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不要命的人
陪同的人临走时，对周桂欣说：“放心吧，村长跟指挥长是老熟人啦。他以前在山上拉过杆子，威信高，为人正直，友善，讲信誉，不会为难你们的”。
“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拉杆子’是什么意思？”周桂欣拉着对方手腕，紧张地询问。
“就是占山为王的土匪，长毛呀。”陪同的人手一摆，说：“以前这些山里到处都有土匪活动，解放军进山剿匪时，消灭了一些顽固分子，余部都从山上下来从良了。当土匪也是生活所迫，其实他们还是喜欢到山下过平静的生活。以后，你慢慢了解他们”。
把翠翠和丽芬留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土匪窝里，这可如何是好？周桂欣心里暗暗叫苦。
“你别担心，指挥部是经过慎重考虑的，不会盲目地把你们安排在这里。村子里也有部份村民参加了铁路施工队。工程局带家属的同志，分散住在附近几个村子里，都得到了很好的照顾。有什么困难，就跟组织说”。
周桂欣听到“组织”这个称呼，有些好奇，说：““组织？什么组织？组织还会管个人家里的事？”
“当然管。不仅管你的工作，你的学习，还管你的生活，你的家人，……哎，反正听组织的，没错！”连这都不懂，少见多怪，还是个大学生，真是的，陪同的人心里犯嘀咕，有些不耐烦了。
“那我去学习，生活上怎么办？”
“你是说生活费吗？你进修是单位委派的，包吃包住，不用交钱，还有生活补助的。至于家属嘛，可以先到财务借点钱。以后按月从工资里扣除就行了”。
还有这等好事？周桂欣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看来，这个组织真的管用，什么都替他想到了，安排好了。
第二天，周桂欣起了个大早，穿过浓浓的山雾，翻过大山，直奔指挥部，进城找财务借钱去！
“你就是新来的大学生呀？”财务出纳是一位圆脸的女同志，把算盘拔得“噼里叭啦”地响，抬头问：“怎么刚来就要借钱呢？”
“我要到外地学习一年，家属生活上有困难，想找组织帮帮忙”。周桂欣一脸恳切，把“组织”搬出来了。
“哦。你写个报告，找指挥长签字，再来领钱”。
哦，是这样。周桂欣赶紧写报告。不料，筑路攻坚会战打响了，指挥长昼夜盯在施工一线，一时回不来。事不宜迟，去找他！周桂欣拦了一辆送材料的卡车，直奔施工现场。
“哟嘿！哟嘿！争上游啦！”
“哟嘿，哟嘿！加油干啦！”
一条长长的梯型土坡横卧在山峦之间，坡上红旗招展，人头簇拥，斗车飞奔，号子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好一幅大干快上，鼓舞人心的施工场面！
男男女女都穿着青一色的帆布工作服，戴着藤条编织的安全帽，有的三五人合力夯锤路基，有的用洋镐铺设道碴，有的在扛枕木。一个人高高地站在枕木堆上，挥舞着小红旗，一声哨响，二十多人分成两排，齐声大喊“哟嘿！”将一根“工”字钢轨抬起来，稳稳地架在木枕上，拧上螺钉。铁路在人的脚下，向深山老林一点点伸进。
“同志，指挥长在吗？”周桂欣见一个问一个，个个都摇头。他只好等到间休的时候，找刚才那个吹哨子的人，问：“请问，你知道指挥长在哪吗？”
“指挥长？喏，你到前面隧洞口去找找，兴许在那里”。顺着他手里小红旗指的方向，周桂欣看见前面山崖边也插着红红绿绿的旗子，有很多人在那边施工。一幅对联挂在隧洞两边的峭壁上：宁吃千般苦，为民谋幸福。
“你小心点，前面在放炮！”
“哎，知道了!”周桂欣撒腿跑过去。
“嘟，嘟，嘟……”突然，前面传来三声急促、尖锐、刺耳的哨声，有人高喊：“躲开！躲开！放炮啦！”
紧接着，“轰！”“轰！”……隧道里连续传出六声沉闷的巨响，浓浓的烟尘从洞口冲出来，腾空而起，石头碎片四处飞溅，啪啪，落在洞口附近灌木草丛里。
等一切消停下来后，施工人员推着翻斗车，争先恐后钻进隧洞，将废石土渣一车车运出来。
周桂欣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离隧道口约500米的地方，和几个人蹲在地上，在一张图纸上指指点点。他想，这人应该是指挥长吧。走近一看，此人就是报到第一天在指挥部接待他的负责人。
“指……”周桂欣刚想开口，听见身后有人惊呼：“不好了！塌方了！”
“什么情况？”指挥长和其他人都“霍”地一下，站起来，朝隧道口张望。一个施工人员跑过来：“爆破后，里面岩石松动，透水，造成洞内大面积塌方！”
“有人员伤亡吗？”大家心里都一紧，感觉空气瞬间凝固了。指挥长大手一挥，吼道：“快！组织救援！”说完，把安全帽往头上一扣。
有人拦住他：“不能去，里面危险！”
“不去怎么知道具体情况？！”指挥长甩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往洞口去了。
不一会儿，从洞口抬出几具罹难的工友，鲜血淋漓，面目全非，用帆布单盖着，摆放在草地上。
仍然有人往洞里去，一车车土石从洞里运出来。
