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与青善走到这般田地,不如就跟亡涯离开水域城。”
“你知道,我不能。”
“小岚,你就听我一次,留下来对你没什么好处,只有亡涯能给你全新的人生。”
“他现在还不能走,你不是说,文王要他调查椋宫在水域城的势力范围么?”
“只要你想走,他会去争取的,你知道,他是个无牵挂的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文王会允许么?”
“我会帮你们,你和他,走得越远越好。”
我蹙眉:“你究竟要干什么?”
“只要你与亡涯离开水域城,我会帮你们善后,大不了,去试着做做水葵国的国君”,水葵带着笑的脸上看起来是那样无所谓:“我只要答应这个条件,文王不但不会追究亡涯的逃离,更会让我带领我的族类一雪前耻,将它们从不见天日的牢笼中拯救出来。”
我摇头:“不,那不是你的实话,水葵,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水葵脸上没了笑意:“素姨为了我已投身椋宫,我必须与朝廷联盟,这样不但能拯救那些葵妖,更能更好的防止衡玉的算计。”
“宫主衡玉想干什么?”
“利用水妖一事挑起江湖事端,而我的身份一旦被世人所知晓,江湖必定大乱,而在这团乱麻之中,他可坐收渔翁之利。”
“你的意思是说,他不但想得到这个江湖,还想得到整个天下?”
水葵点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这与我离开又有什么干系?”
水葵叹息,脸上神情似喜似悲:“因为我看到,在以后的一个月里,将是你此生最难熬的岁月,不但可以改变你的一生,甚至于摧毁你......小岚,即使是这样,你还愿意留下来么?”
我一愣,然后微微笑开:“不论欢愉痛苦都是我的人生,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更何况,我心里依旧放不下他,我还想再见他一面,我的心需要一个解释。”
“你不后悔?”
我摇头:“你知道,后悔没有用,而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按照我的心意活下去。”
水葵的脸上有着深切的悲哀:“小岚,你可要想清楚......”
我打断他,道:“那你能否告诉我,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我不知道,我的灵力已经在逐渐衰弱,我能感知到的,不过是最终的结局。”
“不知道也好”,我笑着安慰他:“不用为我担心,每个人有自己的路,如果不幸找上门来,我躲也躲不掉的。”
水葵皱眉:“你知道可以避免,你也清楚我有这个能力帮你度过这一劫。”
我说着说着便笑不出来,强忍着难过道:“我舍不得的,不止是他,还有你,还有红缨谷,这里有着我的过去,你叫我如何割舍?离开这里,就等于将我连根拔起,去到别地,不过是苟延残喘,这里的一景一物已经深入我的血肉......水葵,别再来试图说服我,我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所以即便为此付出代价,我也甘之如饴。”
水葵悲哀的看着我,仿佛一个真正的佛陀:“我只是,不想你变成一潭死水,纵使你平时淡然淡泊,但你的生命也应该是沸腾的是温热的,我害怕往后的岁月里,再也看不到现在的你,因为那场灾难,是目前的你所无法承受的。”
水葵劝我不住,只好任由我去,我能看到他脸上深切的无能为力和沉重,也能看见亡涯脸上深深的担忧,但是我知道,我不能阻止我的心。
拒绝他们任何人的陪同,我坐上马车朝城南而去,虽然已经做好该做的准备,但心里的忐忑却油然升起,心里种种顾忌,猜测着再次重逢的情景......
纵使再矛盾不安,但,怎抵得过与他相见的喜悦?
马车停在绿林前,我提着过长的裙摆,在树与树之间穿梭,几乎是走着走着便跑了起来,心中那种迫不及待促使我丢下我的自尊,我疯了,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要我们能够在一起。
那栋木屋子一如往昔,而我却忽然站住了脚步,怔怔的望着屋前的身影,几乎要喜极而泣。当他以缓慢的方式转过身来,我看到他脸上的怔然,然后逐渐转换成漠然,心口猛地一窒,我知道,也许这次,我来错了。
我强令自己冷静下来,一步一步,有些艰难的迈上桥去,当在他面前站定,我张了张口,发现能说的唯一一句话,不过是--“你的伤,好了么?”
