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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缘修道半缘君8

  

  又是一夜,我口渴欲下床找水喝,却见身旁的被子里空空荡荡,心里一慌:自我们在一起后,从未出现过这样的事情。

  匆忙披衣下床出了内室去,四处找寻不到,心里着急,便过了木桥往绿林的方向而去。

  这片树林虽然不大,但要想走出去,却得费些功夫。青善在这里布置了机关,将它与世隔绝起来,外人不得擅入,我也是这两天才学会破阵之法的。

  当我远远的在这片夜幕之下看见一个清晰可辨的白影的时候,心中一滯,不禁屏息放轻脚步,待稍微走近些,心中的答案顿时呼之欲出,从身形看,那是一名男子,而因为夜幕的关系,我这才看见他的对面还站着一名深衣男子,在神水湖的记忆一瞬间从脑海中掠过,我知道,是宫主衡玉与青善。

  幸得我出门时披了一件黑色大氅,里衣也是深色的,纵然如此,我仍是不敢大意,毕竟这两人都是武功高手,我稍微大意便会暴露自己,青善倒也罢,他再生气总不至于杀了我,而这个白衣宫主,可就不是那么好说话得了。

  在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后,我将自己藏了起来,竖耳听着那边的一举一动。

  “这么说,你接近此女只是为了取得她的信任?”

  “是。”

  “为了取得她的信任,何故迁居绿树林?”

  “属下在水域城逗留的时间已久,再加上上一次在御药局伤了人,朝廷又接二连三的出事,不但惊动了朝廷,就连风起的人也开始蠢蠢欲动,眼见他们已盯上了红缨谷,所以只好烧毁那里,带此女来到这里,让他们无迹可寻。”

  心底“轰”地一声,我听到那座城堡倒塌的声音。它洁白恢弘、美轮美奂,此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彻底坍塌。

  只听白衣宫主依旧淡然无波道:“那水妖一事呢?”

  “此女确与水妖水葵有来往,不但如此,两人还是故交,彼此之间很是熟稔。上次朝廷派人来拿我,用此女作为要挟的筹码,欲令我自废武功束手待毙,就是这水妖出的手,不但救了此女,还销毁了那士兵的记忆。”

  衡玉禁不住赞叹:“不愧为水妖,虽然孱弱,却仍有这等本事。”

  青善疑虑:“听宫主的意思,莫非先前就知道这水妖?”

  衡玉不答反问:“你知道灵素么?”

  青善一顿,道:“是宫中负责采露一事的女官?”

  “你以为她仅仅只是一个采露女官么?”

  “宫主的意思是说......灵素是咱们的人?”

  衡玉摇头,高深莫测的道:“先前不是。”

  “那是......?”见他不欲多说,青善拿捏掂量着开口。

  “她也是一名水妖,潜伏在宫中数年,前几日特来找我,央求我放过水葵,她愿为我效犬马之劳。”

  青善犹豫:“她的话,可信么?毕竟水妖,不是随意会任人驱使的。”

  灵素也是水妖......刹那间,这个信息充斥脑海,令我难以接受。

  “与本座达成契约而不履行的人还没出生,除非她不想水葵安生,更不想自己安乐死。”宫主衡玉语调一转,道:“你见过亡涯了么?”

  “是,亡涯与此女也有来往。”

  宫主衡玉笑:“这么说,你这次押対宝了。那亡涯与此女又是什么关系?”

  “亡涯常去望涯谷吹笛,此女常去听笛。”

  “哦,原是君子之交么?”

  “你烧毁红缨谷之事,此女知晓么?”

  “不曾,若被她知晓,将会完全失去对我的信任。”

  身子一颤,心中剧痛。青善啊青善,你又骗了我一次。想是以前服用移情丸之事,也是因为如此吧?在你心里,很多事都比我来得重要。

  “说的也对,不过凡事不要太过,你可不要弄假成真的好。”

  “宫主放心,属下自有分寸。”

  “待到水域城的事情告一段落,你便回总部吧。”

  “是。”

  ......

