。

  一个已经历了自己全部生活,青丝里已然间杂着根根白发的半百男子,向生活作了无数次的让步之后,其韧性自不待言。但在这样的时刻,在众亲人面前他泪流不止。最终低头了。

  我说过,伯父不是俱死亡,是留念责任。

  伯父差人准备了一条粗木棍放在床前,在尚有力气说话的时候扬言:“我要打死这不孝的儿子!”当儿子到来时,伯父早已没有一点力气。看着恸哭不止、双膝跪地的儿子,唯有咳嗽与身体的起伏表现出他的愤怒。

  在咳嗽稍息的片刻里,父子也只能抱头痛哭,流泻心中的悲苦。

  之后,伯父极平静了。连平日不息的咳嗽也停止下来,不再流泪。神态变得像平日里一般安详、可亲。眼神变得十分明亮!

  2006年6月.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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