他淡淡扫了我一眼,脸上无悲无喜甚是漠然:“换了几次药,已经无碍了。”
我难以抑制的酸楚,但却清楚的知道,此时此刻,我的软弱和眼泪显得多么的无用,纵使如此,我仍是不甘心,因为我要说的话还没说出口,整理好心情,我看着他道:“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然而,令我始料未及的却是一个女子从屋里走出的身影,她带着诧异的眼看了看我又看向青善,道:“善,这位是......?”
苏连成,当我看清她的样子,几乎要笑出声来:兜兜转转,却绕回了原点么?
她一袭白衣,发间的朱钗晃动着发出耀眼的光,柳眉弯弯红唇艳艳,端得是一副倾国倾城姿,美艳不可方物,但是从她嘴里吐出的第一字,却如同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冷得我彻心彻骨。
青善回头看他,皱眉:“你的风寒才刚好,怎地穿得这样少?”
多么相似的画面啊,可是,已经斗转星移物是人非。那么自然的称呼,该是多么亲密的关系才会如此?是我,自讨苦吃;是我,作践自己;是我,自作多情。
女子娇嗔的靠在他怀里,道:“哪里少了?我平时都是这样穿的啊。”
青善不再答话,终于将视线转移到我的脸上:“你刚才不是有话对我说么?是什么?”
我木然的看着他们相依相偎,淡淡的道:“我想和你单独说。”
靠在他怀里的女子终于察觉到异样,视线在我们二人身上来来回回几次,终是忍不住问:“善,她究竟是谁?”
他为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轻声道:“你先回屋去,我想和......这位姑娘出去走走。”
我的身子猛地一颤,看到苏连成的脸上虽有不甘,但却极是温顺,看了我一眼,静静退回屋去。
是否,已走到了绝路?我丢了我自己,连同回去的路。
尽管许多年过去,但我依然记得那天傍晚的彩霞如同平铺在天空的绸缎,衬着火红的夕阳,让人产生不似在人间的错觉。
他带着我走出绿树林,往热闹的集市走去。路上的行人纷纷从身旁擦身而过,仿佛来路和去路都设定一般的清晰,没有犹豫和停歇。只有我和那个人,像行在半途中路途突然被毁,无法向前,亦不能后退。
我看着站在我面前让我心心念念的人,心里裂开口子,开始的怨责已经消失,有的只是离别的苦楚和相思的寂寞,想问他为什么却都觉无力,于是便只是尴尬和静默,等着他开口,等着他打破这可怕的沉默,可是……他竟是比我有耐心多了,不言不语,不进不退。
我望着天边的夕阳,看到残阳如血,眼神开始遥远起来,仿佛穿越时空,看见我们不堪回首的过去,我低低笑出声来,眼泪装满了眼眶。
我时常问我自己,我们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是我太懦弱还是他太自私?然而终究自嘲一笑。我一直以为我曾了解过他,至少在他爱我的时候,然而……时至今日不识君,这才是最让人觉得讽刺的地方。
那颜色终于刺痛我的眼,置身于这片寂静的红色云彩之下,我强忍着呜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干脆冷漠。不敢抬头看他的脸,带着强颜欢笑的倔强,我低着头笑了,踢了踢路旁的石子,仿佛自语般喃喃:“缘尽于此。”然后试探的抬头看他,但他的眼中仍是一片平静无波,仿佛许久的等待沉默就只为这一刻。
冬季的凉风好像通过衣领灌进心里,吹得久了,竟是一层叠一层的冰寒,我再次说道:“我们……缘尽于此了。”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看着他依然无动于衷的神情,知道自己终于输得彻底,然后转身,头也不回。
那一刻,我多么想回头看看他的神情是否有一丝的留恋和不舍,可是我不敢也不能,因为从我完全将心交付之后,他给我的就只有失望了,因为爱他,所以我不能回头,因为……他这次没有留我。
晚霞褪尽,夜幕降临,那轮弯月不知何时已静悄悄的挂在了天际,那一刹那,我觉得它十分孤独,尽管有星辰陪伴,但它们离它那样远,而且,一个是月,一群是星,如何不孤独?