  人容易迷失在自己编织的所谓幸福的网里,我以为红缨谷没了有了天水居生活仍是有救的,我以为随性随心不会委屈了自己,我以为这样恬静悠然的生活至少会持续个三五年,然而不是,幸福虽然美丽不可方物,但却是最易碎的、最容易被摧毁的。

  我听到我自己心底的嘲讽,像是涨潮的水,声势浩大的想要将我淹没;又如同被人捅破的蜂窝,嗡嗡着夹带着报复蜂拥而来,蛰得我满身满心的伤。

  我跌跌撞撞的回屋取了笛子,朝另一个方向奔出绿树林,心里的痛恨无以复加。

  当难听之极的刺耳声响起,不消片刻,亡涯便出现在了我面前,我央求着他,决绝的道:“带我离开这里。”

  亡涯什么也不问,将我打横抱起,足尖轻点便腾空而起。呼呼的风声从旁而过,将脸埋进他怀里,我不发一言。

  亡涯从城南一路带着我飞出,像一只展翅的雄鹰般矫健快活,而我却无暇感受他太多的心绪,像是乌龟般躲避着一切。

  到了城中心,他弄来一匹马,与我同乘一骑。将我圈紧,抖了抖缰绳,他低头问我:“冷吗?”

  我只是更深的往他怀里钻,微不可闻的点了点头。

  “忍着点,马上就到了。”说罢,“驾”了一声,马便快速跑起来。

  我只觉越来越冷,忍不住在他怀里打颤,不过一会儿,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脑袋晕晕乎乎昏昏沉沉的,浑身没有力气。

  当马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我的手脚已经僵掉,亡涯下马向我伸出手,我晕晕乎乎的抬眼看他,手还未伸出整个人已经不能自制,猛地从马上载了下去。昏迷之前,我被人紧紧抱住,听到来自亡涯的声音--“流岚!”

  这一昏迷就是两日,反复做着同一个梦:青善对着那白衣宫主恭敬的道:“我接近她只是为了取得她的信任。”

  “宫主放心,属下自有分寸”,而后面有一句未出口的话--不会弄假成真。

  一切的一切,仿佛水中泡影。幸福来得时候带着美丽的霞光,走的时候带给人满心满世界的灰暗。

  亡涯见我醒来,忙回头对下人吩咐:“快去看姑娘的药熬好了没有。”

  “是。”婢女领命而去,亡涯紧紧抓住我的手握在掌心:“总算醒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口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我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摇头。

  亡涯神色几不可查的一黯,瞬间又恢复如初:“睡了两天,一定饿了吧?你想吃什么,我让下人去准备。”

  我又摇头,疲惫的闭上眼。

  亡涯轻叹一声,温言道:“你忘了么?我答应过你,带你离开红缨谷去过全心的生活,你一点都不爱惜自己,这个样子如何去得了?”

  我摇头,惨笑:“生命至于我,还有什么意义?”

  青善面色肃然,道:“你只被一个男人伤了心,便对天下所有的男人都灰了心么?流岚,人生还很长,当你以为难熬的岁月终将会过去。”

  我抑制不住,终于痛哭失声:“不,父亲留给母亲的痛苦便使她孤苦无依的过了一生!”

  亡涯揽住我的肩:“因为她的心不愿走出来,是她自己囚禁了自己,流岚,你要坚强,你要相信你自己。”

  我摇头苦笑:“因为你不是我,你不能了解我的痛楚,所以才说得这般风轻云淡。”

  亡涯从婢女手中接过药,自然而然的舀了一勺吹了吹往我嘴里送,一看见那碗黑乎乎的东西,闻见这个味道我就蹙紧了眉往后缩。

  亡涯好笑的摇头:“这份苦比起你心里的苦,哪个更甚?”

  我想了想,道:“不同程度的苦,但分量相当。”

  见我不肯张口,亡涯只好将勺子放回碗里:“既然这两者分量相当,又有何惧?这世上无奈悲凉的事情太多了,你准备伤春悲秋、为每件事情黯然神伤么?”

  我怔愣,沉默片刻,从他手中接过药,取掉勺子,仰头闭眼灌了下去。

  “你得给我时间,我现在,过不去我自己心里这道坎儿。”

  亡涯嘴角扬起一丝笑,回头对着丫鬟道:“快把蜜饯拿给姑娘。”

  丫头应了声奉上蜜饯,我捻起几粒吃下,这才冲淡了嘴里那股苦味儿。

  “让我看看你的伤”,说罢,不等我回应,便将手伸向我的脖颈,我这才反应过来,当初在神水湖上受的伤。

  他的动作温柔小心,可是还是扯动了伤口,令我不禁蹙眉倒吸一口气,他的手一顿,道:“怎么受的伤?”

