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地主崽也是人
“要吃中饭了,丽芬怎么还没放学?”翠翠把锅铲在锅里搅来搅去,厨房里油烟弥漫,有些呛人。
周桂欣蹲在地上跟丽芳玩积木,他看看手表,放学一个小时了,铁路小学离家很近,丽芬平时都能按时回家的,今天也许被老师留校,也许跟同学玩忘记时间了。他朝厨房大声说:“再等等吧,兴许她在路上”。
“太贪玩了,等回来,你说说她。”
“嗯”。
正说着,门外好像有声音,桂欣打开门,吓了一跳:丽芬一手抱着湿淋淋的书包,一手捂着额头,满脸是血,哭得好伤心。
“怎么啦?摔跤了?”桂欣赶紧抱丽芬往医务室跑,边跑边问情况。
“呜……同学打我,呜……”
“谁?告诉爸爸是谁?!”
“是,是胖子哥,他骂我是地主崽、富农婆,用石头砸我,还把我的书包丢进水沟里,呜……”
岂有此理!太欺负人啦!周桂欣知道丽芬说的“胖子哥”就是政办干事的儿子,同住一栋家属楼。
桂欣把丽芬带到卫生所,医生给丽芬清洗了伤口,缝了五针,敷上消炎药,然后仔细检查了身体的其他部位,告诉周桂欣没有问题。
周桂欣看到丽芬头上缠着纱布,心疼不已,心想,这事,是可忍,孰不可忍!一定要讨个说法!
他牵着丽芬的手,气冲冲地往政办干事家去。
这个时候正是午饭时间,政办干事一家三口一边吃饭,一边聊得热乎。儿子小胖神气地说:“今天我把周丽芬收拾了,以后她不敢在学校蹦蹦跳跳了”。
“儿子,你可不能跟她在一起玩,她家成份不好。”小胖妈妈不停地给儿子碗里夹菜。
“这周桂欣也是自不量力,不就是会修几辆破车,领导还那么器重他,好处都让他占了。”政办干事不服气,扒了口饭,接着说:“我也觉得奇怪,他立场有问题,作风有问题,领导怎么还那么器重他”。
“怎么?他还有作风问题呀?”小胖妈嘴张得大大的,筷子停在半空,忘了夹菜,歪着头,问:“你说说,他跟谁有一腿?”
“谁?不就是黄雪梅嘛。他老婆知道了,闹着上吊自杀,差点出人命!”
“哇,这么严重啊?这周桂欣平时看起来老实不说话,原来是个闷臊货呀!啧,啧。”小胖妈听了,直摇头。
小胖插嘴:“妈,什么是闷臊货?”
“去,去,少插嘴,听你爸说……”
正说得起劲时,房门“啪!”地被推开,周桂欣带着女儿怒气冲冲,站在门口,厉声吼道:“我周桂欣招惹你们什么了?为什么要搬弄是非?为什么把单位上的事跟不懂事的孩子说?”
政办干事两口子起身站起来,面面相觑。儿子小胖躲在大人身后,战战兢兢。
周桂欣指着丽芬的头说:“看看,这是你们儿子干的好事!是的,我周桂欣出生不好,有什么事,你冲着我来!如果不服气,你可以告单位,告组织!欺负我的女儿,算什么本事?如果再敢欺负人,我豁出这条命,奉陪到底!”
然后,周桂欣又指着政办干事的鼻尖,咬牙切齿地说:“你给我记住啰,地主崽子也是人,不是草包,不是孬种!咱们走着瞧!”不等对方回话,周桂欣带着女儿,摔门而去!
这大概是周桂欣有史以来第一次跟人理直气壮地吵架,第一次堂而皇之地自称地主崽子,第一次在女儿面前表现出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也是第一次底气十足地搬出组织为自己撑腰,不仅把政办干事一家人惊得目瞪口呆,也把女儿丽芬吓得大气不敢出了。他淋漓尽致地发泄一通,心里就两个字:痛快!