我的母亲临死的时候颤颤的拉着我的手,眼神里是油尽灯枯的浑浊和魂去千里的迷离,她苍凉沙哑的声音像室内昏黄的烛光一样一下一下,敲打着我的心:
“岚儿,你要记住,这世间的一切都是过眼云烟,再痛苦欢乐的时刻都会过去。或许有一天有一个人能让你的心不再平静,但是一定要记得,爱人,不如自爱。”
那时的我只有十三岁,对母亲所说的话不甚理解,但还是乖乖的点头,她见我一脸懵懂茫然,无力的叹口气,眼角里淌出一滴干枯的泪,只是一直重复着同一句话,仿佛梦呓:
“你一定要记得,爱你自己……”
那是母亲对我说过的最温柔的话,可是却是教我不要爱人不要太当真,她临死那些话一次一次在耳边重复,我终于禁不住潸然泪下。难道“情”之一字,果真苦不堪言?耗尽母亲的一生,使她孤独终老,现如今,也要让我尝尽那相思成灰的苦楚么?
是我高估了自己,高估了这段感情在他心中的分量,因为他的身边,从来不缺女人,走了这一个还有下一个,有何关系?
人就是这样奇怪的物种,拥有的永远看不到,失去的永远最好,丢弃之时毫无犹豫悔意,被丢弃时反而刻骨铭心念念不忘。
一切都来不及……
来不及互相了解,来不及彼此靠近,然后以为时间尚早,一切都可以慢慢来,但这人世间一切看似日复一日乏味无变动,却又在刹那间改变着一切,那些逝去的岁月再也不能重头来过,然后在悲叹与等待中失去一切。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我一直以为,回不去的不是光阴,而是那易变莫测的人心。
那天晚上我作了一个梦,梦见满城植满了柳树,井然有序的矗立在路的两旁,柳枝发芽长了新叶,天空万里无云,好像冬天已尽初春来临,可是我的心里像有雪水融在里面一样,怎么也无法烘干的湿冷,我委屈万分,爬在树干上哭起来。
那是一个遥远的梦,梦里我老了,靠回忆全力支撑着余生。
我对水葵讲述我的梦,我相信那一刻,我又回到了梦里,神情是历经沧桑的脆弱,我一个人自说自话,说着说着就哽咽起来,断断续续,字难成句。
水葵的神情是一如既往的空灵,似乎无法理解我所说的事情,他淡淡的看着我说,柳树代表着水、忧伤、哭泣和逝去的爱……
我怔忪,而后止住啜泣笑起来,透过模糊的眼望着他,不无嘲讽的道:“原来你不仅仅是水妖,还是一个解梦者。”
我看到水葵的眉头深深的皱起来,有些恼怒但又没有发火,终于知道自己过了火,想到他最忌讳这个,于是开口认错:“对不起,我不该将自己的痛苦加注到你身上,对不起……”说完,转身快速离开了望涯谷,那是我第一次没有留恋和犹豫的离开。
然而自那以后,我在望涯谷便再也没见到过水葵,我深深的自责,知道自己可能已经失去了这个唯一的朋友,心里的寂寞仿佛要长成森林,遮天蔽日的将我吞没。
我无处可去,没有水葵,亡涯也再没有出现,我的人生陷入了深潭,我在其中绝望的挣扎,然而没有人听到我的呼救,更不曾有人停下脚步。
我不分昼夜的坐在望涯谷谷顶,看到一栋栋木屋子映在水中的影子,仿佛能看到天水居那些自以为幸福的日子。
可是,水葵彻底消失了,无声无息。
如果我当初知道自己会摔得这样惨重,还会不会毅然决然的拒绝同亡涯离开?我不知道,我的心里充满矛盾,但更多的时候,它却是麻木而隐忍的,它已经甚少能感知到什么。
它死了。
这一刻,我多么希望自己是红缨谷的那片花野,随着那一场大火彻底从世间消失,不会有明天,不会有希望,再也不会发芽,再也不会绽放,就更加不会枯萎。
这世间已经没了光明,只有沉沉的夜幕,在我的眼里,在我的心里,悄然筑起一座黑色潮湿的宫殿,阳光无法照射,美好不能映衬。
在天水居的某一天,他将那枚青白色的玉佩系在红绳上挂上我的脖子,神情专注而温柔,握住我的手按在他的胸口,道:“从今以后,你就住在我这里。”
我不能自已的主动投进他怀里,搂住他的脖颈久久不语,太多太多的感激与感动无从说起。我暗暗问我自己,这大概就是幸福了吧?谁说它是山间的雾气,它明明这样真实这样温暖的被我紧握在掌心。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我将这句诗词刻进我的脑海,将眼前的人放进灵魂,我以为这就是感情的极致了,然而却不是,感情的极致是失望与伤害。
时光飞逝,一切不过过眼云烟。当我想起那些和他有关的过去,常常觉得是做了一场梦。既然这样如梦似幻,再也抓不住,我又何必再作茧自缚?