  “朝廷的人来察他的底细,擒住了我以作要挟。”

  亡涯面色一沉:“他没有救你?”

  我摇头,痛苦的道:“不,他只是......犹豫。”

  “对方开出什么样的条件?”

  “要他自废武功,束手待毙。”

  亡涯沉默:“他是真心待你么?”

  眼泪快要溢出,我重新躺好背对亡涯:“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我不知道,我......分不清楚。”

  “流岚,这不该是你,你该是心如止水的。”

  “不管我还是不是我,首先我是一名女子,是一名对情感有着美好期待的女子。”

  “那你还想不想随我离开?”

  我没有回答:“你不是近段时间也走不开么?”

  亡涯有些无奈的道:“那你现在先在这里将身体养好,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嗯。”

  “你先翻过身来,伤口得清洗一下,然后再上些药。”

  我依言而行,翻身平躺着,想起在天水居的那些时日,青善对这道伤口也是颇为心疼和在意,每次帮我换药,都会皱半天眉头:“真该当时杀了他,怎么就任凭水葵只销毁了记忆这么简单。”

  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安慰的对着他笑:“好啦好啦,你看,这不是已经不流血了么。”

  “若有下次,定会取他狗命”,青善面色仍然不善:“若是流血不止哪还了得?”

  嘴角扬起笑,我用衣袖抹了眼角一滴泪:原来,你给我的除了痛苦还有幸福,叫我爱不能,恨也恨不成。

  在一段感情中,不止有拥有的欢愉和失去的苦痛,更多的是无奈和挣扎,当你意识到不能再继续,可是你又无法阻止,人们往往不会委屈自己的心。

  “亡涯,我好久没听你的笛声了。”

  亡涯扶我起来,在身后放了一个靠垫,一边裹着纱布一边问:“你想听什么?”

  “你的那首新曲--《何茫然》”

  一曲听罢,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是你在负责这次......调查椋宫的事么?”

  亡涯不看我,低头抚摸着长笛,我看不清他的神情:“父皇答应我,只要办好这件事,他便不会迫我继承大统,任我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百般滋味在心头,我道:“那天去红缨谷的那些人,是你派来的么?”

  亡涯抚笛的长指一顿,他抬眼凝视我的眼睛,道:“当我得知消息赶到的时候,红缨谷已经烧毁了。”

  我深吸一口气:“所以当时,我才那么巧的在红缨谷遇见你。”

  亡涯不语,继续沉默,仿佛又回到了我初认识他的时候,寡言少语,即使别人的误会,他也不会浪费唇舌多做解释。

  “你不信我”,仿佛叹息般,他凝视着我的眼睛:“从我们认识的第一天起,你就划开了我与你之间的界线,我怕你知道我的心思便会躲着我,所以一直不曾表明心迹,直到......你很少再来望涯谷,那段时间是那般难熬,纵使我夜夜守在那里,依然不见你的身影......我便想着去红缨谷找你,看看你是否出了什么事,可是......你的心里已经有了别人,你会为他忧郁,亦会因他伤心,你不信他,可是你却爱他,但是你留给我的,却只有‘君子之交淡如水’。流岚啊,当我第一眼看到你,我便知道决绝只是你的表象,一个真正淡然从容的人,怎会读着书卷便要落下泪来?”

  我有一种被人说破心事的难堪,又有一种终于被理解的喜悦,这两种情绪交替着存在,但是,我仍然无法面对他的感情,正如我无法欺骗自己的心。

  当他转身拉开门,月光洒满他一身,他黑色的锦袍在微风中轻荡,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他浑然不觉,仰头看向夜幕中的明月,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际传来,飘渺而落寞:“你抛不开你的心,我亦如是。”

  当那道门挡住了他挡住了月光,我就只能透过镂空的窗看到浓浓的夜色,室内昏黄的烛火哔啵发出一声轻响,摇摇晃晃几下,便又精神抖擞的燃烧起来。

  不一会儿,有两个丫头推门进来,她们一边将食盒里的东西放在室内的案几上,一边恭顺的对着我道:“姑娘,您好几天没吃东西了,殿下吩咐让奴婢们熬了些清淡的粥做了两道小菜,姑娘且垫垫饥吧。”