看见丽芬头上缠着绷带跟爸爸回来,翠翠一把搂过去,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忙问原由。
周桂欣只淡淡说了一句:“孩子打架闹着玩,不碍事的,过两天就好了”。
翠翠一听,马上变了脸,盯着丽芬大呼小叫起来:“咯还了得?有书不好好读,敢打架,长大了还不上房揭瓦?今天打破头,明天打折脚,后天不就把命丢了?咯外面的人撒,个个都可恨,一个女伢子,再有本事,你打得赢哪个哦……”
见翠翠唠唠叨叨,桂欣把手扬了扬,不耐烦地说:“丽芬受了伤,又还没吃饭,你啰啰嗦嗦干啥?”
“还嫌我啰嗦,都是你惯坏的。天天就晓得工作、工作,加班、加班,天不黑不回屋,家里的事都不管,……”翠翠依旧没完没了,自言自语。
桂欣叹了口气,把饭菜加热了,端上桌,叫丽芬吃。边吃边说:“吃完饭睡一觉,头不疼了再去上学。爸爸会跟老师请假的。以后放学就回家做作业,别在外面乱跑了”。
丽芬点点头:“嗯”。
桂欣吃过午饭,懒得理翠翠,匆匆去单位了。
这些日子,翠翠越来越不愿意出门了,连垃圾桶都要等丽芬放学回家后,提到楼下去倒。除了给孩子们做吃的,她在家就是缝缝补补,洗洗涮涮,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丽芬和丽芳的衣服也换得特别勤,沾一点泥土灰尘就被妈妈脱下来,又洗又晒。家里的桌椅板凳,柜子家具,被翠翠今天挪到这间屋,明天挪到那间房,还不停地换方位,好像怎么摆放都不满意。那齐腰的长发也不舍得剪,两三天洗一次,一缕一缕,慢里斯条,细心梳理,照着镜子,编成麻花辫,一丝不苟盘在头上。睡觉的时候,长发散在枕头、床上,稍不留神就被扯住,压住。翠翠一声惊叫,桂欣缩手缩脚,不敢靠近,只好依着床边睡觉。每天清早,翠翠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将枕头和被子都掀起来,抖落抖落,然后趴在床上,把脱落的毛发一根一根捡起来,丢进垃厕所里放水冲掉,再用棕毛刷清扫床单。桂欣下班,工作服上沾满了油污,还夹着难闻的汗味,一进门就被翠翠拔下来,不管有多累多乏,一定要先换好拖鞋,洗脸洗手擦身,才能进卧房,否则就大呼小叫,数落一番。
桂欣也想过不少办法,试图改变翠翠的状况,想把她从封闭狭小的精神世界里拖出来,融入环境,融入社会,但事与愿违,情况越变越糟。直至今天,桂欣已经身心疲惫,彻底失望了,只能由着她。翠翠的情感和意志力太脆弱,太容易受伤了,就像一根青藤苦蔓,只有攀付在男人这棵树上,才能生存。这棵树一旦枯倒了,就彻底完蛋,终身需要人呵护,要人容忍。这让桂欣回想起当年孙教授的教训,司马迁之痛,既有锥心刺骨的伤痛,也有冷汗贴脊的隐痛。短痛之后是长痛,这种痛,漫漫无边,日夜纠缠,将伴随他一生一世。他的情,他的欲,一点一点让痛苦折磨,一点一点被痛苦毁灭,就像慢性支气管炎一样烦人,不要你的性命,却耗你的精、气、神。
岁月在流失,孩子们在成长,这是唯一让桂欣感到欣慰的事。每天下班回家,两个女儿戴着红领巾,像燕子一样从学校飞回来,书包一丢,一左一右,围在爸爸身边叽叽喳喳,抢着讲学校的新鲜事。
丽芬说:“爸爸,我们班的红小兵要排一个节目《雷锋叔叔望着我们笑》,老师选了我,还要我领舞”。
“好啊,那你跳给我看看。”
丽芳听了,头一歪,也跟着姐姐学跳舞。
“我们班出墙报,出墙报,来稿如同雪花飘,雪花飘。学习雷锋好事多,班长一看心欢笑,心欢笑……”
姐妹俩手舞足蹈,童声稚嫩,甜美,脆生,桂欣边打拍子边点头,欢歌笑语充满了一屋子。
“爸,好看吗?”