寒冬将要过去,神水湖的冰面正在逐渐消融,恢复本来的样子。手心里的玉佩已经被我捂热,然而,我却漠然的将它丢了出去,湖面上薄薄的冰此刻已不复当初的坚固,只不过一枚玉佩,便将冰面砸出一个窟窿,冰面碎裂开去,玉佩也随之沉向湖底。
一切已经结束了,不是么?
那些没来得及开口的话,已经无关紧要。
我已经不记得我在望涯谷呆了多久,因为我早已经感觉不到饥饿,我的心是空的,五脏六腑也不外如是。
直到初春来临,湖面的冰彻底融化,我从中看到自己的影子。那是我,却又不是我,因为我从没有那样落魄枯瘦的时候。
湖面中的人,她蓬头垢面、眼窝深陷、神情呆滞,瘦得只剩皮包骨,就连往日乌黑似浓墨的长发,也仿佛是冬日里掉尽叶子的枯枝,她看上去毫无生机可言。
我不敢置信的伸手,摸向自己的脸,然而,我首先看到的,却是自己泛着青白色的如树枝的手臂,禁不住全身一震,我这是怎么了?
我欲照得清楚,刚一起身却又顿住脚步。到了现在这种时候,又有什么关系?我爱的人抛弃了我,我亦抛弃了全世界,这种时候,我迎来的是生命的枯萎,还有什么要紧?罢了罢了,随它去吧。
过了这么久,水葵依然不曾出现,看来,是该离开的时候了,只是这一次,不是跟任何人,而是与我自己的影子。
忽略掉全身的酸痛不适,我抿着嘴起身,却是眼见一黑,差点栽下湖去。好不容易站稳,才看见底下一望无际的平静无波的湖面,仿佛从前那般,好像这世间的一切一切仍是本来模样,从不曾被改变。
佛曰: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既然如此,何苦还执着于红尘俗世?一切的一切,不过是自己给自己的枷锁,倘若将它完完全全的卸下,那我将失而复得那久违的平静,重新找回我自己。就这样吧。
当白昼结束,我所面对的,不过是又一个黑夜,我本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为何从前,却有那许多的眷恋?当我提起裙摆准备离开的时候,湖面一声哗啦啦的轻响,一个白影从眼前掠过,挡住我的去路。
他脸上的神情有着失望和深切的悲凉,静静看着我不说话,而我先是一怔,随即带着歉疚对着他笑:“真好,还可以再见到你。”
水妖摇头:“我从没有怪过你。”
“从你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一刻起,我已经知道”,我感激的看着他,淡笑:“水葵,我已无牵无挂,欲了却前尘入空门。”
水葵的面色变得苍白:“你等我这么久,就是为了对我说这句话?”
心里平静无比:“不,我只是为了向你告别,见你最后一面。”
“上次你执意去找青善,直至后来心神俱裂,如今这般模样,却还不肯听我的劝阻么?”
我不答,只坚定的道:“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希望你永远是我的朋友。”
“出家不代表放下,你这是自欺欺人,你这是逃避。”
“水葵,你知道,我已经无以为继。”
水葵定定看着我,道:“那么,你腹中的孩子呢?你要将他置于何地?”
我闻言一怔,喃喃着道:“你说什么?”