  她这一说,我的肚子倒是真的饥肠辘辘了,可是我却没有胃口,又不想违亡涯的好意,只好恹恹的掀被而起,准备下床,只是动作做到一半,便见两个丫头慌忙过来制止:“姑娘好生坐着别动,奴婢们将吃食拿过去便是。”

  她们一口一个奴婢,听得我颇为不自在,便只好靠着靠垫坐好,这才接过其中一人手中递过的筷子,细嚼慢咽起来。

  粥里面放了些莲子银耳,甜甜的,可是我却不太喜甜的东西,喝了两口便罢,见她们忐忑不安的又要上前,于是无奈,就只有装模作样的再夹了几口清淡小菜,就着银耳莲子粥再喝了些许,虽然磨蹭着不太能下咽,但此番情景之下,却也大半碗下肚,这才放下碗筷重新躺进被窝。

  见我神色平常不言语,她们倒是聪明的没再说什么,收拾了碗筷后便悄声退去。碾转之间,迷迷糊糊的睡去,直到后半夜,听见那若水流般缓缓淌出的笛声。

  仿佛化成无数股小溪,又似刚从大湖中脱离,它静静的回旋在山涧间、在绿林中、在微风里、在云端,如同经久不散的雾气......我知道,是那曲《流岚》。

  心里低叹一声,我怔怔望着外面的夜色,想起了在天水居那段恬静无忧的日子,虽然短暂的仿佛一场梦,但它却更像是我二十年来最真实的生活,因为它在我心底,我的心知道,我究竟想要什么。

  佛曰: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心里的心灰沮丧是座沉甸甸的牢,它偶尔会因为这句佛语而得到救赎,但更多的时候,它依然是光所无法照耀的,它是潮湿的,是冷的,就如同红缨谷的冬天般,让我难熬却又无法从中脱身。

  当天色渐亮,我又迷迷糊糊的睡去,直到外面的打斗声将我惊醒。

  屋内的两名丫头缩在门角哆哆嗦嗦的透过门缝向外望去,我皱眉,掀被下床:“发生什么事了?”

  两人一惊,忙回过身来福了福身,互看一眼,却支支吾吾不肯说,我惊觉事情有异,面色无波,依旧板着脸:“你们不愿说还是不敢说?”

  二人哆嗦了一下,面面相觑,犹犹豫豫的道:“一个墨蓝衣袍的公子吵嚷着要见姑娘,但殿下不让,说姑娘早睡未起,于是那男子便大打出手,这会儿功夫,竟是谁也拦不住他,已经打到殿前了,殿下这会儿,正自己在与他交手呢。”

  我忙拉开门奔出屋去,便看见一黑一篮两个身影成箭弩拔张之势。

  二人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不约而同的朝这边看来,一看之下便就立时停了手。

  他脚尖几个轻点飞跃上前来到我面前,上下打量仔细瞧了一阵,这才看着我的眼睛蹙眉:“为何不告而别?”

  亡涯在那边没有阻止亦没有言语,只是目光看向这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虽然很想跟他走,但是我不能,纵使我心里有他,但现在更多的却是恨和失望。深吸一口气,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淡然无波:“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就当从未相识一般,倘若哪一天无意相遇,便只当是陌生人吧。”

  青善全身一震,神情变化几许,沉着脸色道:“为什么?”

  为什么?我笑着问他:“你竟不知道么?”

  见我如此,他蹙紧了浓眉,上前一步攀住我的肩膀:“要我放弃你,总得将话说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勉强抑制住心里不断翻涌的酸痛,我牵强的对着他笑:“在你心中,很多事都来得比我重要,与其哪一日被你推开,不如我先推开你。”

  “不要含糊其辞,我想听的不是这些,更何况你不是我,你怎知我心里是如何想的?”

  我失笑,笑着笑着滚烫的泪便从眼里涌出,不无讥讽的道:“我听到了你与宫主衡玉之间的对话,从头到尾,你不过是在利用我,此番却能做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你当真,演技超群。”

  青善怔怔的看着我,过了片刻,双手从我的肩头滑落,眼里有着悲凉又有着哀戚,可是转瞬即逝。

  我以为他会解释什么,可是他没有,只是淡淡的道:“既然你已经知道其中始末,以后,我骗你不过,那.......就这样吧。”

  其实,我等着他低头,等着他说他有不得已的苦衷,来安慰我挽留我,纵使他利用了我,纵使他烧毁了红缨谷......可是,他怎么可以这样?他怎么......可以这样风轻云淡的一笔带过,他,将我置于何地?

