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人在河边走
自从离开荆阳后,周桂欣很久没有见到榆湾村的陈村长了,没想到他带着大儿子到指挥部来看他,一进门就裂开黄牙嘴大声喊:“嗬,周兄弟啊,好久不见了!”
桂欣乐哈哈地应道:“是啊,是啊,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可不是吗?你如今可是做大官了,不记得我这乡巴佬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
“哪里,哪里,快坐,坐……”桂欣忙着给他们父子让座,递烟,说:“这里太忙了,我好久没回去了”。
“是呀,再忙,也该回去看看嘛。这不,我们今天来,人生地不熟,也是想找周兄弟帮忙的。”陈村长接过烟卷,指着儿子说:“我这大小子的施工队一直闲着,想在你这找点事,你给关照关照?你是知道的,当年郑指挥长修铁路,他立过大功。在这干,他不会给你丢脸的”。
“这个……”桂欣很快就明白了,陈村想要儿子在铁路上承包工程。如今铁路施工技术标准和要求与当年是不一样的,按规定,施工立项后,由大型铁路专业工程局完成,不能让民营个体施工队参与的。桂欣委婉地说:“村长,瞧你说的,什么丢脸不丢脸的,都是自家兄弟嘛,有话直说就好。只是我这里的工程早已经跟铁建工程局签订了合同,没有余地了。如果兄弟的人马没活干,不如我介绍他们去搞房建怎么样?”
“房建?嘿,嘿,那能有多少活干?”村长儿子插嘴。
“铁路地区正在筹建,今后有学校、医院、食堂、家属区……活是干不完的”。
“那是,那是,如果线上的活能揽点,当然比搞房建更好。不管怎么说,周兄弟是自己人,凡事会替大伙考虑周全的,是不?这样吧,周兄弟你先忙,我们还得赶车回去。家里要有啥事,你尽管说。”陈村长把烟屁股往地上一扔,起身告辞。
“吃了饭再走吧?”桂欣表情有些为难,村长父子大老远过来,事情没办成,连顿饭也不请,也太不近人情了。
“不了,等你回荆阳,我们再喝个痛快,我那里还有坛老酒呢。哈哈……”
指挥部人多眼杂,劝久了,桂欣也怕影响不好,只好跟他们握手告别了。
事隔不久,周桂欣下沿线巡查时,发现二百多公里的线路施工,除了几家大型施工单位外,居然还大大小小几十施工队在作业,他甚至搞不清到底有多少施工队了。
一个工程局负责人苦着脸说:“指挥长,我也没办法,这些队伍都是上面安排的。名义上我们局有十多公里的工程要做,可实际上被分割成几段,让这些施工队蚕食了一大半,我们无法安排主要力量参与施工,只能把铁路施工当副业做了”。
没想到,自己严格把关堵在外面的人,又通过挂靠、转包等其他渠道渗透进来了。这样的局面,加重了桂欣的隐忧,铁路工程可是百年大计,把它交给这些草台班子的人搭建,将来一旦发生车毁人亡的事故,作为指挥长,那就是祸国殃民的罪人。唉,有些事,你不做没关系,后面大有人在做。利益关系的深海,到底水有多深?鬼有多少?谁也说不清。
工程部部长在施工现场突发急病,必须紧急送往省城。桂欣看见工程部准备用一辆工具车送病号,心想,工具车从施工地到省城要连续跑七个多小时,病人哪经得起这个折腾?他当即要司机用自己乘坐的三菱吉普车护送病人,然后自己爬上工具车去看隧道施工。
工具车载着桂欣往隧道口去,走到路堑挖方地段时,司机突然停车,说:“前面有雷管!”赶紧拔打方向盘,绕道进入隧道。进入道口不到二十米,身后“轰!轰!”炮声连续响了三分多钟。桂欣冒了一身冷汗,头发都竖起来了,刚才要是不绕道,连车带人都会飞上天!他站在原地,大怒:谁在这里负责?施工放炮不设防护标识,不插红旗,不吹警哨,不派人守护,懂不懂规矩!一个戴安全帽的人从隧道里面慌慌张张跑出来,笔直地站在跟前:是陈村长的大儿子!