“好看,好看,跳得真棒!”桂欣竖起大拇指。
“爸,我跳得好吗?”丽芳依在爸爸怀里撒娇。
“好,好,都跳得好,跳得好。”桂欣一手搂一个,喜不自禁。
丽芬说:“下个学期,我们班要开美术兴趣班,我想报名学绘画。爸爸,给我买支碳素铅笔好吗?”
啊,绘画?桂欣心里一震,好像眼前有个熟悉的镜头在晃动,耳边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响起:我喜欢绘画,我想学美术,我要找一张特大的画布,把它全部画下来,再涂上色彩,带着它,满世界疯传,……哈哈哈……
桂欣望着丽芬的眼睛,良久,没有说话。
“爸,你说话呀。”丽芬摇着爸爸的手,噘嘴问:“行不行嘛?”
“不行,功课那么紧,要跳舞,还要学绘画,怎么搞得过来?再说,学美术又不能当饭吃。以后不许再提绘画的事!”爸爸态度严肃,让丽芬打消了学绘画的念头。
桂欣要孩子们去做作业,自己回到卧室里,从床下拖出一个旧的理发工具箱,拂去尘埃,打开箱子,里面有一套作图工具和几本书,书下面压着一卷发黄的纸。他轻轻取出来,放在床上,展开,是那张《欣水图》!虽然上面有些笔画已经浅淡了很多,但那山,那水,那一草一木,还有那两只相依相偎的花蝴蝶,依旧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此时此刻,他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轻轻抚摸着画卷,自言自语:“欣水园啊……”
“哎呀呀,怎么把又破又脏的东西放在床上,这么不讲卫生,要生病的。快拿下来,拿下来……”翠翠进来了。桂欣慌慌张张把画收起来,放回原处,连同工具箱塞到床底下,然后,去看孩子们做作业。
“我说,上回单位发那包的白糖怎么不见了?我四处找,都冒找到,是不是你又拿出去送人哒?”白糖是单位发的一线职工防暑降温品,桂欣拿回家后就交给了翠翠,也不知道她放哪去了。翠翠在屋里翻箱倒柜,寻找白糖,自言自语地说:“唉,你也真是的,那么好的东西,也舍得送人,好处都让别人得去,自己吃大亏,别人也不觉得你好到哪里去……这外面的人啦,冒得几个好人,隔壁那个老太婆,老是把水洒在楼梯口,还说是压压地上的灰尘,其实哦,是想害人,让我出门滑摔,真没安好心……”
桂欣和孩子们都没有搭翠翠的腔,各干各的事。
一个星期后,翠翠在屋里打扫卫生,突然,惊叫一声,跑出来,抱着桂欣的胳膊,慌张地说:“快,快,里……里面有人放毒,要,要害我……”
桂欣进屋,发现阁楼橱物柜里有水样的东西流出来,拉丝滴在地上,用手摸了摸,有些粘稠。桂欣搬凳子站上去,打开橱柜,仔细看,原来是一包白糖。由于天气太热,白糖融化了,糖水顺着橱柜的缝隙流出来了。桂欣问:“谁把糖放这里的”。丽芬和丽芳都仰头望着爸爸,摇摇头,说没放。翠翠也摇头,说:“是你,一定是你放的,怕我偷吃,就藏在上面了。你看,全浪费了,可惜呀,可惜……”
丽芬和丽芳交换了眼神,同时冲爸爸吐舌头,扮鬼脸,“格格格”地笑起来。然后,互相指着对方的鼻子,鹦鹉学舌:“是你”,“是你”,“一定是你”,“可惜呀,可惜……”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