“你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身子剧烈一颤,我下意识的伸手向自己平坦的腹部摸去,脑子里嗡嗡作响,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心中酸楚难当,却对着他摇头:“我不能要他。”
水葵面上担忧的神色更浓,他蹙眉道:“我以为你会为了这个孩子改变注意。”
“我也想,但是我不能”,干枯已久的泪再次潸然而下,我近乎泣不成声:“他若来到这世上,我必定不能给他幸福快乐的人生......若有一天,他长大了,向我问及他的父亲,我该如何作答?我不能让他和我一样,来到这艰难的人世,受尽人世的诸般苦楚,与其痛苦难当,不如从未来到。”
“这是你自己的想法你自己的感受,不是他的。”
“不,不论他是一个怎样的孩子,最终都逃脱不了宿命。水葵,我没有信心,我害怕我不够爱他。”
“这么说,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能改变你的选择?”
“我还记得,你对着我说‘小岚,人生这样漫长......’,我现在,就是你当时的心情。”
水葵黯然道:“那你要去哪里?”
“哪里有庵堂,哪里就是我的去处。”
水葵沉默,半晌后才道:“最近,我维持形体的时间越来越短,寒毒入侵十七年,我的身体已是极限了......小岚,或许当我们再次见面,你已经看不见我现在的样子。”
“你消失这么久,就是因为灵力消散、形体无法凝聚么?”
水葵点头:“到那时,我将只能开口说话,没有人再能够找得到我看得到我,然而,我仍然会活着,看着世间一切的起起伏伏。”
“对不起,我以为你生了我的气,不肯再来见我。”
水葵笑道:“你小看了水妖的气度。”
“你不是说,要与朝廷结盟么,现在呢?”
“你遵循了你的心,我也不会委屈我自己。”
“那......灵素呢?”
“她?”水葵的嘴角扬起,有些轻嘲的道:“她在还债呢。”
我不解的道:“怎么回事?”
水葵摇头,看着我不欲多说。
说着说着,突然感觉腹部有什么东西在往下掉,接踵而至的,便是一阵又一阵的疼痛,当我因疼痛而弯腰捂住腹部的时候,有血自下体源源不断的溢出,我在这疼痛之中得到了答案,感慨于自己波折艰苦的人生,我的泪如同我的血一般涌出,身体的疼痛牵引着心里的疼痛,它们依偎在一起,而我却无依无靠。
即使是在这样冷的天气,厚厚的棉衣还穿在身上,但我的碧色的衣裙已经被血染成了紫色。
水葵的脸上是满满的恐惧和无措,他此时此刻,依然是那个天真不谙世事的水妖,他伸着颤抖的手想靠近我,却在看到我苍白扭曲着脸、下身全是血时止住了脚步。
这一切是多么荒唐啊。
我哭着哭着便对着他笑,笑着笑着又开始哭,直到疼痛磨尽了我所有的耐心和情绪,我才咬着牙对着水葵道:“不用费尽心思舍弃他了,他自己已做了选择,他知道,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水葵,我现在必须离开望涯谷了......”
明明不想要他,可是当他真正离我而去的时候,我却止不住心中的抽痛。
手从袖袍中伸进去,将那支绿竹笛取出,我知道我不能拖累水葵,拼尽气力吹响了那支笛子。
亡涯赶到的时候我已经奄奄一息,在看到我的那一刻,他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来盖在我身上,然后慌乱的抱起我,脸上充满着恐惧,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亡涯,他永远平静淡漠的神情终于破裂,而我蜷缩进他怀里,疼痛已经使我无法再发出声音来。
“怎么回事,她怎么了?”
水葵哀凉的道:“她小产了......”
亡涯全身一僵,低头看着我,我不知道他脸上此刻是怎样的神情,我只知道此时此刻,我生不如死。
不再多说什么,亡涯快速带我离开,而在到达他府邸的时候,我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直到听见他对下人的低喝声,我终于从疼痛中解脱......
“快去请御医!”
我迷失在各种各样的梦里,梦境混乱不堪,只有母亲一遍又一遍的对着我说:“岚儿,幸福就如同这山间的雾气......”
还没等我对她说些什么,镜头一转,便是他揽着那白衣女子的肩,低首凑近她的耳朵轻声细语......
梦里,有太多太多的画面,让我来不及扑捉,便如同迷雾一般散去。在最后那一个梦里,我独自一人在望涯谷的谷顶,整个天地被重重的雾气笼罩,我看不见任何人任何物,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在望涯谷的谷顶来来回回。我在神水湖里看见自己的影子,佝偻着身躯满头白发,蹒跚着步子踽踽独行,我老了......