他把施工监察人员召集在一起开会,下达死命令:加大监察力度,对重点复杂区段的施工,一律使用工程局的施工队,不准其他施工队插手。严格按照施工质量标准验收,不合格的,一律推倒重来,损失自负。谁要是质量把关不严,一经查实,严肃处理,绝不姑息。他要用最后这一招杀手锏,来确保铁路建设的质量安全。
当晚,桂欣约工具车驾驶员一起吃饭,点了几个菜,要了一瓶酒,想压压惊,也想庆祝自己当天生日。他对驾驶员说:“今天要不是你紧急处置得当,我命休矣。活到这个岁数,老天爷不收我,是我该干的活还没干完啦……”
当施工进入高潮阶段时,由于国家铁路建设的飞速发展,厂家生产能力滞后,造成P50型钢轨供不应求,影响了铺轨工程进度。轨道不能开通,无法将桥梁重型物资运送到施工一线,又直接影响了架梁工程,致使整个施工进度放缓。面对多米诺骨牌效应,周桂欣只得干瞪眼了。他决定利用这段时间,休整一下,于是请了几天假,回荆阳了。
翠翠似乎已经习惯了男人不在家的日子,桂欣这次回家,她并没有有多少惊喜,只是要丽芳帮她把那根长长辫子剪成了齐耳的短发。和从前相比,她的腰杆变粗了,脸也变胖了,性情不像过去那么狂躁,话也越来越来少,人显得有些木纳。这也难怪,桂欣长期不在家,两个女儿陆续出嫁、上学,家里就她一个人,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她每天跟谁说话?朝谁发火?跟谁沤气?桂欣担心这样下她一个人在家会出事,打算把她带到身边。
然而,事情并没有桂欣想得那么简单。翠翠跟桂欣住在指挥部,很快就被大家知道了,接二连三有人上门请客送礼。有的出于生活上的关心,也有的另有目的。桂欣在家的时候,接人待客还周旋得过来,而桂欣不在家的时候,翠翠来者不拒,甚至连对方姓名和来路都不清楚,就把礼物收下了。当对方上门要求解决具体问题的时候,桂欣才发现对方早已经对他下过“单”了。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让桂欣的工作很被动。事后,他只好通过各种途径将礼物退还人家,但已经造成了不良影响,桂欣叫苦不迭。直到有一天,翠翠莫名其妙地收了人家二千块现金。这二千块现金放在家里,像颗定时炸弹,让桂欣心惊肉跳,坐立不安。最后把钱带到施工现场,请施工队长转送给了一位因工致残的工人。他预感,这样下去,没准把自己一世清白也毁了。
正在他烦恼的时候,陈烨打电话报喜:丽芬生了一个胖小子。桂欣高兴极了,趁机对陈烨说,你过来把妈妈接过去照顾丽芬和外孙吧,我太忙,没时间送她回去。就这样,翠翠跟桂欣住了三个月,又回荆阳了。
线路施工历时六年才大功告成,正式开通货运,同时进入站房配套工程建设阶段。这一年,单位才修建了一栋带电梯的家属楼,桂欣把家从荆阳迁移到总公司机关所在地,丽芳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当地一家企业做会计,并与大学同学恋爱结婚。
钱这个东西,诱惑力极强,没有人不喜欢。周桂欣搞铁路施工建设,辛辛苦苦五年下来,却没有捞什么油水,反而做事还小心谨慎,连陈烨都觉得这个岳父有些不可思议。
这天,陈烨和丽芳把孩子送回家,就去帮爸爸清理宿舍的东西。丽芬帮爸爸把卧室的衣服叠好,陈烨装箱打包,俩人边干边聊起来。
丽芬说:“你别往歪处想,我爸不是那种人。再说了,咱家日子比过去好多了,能有今天,就很不容易了。我爸都这把年纪了,再担风险,不值得。”
陈烨站直身子,锤锤腰,说:“这个我知道,爸爸骨头硬,但外人谁会相信呀?”
“只要自己吃得安心,睡得安稳,管他外人怎么想……”丽芬拉开衣柜抽屉的把手,刚想去拿领带,扫了一眼抽屉,手停在半空,没说话了。
陈烨偏着头问:“怎么啦?”
丽芬用胳膊挡住陈烨的视线,把领带朝他扬了扬,若无其事地说:“你看爸爸这根领带颜色怎么样?是我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嗯,我看,不错”。陈烨暼了一眼,低头,继续整理。
丽芬叠好领带,悄悄把抽屉里的几张光碟,塞进衣服里,说:“这件衣服太旧了,扔了算了。”她把衣服卷在手里,连衣带碟丢进了门口的垃圾桶。碟面上,全是不堪入目的娇艳祼女。
这时,丽芳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急急忙忙跑过来,说:“姐,姐夫,快!快!叔叔发电报来,爷爷去世了。爸爸要我们快回家!”