  我怎么,将自己置于这样难堪的境地?我问我自己:你的骄傲呢?你引以为傲的淡然恬静呢?你的自尊呢?你将你自己连同你的心一起双手奉上,可是换来的是什么?不过是背弃,不过是利用,不过是从头到尾的欺骗!当他将你的自尊连同你自己踩碎印在泥土里,你还能怎样?

  再也克制不住心里的痛苦和尖锐,我含着讥讽哧哧笑出声来,有泪自眼角流下:“你所谓的深情也不过如此,既然给不起何苦来承诺?你当我是任人摆布的布娃娃么?是我天真,是我幼稚,才会相信你的甜言蜜语!”

  看着他的脸,我哭着笑,笑着哭,然后主动靠近,抱住他的腰,直到感觉他全身一僵,我才满意的笑,靠近他的耳朵,狠着心道:“你以为我爱你么?不过是利用你,来排遣寂寞罢了,你知道在红缨谷生活了二十年,我有多怕寂寞么?其实怪你不过是借口,我只是,想跟亡涯走罢了,他是当今太子殿下、未来的国主,而你,不过是一个居无定所的亡命之徒。”

  心里阵阵抽痛,却也充满着快意,我连笑带讽的望着他,看到他骤然紧绷的脸上,有着惊涛骇浪,眼里的火苗迅速烧起,似乎要将我燃成灰烬。他的额头青筋暴起,忽而伸手紧紧攥住我的手臂,凶狠的看着我,似乎要将我连同他自己一起,拖往地狱。

  他冷冷盯住我,咬牙道:“你,再说一遍!”

  我瑟缩一下,禁不住害怕,而后拼命挣扎:“你放开我,你抓疼我了!”

  “原来你也知道疼”,他的手不但未曾放松,反而更紧的将我拉向自己,低头俯视着我,面色阴沉嘴角却微微扬起:“有胆再将刚才的话说一遍。”

  将头扭向一边不去看他,我仍平静的道:“忘了。”

  “忘了?”只听他冷笑一声:“你从前的记忆可是很好啊。”

  到底是谁有错在先?怎么现在,却好像是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一般?这样想着,怒火便再次燃起,我抬脸看他,语速缓慢神情冷淡,不管不顾的道:“我说,我从未爱过你,离开天水居,不过是为了跟亡涯走。”

  “你这个......贱人!”他的手高高扬起,而后又放下,最后看我一眼,扬天长笑甩袖而去:“你我,后会无期。”

  看着他毫不眷恋的离去头也不回,我靠在门扉上渐渐滑了下去,怔然许久,默不作声的进屋关了门。

  一切都该结束了,不是么?

  纵使没有他的利用,我们亦无可能真正在一起,在天水居的那几日,不过是在自欺欺人。更何况,我已经知道他接近我的真正目的,戳穿了这一层,还指望他会对我有所留恋么?若痴缠不放,不但伤害了自己,更会置亡涯与水葵于万劫不复之地,他是一个为了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我凭自己一颗软弱多愁的心,怎能跟他斗?不过是越陷越深罢了。

  断了也好,长痛不如短痛。已然走到这一步,想要回头已是不能,更何况,他对我确实......也就如此,能这般干脆利落的放弃,可见我在他心里,也无足轻重。君若无情我便休。

  但是我的心里,为何还会这般......爱恨不能、割舍不掉?在关上门的那一刹那,亡涯担忧悲悯的脸从眼前一闪而过,但我无暇顾及。

  当梦破碎的时候,仿佛能听到“刺啦”的声响,好比裂锦之声,虽然很轻微,但确实需要再次缝合,至于能否完好如初,只能看拿针者的技艺及扯开的口子的大小深浅。

  哭累了,我便愣愣的坐在地面上不想起,直到寒意从地面窜起钻入衣裙、手脚冰凉两腿发麻、窗外的天色渐沉。

  新的一夜来了。

  敲门声陡然响起,打断了我的自暴自弃:“你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心情再怎么差,饭总是要吃的。”

  我没有应声,将头埋进臂弯里,不想动弹。

  亡涯停了手,叹息道:“折磨了别人,自己却又不曾解脱……流岚,你并不是愚笨的女子,怎地面对感情,却总爱钻牛角尖?”