那个梦是那样哀伤,还伴着我对生命所有的依恋与失望。我在心底发出一声叹息,对着镜中人痛哭失声。
爱恨不能,是对这世间一切是非恩怨的无能为力。
有个人在我迷迷糊糊之间,吟诵着一首古诗词,他低沉的声音伴随着哀伤的语调,仿佛是对着我说,又仿佛是喃喃自语: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当我的身子调养好的时候,已经是春花烂漫的时候了,只是这时我已经不再是红缨谷那个异想天开的孤女。我平静无波的迎来了我的二十一岁,在亡涯劝说无果之下依然决然的离开。
尽管我曾一边又一边的问我自己,倘若最初爱上的是亡涯,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然而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所以,我依然是我。
青善的身上,具备了我理想中的男子的一切特征,我没法不去爱他,生命中的很多事情是由不得自己选的,就像我再次溺水,而他不再是那块浮木。
当我第一次睁开眼,看到的便是亡涯手中的书卷翻开的那一页中那首梦中听到的诗词: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他的一只手支着脑袋,眼窝下有淡淡的青色,想是许久再没有好好睡一觉,心里平静无波,我静静的躺着收回了目光。
直到我身体完全康复,亡涯对曾经的事绝口不提,我们无比默契的回避掉那些过去,好像我们,依然还是那个在望涯谷一个吹笛一个听笛的年轻男女,然而我知道不是,过去的事情如同已死。谁也回不去了。
当马车轱辘轱辘的前行,我掀开车帘挥手向他道别,远远看不见他的神情,但我心底的苍凉却在一声一声的叫嚣。
慈宁庵位于城北的离忧谷中,周边枝繁叶茂,微冷的空气无法折损初春蓬勃生命的分毫。这里除了高大冲天的老树便只剩下蓝瓦白墙的庵堂,一望无际的湛蓝天空漂浮着几丝淡似薄雾的白云。青翠的枝叶间,麻雀在枝头叽叽喳喳的跳来跳去,为安宁平静的慈宁庵带来了几分生气与活泼。
当我提着裙摆步上台阶的时候,门外的小沙弥尼放下扫把停下手中的动作,双手合十道:“施主。”
我亦还于一礼,对着她道:“我来求见慧慈师太。”
小沙弥尼面色平静,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道:“施主请随我来。”
慧慈师太年过四十、面容平和、体态略胖,她穿着一袭浅灰色的袍子向我一步一步走来,当我说出意愿后,她没有答复,只是静静看着我的眉眼,温和的道:“施主尘缘未尽,贫尼不能度你。”
我一怔,喃喃着道:“师太何出此言?”
“施主虽有慧根,却与佛无缘”,慧慈师太摇头,温和而耐心的道:“不久之后,施主将面临一次真正的抉择,而这次抉择,会让你看清你自己,认识真正的自我。所有一切的一切,都会得到解释,施主需耐心等待。”
我满心都是失望,请求而诚恳的道:“师太,弟子早已了却前尘,无牵无挂。”
慧慈师太的脸上充满着悲悯:“施主,你只是被痛苦磨难耗去了生气。”
我急切的道:“正因为如此,我才需要师太来度我,给我宁静没有磨难的天地。”
“阿弥陀佛”,慧慈师太叹息,“施主若执意如此,且在慈宁庵内住上三日罢,三日后,倘若施主还坚持,那贫尼就收你为徒,度你脱离苦海。”
我感激的看着她,忙双手合十还礼:“多谢师太。”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娑婆诃。
我一遍又一遍的读着《心经》,却听门“咯吱”一声响,被从外推开来。
脚步声渐行渐近,我能听见自己砰砰砰的心跳声,尽管书卷还翻开在《心经》的那一页,可是那脚步声是如此的熟悉,以至于,我再也看不进去哪怕一个字。
“施主尘缘未尽,贫尼不能度你。”慧慈师太的声音突然响起在耳畔,我酸涩而绝望的闭上了眼,知道她所言非虚,尽管我以为我真的完完全全的放下,可是没有,当他的气息越来越近,我已经不能够淡然处之。
这不过是第二日,想来,慧敏师太早已料到他会寻来,所以才不肯为我剃度收我为徒。我不想看见他,但我的心却在叫嚣着,它不听我的,它本来就有自己的意识,甚至让我以为,我们本身就是分开的、独立的个体。
但我不能让他看出我的不妥之处,就算在我心里,对他那份牵挂仍然没有放下,但是我必须离开他,从苏连成出现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就已经存在了长长的鸿沟,翻山越岭爬山涉水,都再也抵达不了最初。
“岚儿......”他的声音依然温柔低沉,然而,我却不能再动摇,闭了闭眼,强忍着不回头去看他,淡漠的道:“施主,贫尼早已了却前尘往事。”
我庆幸在带发修行的这两日,已经换上了浅灰色的沙弥尼袍,用帽子遮住了所有长发,所以我的这个谎言,也希望能够瞒过他不会穿帮。
青善不接话,只解释道:“接近连成,不过是为了宫主给我的任务。”
“多说无益”,我淡淡的道:“施主请回吧。”
青善决绝的道:“既然我能找到这儿来,就必不会如你所愿。”
我淡淡的笑:“她对你而言不过是一枚棋子,而我与她比起来,又有何不同?”