啊?!丽芬和陈烨面面相觑,手忙脚乱,胡乱收拾了一下,赶紧开车回家。
人间四月天,梨花漫坡飞。桂欣带着女儿、女婿风尘仆仆赶回老家的时候,家门口已经聚满了四邻八舍的人。
爹的遗像摆放在正屋中间,遗体用白布单子遮盖,等着入殓。云娘率一家老小披麻戴孝,跪在遗像前,怆天哭地,焚烧纸钱。看见桂欣来了,云娘悲痛欲绝,擂胸顿足,哀嚎一声高过一声。“他爹啊,你这个没良心的,就这样把我撇下不管了,我怎么活呀,啊……”“呜……”众人跟着抽泣,咽呜,屋里的空气凝重,阴冷,颤抖。
小栓脸上挂着泪水,扶着哥哥,走到爹跟前,揭开白布单,看了最后一眼。桂欣泪如泉涌,天旋地转,跪在地上,痛苦地哭喊:“爹,欣儿来晚了……”这时,门外突然响起刺耳的鞭炮声,人们把周老爹的遗体抬进棺材。云娘拔开众人,踉踉跄跄,扑向棺木,撕心烈地哭喊:“他爹啊,你等等,把录音机带去吧,你一辈子喜欢听花鼓戏,我都给你录上了。到了阴间,我还唱给听……啊……”。整个屋子淹没在一片惊天动地恸哭声中,
盖棺落钉,棺木上面系上魂幡,灵堂两边的挽联随风摆动,黑底白字,浓缩这位末代地主的一生:居湘中,走江湖,农事无不通,最爱酒肉猪牛,尤喜图强谈家论武争豪杰;历沧桑,经风雨,生平多曲折,饱尝酸咸苦辣,幸亏到老击壤歌尧舜避龄。
夜里,桂欣安排小栓照顾云娘,要大家都回房休息,他想一个人给爹守灵。众人劝不动,只好依了他。
云娘在屋里清唱花鼓戏《刘海砍樵》:“……海哥哥,你是我的人哪……海哥哥,你带路往前行哪,……”,边唱边哭,断断续续,凄凉,悲怆,揪心。
桂欣身披孝服,跪在灵前,磕头,一张接一张往火盆里添冥币。
下半夜,云娘的声音消失了,四周静悄悄的,桂欣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声,抬头看见遗像前的蜡烛和长明灯在夜风里摇曳,爹用一只眼睛看着他,似笑非笑,好像有话要说。一种悲苦的感觉涌上桂欣心头,泪水止不住滑落下来,他哽咽了,轻轻地说:“爹,您要是有知,就听听欣儿的心里话吧。欣儿知道您这辈子过得苦,过得难,欣儿没在您身边尽一天孝心,有愧啊。您当年省吃减用,忍辱负重,送欣儿读书,就是希望欣儿能给周家延续后代,光宗耀祖,可是欣儿没能满足您的愿望,也不敢告诉您,就是怕您伤心啊。如今,丽芬、丽芳都很争气,小栓那蔸子日子也过得不错,您就放心吧。咱家从前是很风光,有山有田有房屋,人丁兴旺,可是那不得民心,让人指着脊梁骨骂呀。您看现在,只要咱们好好干,凭自身能力,对国家、对社会多做贡献,就不会遭人白眼,被人歧视,反而让人信任,受人尊重呀。爹,您要是见了我娘,就告诉她,欣儿天天都想她,想听她唤儿‘桂哥’……”
“呜……”桂欣说到伤心处,听见身后有人轻声哭泣,嚇了一跳,转身一看,一个熟悉的身影:五叔!
“桂欣啊,五叔来谢罪了。”说着,五叔“扑通”一声,在遗像前跪下,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痛哭流涕,说:“大哥,对不起,是我害死了大嫂,我罪该万死,千刀万刮!这些年,你一直不理我,不跟我说话,我心里都知道,你在恨我。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其实,我也恨自己呀!你知道吗?我天天都做恶梦,梦见大嫂满脸是血,要找我索命。大哥,我是生不如死呀!呜……”昏暗的灯光下,五叔一脸干巴巴的皱纹,几络苍白的头发稀稀落落垂在耳边。
桂欣扶着五叔缓缓站起来,说:“五叔,事情都过去了,爹会原谅您的”。
“桂欣,好孩子,五叔这辈子欠你们的太多,下辈子当牛做马一定要还!”
“五叔,别这样,咱们是一家人”。
“唔,一家人,一家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