  我依然不理,像小时候做错事害怕被母亲责骂便想躲起来一般。

  亡涯无奈:“岚儿……”

  我一怔,除了母亲,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唤我,亡涯突然这般称呼我,倒叫我一时适应不过来,有些不自在。

  “我在外面站得久了,不但手脚冷,手中的饭菜也凉了,你就算不吃,也该先让我进去。”

  我起身,调整了一番心情,这才打开门。

  亡涯进屋将饭菜放在桌上,道:“还是多少吃点儿,不然胃会不舒服,时间长了不吃饭,身子也会吃不消的。”

  虽然跟青善有过亲密无间的过往,但就算是他,也未曾像现在这样,因为我心情不好,亲自端饭过来柔声诱哄着。

  我不言不语,端起碗拿着银筷,慢吞吞的吃起来。亡涯在一旁看着我:“听闻你昨天也吃得少,想是胃口不佳,今日就让灶房的人做了些别的开开胃。”

  我没有抬头,细嚼慢咽着道:“我只是……不喜欢甜的食物。”

  亡涯轻舒一口气,小心的道:“那今天的饭菜怎么样?”

  “挺好”,兴许是真的饿了,我认真吃着饭,难得的没有胡思乱想,就着菜将一碗饭吃得干干净净。

  “可吃饱了?还要不要?”

  我摇头,放下碗筷看他:“你吃过了没有?”

  亡涯难掩欣喜之色,点头微笑:“这会儿可好多了?”

  “嗯。”我点头,也还他一个微笑。

  “明晚城中有灯会,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摇头,道:“我想回望涯谷看看。”

  亡涯面色一黯:“你不喜欢这里么?”

  我忙摇头:“你府里人太多,做什么都有丫头服侍,我不习惯,而且,我想回去看看一个朋友。”

  亡涯没再多说什么,只道:“明天去么?”

  我点头,见他神情郁郁,不禁笑着玩笑:“说起来,我和他相识,还是因为喜爱你的笛声呢。”

  亡涯知道我的心思,但也不点破,只微笑道:“是么?”

  “真的,不过你们从未见过面。”

  “能来听我的笛声而不被我发现,又住在望涯谷,此人一定不简单吧?”

  “嗯,算是。”

  “那我可得好好认识认识了。”

  这一天,我起得格外早。

  实际上,我昨夜从未真正合眼过,那些曾经纠缠成密网,将我圈禁在其中,我是这世间最孤独落魄的囚徒。

  睁眼到天亮,纵使过去那些无眠的夜里也不曾像昨晚那般难熬,我不得不对自己苦笑,我终于陷入母亲临终前所担忧的境地。但有些路,必须自己去走。幸福,纵使是山间的雾气,但也有云端的恢弘。

  我不知亡涯身为一国太子,府邸为何会这般朴素而清雅,除了他的服饰,几乎在这座府邸之中找不到什么奢侈品,包括丫鬟小厮,全府上下也不过二十来人,而府中唯一的景物,便是高大的枝头挂着零散枯叶的梧桐。

  下人们安静而恭谨,几乎没有必要都不会开口出声,所以亡涯的府邸比起寻常百姓家看似热闹,实则,却是极冷清的。但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没有过多的不自在,我不适合人多的地方,更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当红缨谷被烧毁数天之后,那种无法抑制的悲凉和痛楚依然将我紧紧包裹着,那种再也不能回去的深切认知几乎让我窒息。

  红缨谷是母亲留给我唯一的东西,它意味着我对母亲所有的怀念和记忆,当我在天水居与他相依相伴的那几日,我真的以为这迟来的幸福会将那些痛苦尽数驱散......