指挥长出来了，摘下安全帽，伫立，朝帆布单默哀，缓缓地转过身体，对旁边的人说：“安排好后事，看看他们家里还有什么人”。然后，又说：“不啃下这块硬骨头，整个施工受阻”。
旁边的人擦了擦脸上的泥水，说：“指挥长，洞内岩层复杂，其间还夹着褐煤断层，钢钎钻进去，拔不出来，硬拔出来，炮眼就坍塌。采用浅眼多循环爆破，危险性太大。怎么办？”
“组织党员突击队，拿下这个山头！”
“是！”听到指令，这人手持喇叭，朝人群高喊：“是共产党员的，站到这边来，指挥部要成立党员突击队！”
人员刷刷刷迅速到位，高矮不齐，列队在红旗下，个个神情严肃，脸上肌肉绷得紧紧的。经过清点，筛选，留下十六个人，指定一名突击队长，集体举手宣誓：“执行党的决定，严守党的纪律……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
“出发！”突击队长一声令下，如雷贯耳，队伍转身，面向隧道口，前进！那气势，就像英雄壮士冒着炮火去堵枪眼，炸碉堡！周桂欣目瞪口呆，这些只有在电影里见过的战斗场面，今天活生生地看见了。原来天下还真有不怕死的人啊，共产党员个个都是这样吗？可是，开山造路没有大型机械设备，光用人力攻坚克难，不是拿鸡蛋碰石头吗？他激动了，也困惑了……
周桂欣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指挥长发现一个没戴安全帽的人站在旁边发愣，走近一看，是周桂欣，说：“喂，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这里很危险，谁要你来的？”
“指挥长，我，我……想找你批字。”周桂欣把报告递过去。
指挥长扫了一眼，掏出钢笔，刷刷几下，签上自己的名字“郑大明”，拍了拍周桂的肩膀，沉重地说：“看见了吧？我们需要设备，需要技术，需要工程列车，还有救援列车。去好好学习吧，以后看你的啦！”
“您放心，我一定学好技术，不让您失望！”
“快离开这里！马上要进行第二轮爆破了！”
“哎！”
……
夜里，周桂欣辗转难眠，白天的情景一幕幕回放，他始终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会不顾生死往前冲？是什么力量驱动他们的？他听人说建设大军大部份都是铁道工程兵，还有少部份是从各地招来的民工，文化水平都不高，却如此有胆识，实在让人汗颜。如果自己不学好技术，不能为施工出力，那四年大学白读了，跟他们比起来，简直就是个窝囊废！
“汪汪汪……”屋外，一阵犬吠，夹着“扑腾，扑腾”、“吱吱吱”的挣扎、惨叫声，好像是鸡鸭在打群架。
丽芬睡着了，翠翠把脸贴在桂欣胸口，身子蜷成一团，蒙在被子里，惊恐地说：“有鬼，有鬼”。
桂欣安慰她：“别怕，世界上没有鬼的”。
“有，有山鬼！”
“山鬼？你见过？长什么样子？”
“我冒（没）见过样子，但听山鬼哭过？”
“哦？什么时候？”
“夜里，山鬼哭得好伤心的，像毛毛（婴儿）哭脸。嘘……莫做声，它又哭了，你听，听……”翠翠的身子像筛糠一样在被子里抖动。
桂欣侧耳仔细听，真的，山风呼呼，里面夹着一阵阵婴儿的“哇哇哇”的啼哭声，非常清晰。桂欣吃了一惊，心想，夜半三更，这是谁家的孩子在哭？难道深山里还住着人家？
第二天清早，陈村长家人在阁楼下叽叽喳喳说话，桂欣从窗户伸出头往下瞅，地上一滩血，沾着鸡毛，骇了一跳，赶紧下楼问情况。原来，昨晚黄鼠狼来偷鸡，把鸡脖子咬断了，被黑狗发现后，仓皇逃跑了。这一带经常有野猪、獾子、黄鼠狼之类东西下山觅食，赶跑了又来。说话的时候，幺妹在地上泼了一盆水，将鸡血冲刷干净，大家就散开了，很快恢复了平静。
桂欣回到屋里，把情况告诉了翠翠，嘱咐她，一定要看护好丽芬，尽量少出门。翠翠杏眼睁得大大的，不住地点头：“晓得哒，晓得哒”。
桂欣还想说什么，见翠翠转身哄丽芬去了，就从箱子里取出笔和纸，给教授写信，告诉他这里的情况。
“老师：
您好！
别后数日，夙夜牵挂，千山万水，温情难断。
“三线”会战，热火朝天。铁路建设，避城进山。学生初来乍到，诸事谨慎。
这里急需铁路专业技术人才，学生受单位委派，将赴粤进修一年。翠翠和孩子幸得组织照顾，安置在荆阳县附近一村民家，饮食起居均有村长家人照顾，勿念。
小山村依山傍水，风光秀美，民风纯朴，古木参天，野趣十足。村民不足百人，都是靠山吃山的猎户，也有少数人是经政府教育后改造从良的山匪，待人和善，并无介蒂。民居分散，都是木质框架结构，其特性有待进一步考察。
铁路道工程专业是学生完全陌生的领域。老师多年所授技能，虽学非所用，用非所学，但老师的学术精髓，学生终身受益。
建设大军在崇山峻岭开山造路，气势磅礴，个个斗志昂扬，人人激情四射，完全抛弃个人杂念，置安危于不顾，尤如浴血奋战的沙场。他们都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共产党员，并随时准备牺牲一切！
日后学成归来，学生定当投身其中，努力工作，不负组织的照顾。
气候多变，敬祝健康，代问师娘好，俊俊好！
不尽欲言。
……
学生：桂欣敬上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