自始至终,他没有退一步,而我也没有进一步,我们像事过多年忽然重逢的故人,让我难过于现在彼此之间隔着的那条无法跨越的鸿沟。
自从来到慈宁庵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经完全灰心,对他,不再抱有任何幻想,对这份感情,也不再抱任何希望。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纵然接近她是为了宫主的大业,但要说我心里没有她,连我自己都不信。”
我无声的笑:“那你现在来找我,又是为了什么?”
“我还没有放下你,不能放你走。”
心中苦涩难当,说穿了你最爱的还是你自己:“可是你来晚了,如果你来得早些,早到我没有落掉那个孩子,早到我等你的解释而你无动于衷的前一刻,或许,我会毫不犹豫的跟你走。”
“可是我现在来了。”
“我的发,已经落了。”
“头发还可以再长。”
“但,破镜终不能重圆。”
“是,我是利用了你,欺骗了你,可那其中,并不是没有感情的,你对我而言,是不同的。”
“你心里既然还有她,如何还能放下我?”苦涩摇头,我握紧了手中的书卷:“有什么不同?是你在万花丛中看花了眼,觉得我这棵野草目前还算新鲜吧?”
“岚儿,我心中有你,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我所惦念的,那一定是你。”
“别再来花言巧语”,我转身看他,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平静:“我在你心里的分量不过与苏连成一样罢了,甚至还不如她,既然如此,要它何用?”
青善深深看着我,迈近一步,向我伸出手,却被我躲了开去,他皱紧了眉,歉意而愧疚的道:“那不过是过去的事了,纵使我对她有情,现在也已经随风去了。”
“以前对她有情,都能够利用欺骗、眼睁睁的看着她嫁给别人,现今对我有情,也不过是利用伤害......青善,不要再骗我了,我不想再掉进你的网里,我的心,现在已如同死水,红尘往事,亦都不想再去过问。”
青善摇头,一步一步靠近我:“不,你是爱我的,倘若你不爱我,如何会恨我?岚儿,我们重新开始......”
我狠着心打断他,伸手摸向自己的腹部:“你可曾知道,这里曾有一个小生命?他安静的呆在里面,不吵不闹,正在一天天的长大......可是,我害怕他将来向我问及他的父亲,我无法解释......”
青善全身一僵,不可置信的看着我:“所以,你杀了他?”
我摇头,苦涩的道:“纵使我想如此......但,是他自己做出了选择,他不想来到这艰难的人世,他知道我不是一个好母亲,你也不是一个好父亲,他憎恶我们,所以选择离去......”
青善捉住我的肩膀,欲将我揽进怀里:“岚儿......”
“纵使我杀了他又怎么样?你漂泊不定居无定所,过惯了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无法给我未来,难道我还指望你能给这个孩子未来?”我避开他的手,后退几步,说着说着,便泪如雨下:“不,不止未来,你连你的心,都无法完整的给我......”
他再也不顾我的意愿,伸手一扯,便将我带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