  马车轱辘轱辘的跑起来,我披着厚厚的狐裘靠在车壁上不言不语,而亡涯的笛声响起,不过,却是一首新曲,让我听着这乐声无限沉沦,往事也如同泛黄的书卷自动翻页间哗哗作响。

  亡涯是寂寞的,如同他的笛声,无论是哪种曲调,我总能从中听到淡泊而寂寥的味道,但同时,他的乐章又是奢华而迷离的,是漂浮在云端的,是围绕着雾气的,那种淡得随时都仿佛要断掉的情感,让你总以为是从容的、是淡然的、是恣意的、是随性而无牵绊的......就好像他本人,就连他的痛苦亦是不动声色的,仿佛他面对这世间的一切悲欢离合都能够淡然处之,就好像他已经无牵无挂,他是他,他又不是他,他可以是这世间的任何事物,又仿佛什么都不是,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尘世间一粒微小的沙。

  “亡涯,这世间,已经没有什么能够羁绊住你。”听完这曲,我合着眼睛不去看他:“我不过是你过路时对了脾胃的一处风景,路过别处时,你依然会对别的风景流连忘返。”

  亡涯起初的时候并未作答,他只是掀起车帘看着沿途的风景,良久才似找到解释般道:“再好的美景,它假如听到我的笛声不会开花亦不会凋落,只当笛声是笛声,没有情感不会动容,我爱的那处风景,它懂我的笛声就如同我懂它的荒凉,我们能在彼此的眼中看见自己的影子,就如同看见我们自己,我们的心相依相伴,纵使间隔万里,却如同时时在携手遨游。”

  “但那处风景,已经心有所属,纵使它懂得欣赏你的笛声,也不会与你一起携手遨游。你有你的方向,它亦有自己的归途。”

  亡涯摇头,道:“不,它不过是个脆弱固执的孩子,当有一天它累了,说不定会想起那些伴它无数日夜的笛声,说不定,就会心甘情愿的将自己的灵魂镶进我的笛声中。”

  “可是,等待......煎熬。”当这煎熬超越你所能承受的范围,你就会下意识的抗拒,趋利避害是人类的本能,久而久之,焉能不断绝煎熬的源头?

  亡涯的脸上有着洞悉一切的深沉,无悲无喜的道:“但是煎熬,亦是欢愉的,倘若它能够让我不像河流般寂静无波,那么这煎熬,也是值得期待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求不得放不下,爱别离怨长久,不过是为平庸无为的生命做装饰,这是生命里不能磨灭的神迹。你不能全然否定它,你应试着将它当做你的每一次呼吸、每一声心跳。活着,便是感受这世间的万事万物,不论是痛苦还是欢愉。”

  我为着亡涯的这一番说辞而怔怔不语,他的每一个神情每一句话,都仿佛云开见日出般让我恍然彻悟,我不但不排斥,反而感到自己沉寂的心再一次充满生命力的跳动起来,那些纠缠数日的矛盾挣扎,也瞬间如同阴霾天空里的灰云般渐渐散去。

  我原谅了青善,也原谅了我自己,我听到自己对一切不幸与痛苦的宽恕,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这自由仿佛变作淡漠纵容的风,我在风中飞舞,我在雨中漫步,我在寒冬里翘首,一切的一切,变作对生命前所未有的祝福与期许,我爱我自己,我爱一切,我爱世间万物,包括悲欢与痛苦。死亡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这世间有了别样的色彩,这世间得到了重建,它那般崭新那般生机盎然,它承载着我,承载着万物。

  “流岚,相信我,痛苦只是暂时的,总有一天,它会随着风逝去,而当那一天到来,你会发现,你得到的比你失去的多。”

  我淡淡笑起来,玩笑道:“亡涯,也许你现在该照照镜子,当你从里面看到自己的样子,你就会发现,其实你更像一个僧侣,只是不同的是,你的身上,还有着尘世的影子,所以现在,你是一名假行僧。”

  亡涯一怔,不禁摇头失笑:“你这前后的变化,未免太大了些。”

  我偏着头看他:“你忘了么?我不但是你的知音,更是一名女子。”

  亡涯不解:“女子怎么?”

  我摇头晃脑的道:“常言道‘女人心海底针’。”

  亡涯恍悟,笑道:“原来你是心深似海的女子。”

  从鼻子里轻哼一声,我笑问:“刚才那首曲子叫什么?”

  “君莫思归。”

  “好名。”

  “你打算留在望涯谷么?”

  “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放心水葵。”

  “他是男子?”

  我点头:“我总是对他不放心。”

  “他不能照顾自己么?”

  “不,他中了毒,我害怕他挺不过去,哪一天再也见不到他。”

  “什么毒?或许我可以帮忙。”

  “胎毒。”

  亡涯蹙眉:“胎毒是没有解药的,下毒者会下此药,说明对此人甚为忌惮。”

  我禁不住嘲讽:“父亲对自己的儿子下毒,不知在忌惮什么。”

  亡涯一愣,随即面色淡淡道:“不是所有的亲生骨肉之间都有着无法割舍的感情,但伤害并不意味着无情,有些伤害,是人力无法阻止的。”

  “那么你呢,你与你的父亲之间又怎会有着那样深的嫌隙?”

  亡涯的回答很简单:“因为我们,所求不同。”

  当心中的阴霾全数散尽,我开始无法克制的想念和担忧。那天只顾着自己的伤心,却忘了他胸口的伤还没好,那一剑穿胸而过,我为他包扎伤口时手都是颤着的,他却淡然的安慰我道:“不过丁点儿小伤,不碍事。”我努力忍着的眼泪,终于在听到他那句宽慰的话后汹涌而出。

  我还记得那一剑穿胸而过时,自己心底的害怕,仿佛整个世界已经塌陷。我清楚的记得,他全身纵横交错的伤,纵使之前知道他是江湖中人,但也未曾想到,他身上的伤遍布身体各处,以前只想着他武艺超群,没几人伤得了他,却没想过,每一个强大的人的背后都隐藏着艰涩灰暗的过去,人们只看到他这时的成就与荣耀,将那些过去忽略不计,便以为这光芒明媚是此人一生的所有。

  我那时,心酸的说不出一句话,从他风轻云淡的描述中,我虽然不能清楚的知道他所有的过往,但是那些旧疤新伤,却是再清楚不过的说明,也就是在那一刻,我发现自己内心里对他的眷恋更为强烈,仿佛他的每一份痛都加注到我的身上,我爱他,包括他灰暗的过去。倘若昨天,我不将事做得那样决绝,是否我们之间就不会变成这样?纵使他利用了我欺骗了我,我也该问清楚,给他解释的机会,不论结果如何,就算断也要断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况且......

  在与他相处的那段时日,他对我的感情流露在一言一行之间,就算利用欺骗,总会有几分真情。想通这一点,我开始迫切的想要见到他,我想听他的解释,我想看看他的伤好了没有......

  仿佛知道我会来,水葵立在冰面等我,听到脚步声靠近,他转身过来。

  脸上身上的雪雾完全化去,他完好如初,我心里一喜,不禁快步上前:“你好了?”

  水葵却是蹙眉,看了一眼我身后的亡涯,道:“你怎地带外人来了?”

  我无奈的笑道:“你明明知道我带了他来,却以本来面目相见不做任何掩饰,现在却来怪我。”

  水葵不看我,径自向亡涯走去,在走到他跟前的时候站定,张嘴说了句:“你带着小岚走吧,你只有这一次机会。”

  因为他的声音极轻,我并没有听到他对亡涯说了什么,却看到亡涯的面色一怔,也轻声说了句我听不清的话:“怎么说?”

  水葵回头看了我一眼,又低声对着亡涯道:“那个人,不适合她,只有你带她走,不但可以拯救她,更可以让你避免一场灭顶之灾。”

  “你们在说什么?”察觉他们神色有异,我上前欲探得清楚,却见水葵突然转过脸来,严肃的道:“小岚,我和亡涯之间有些私事,你暂且避开一会儿。”

  我狐疑的看着他:“你与他第一次见面,能有什么私事?”

  水葵笑得温和,用轻淡的语调对着我道:“你忘了么,我们是兄弟啊。”

  我看到亡涯的身子一僵,怔怔的看着面前的水葵,而水葵的目光却望向我,一副非我回避不可的样子,我无奈,只好转身向前走了一段路,直到听不见他们之间一丝一毫的对话。

  亡涯诧异道:“你就是水葵?”

  水葵点头,神色严肃的道:“是。我不喜欢主动向你挑明这些,毕竟我的身份特殊,但是,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了,我要你带小岚离开。”

  亡涯面露犹疑:“究竟要发生什么事?--传说中,你有预见未来和过去的本事,难道是真的?”

  “我不能预见具体要发生什么事,但是我却看到,在以后的一个月里,将是小岚毕生最痛苦难熬的岁月,而这段岁月,会影响她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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