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枪管里不冒火
周桂欣把借来的生活费交给陈村长,一番推推搡搡之后,总算收下了。村子里没有商店,丽芬的奶糕和米糕都吃完了,村长妻子把米泡软后,磨成米桨,和菜汁搅在一起,一勺一勺地喂。丽芬不挑食,吃饱了就玩,玩累了就睡,想尿了就哭,夜里也不吵闹,谁抱她都行。村长家人都说,这娃乖巧,好带。
一切安排妥当了,桂欣终于放心去学习了。
进修学习跟大学读书不完全一样,研修七个月的铁道工程学理论基础知识后,进入机辆维修工艺技术课,半天听课,半天实习操作,老师边讲解边操作,进度很快。所有课程中,蒸汽机车检修工艺比较复杂,几乎每天要到机务部门听师傅们讲解示范,上机观摩。周桂欣听机务段制动组的一位老同志说:“你想一想,机车拉几千吨高速行驶,遇到紧急情况,要迅速把整列车停下来。万一停不下来,其后果是不堪设想的。目前,这方面还存在不少问题,需要解决。你是名牌大学生,如果能够在这方面发挥作用,那功劳就大了”。这番话好像给桂欣打了一针鸡血,单位对他这么信任,今后自己肩负的任务既光荣又重大,学习劲头就更高了。
讲课的老师来自现场单位,实践经验丰富,对机车结构很熟悉,处理故障也很在行,周桂欣很佩服他们。但其中有一位老师的脾气比较古怪,不知道是思想保守呢,还是授课水平问题。周桂欣几次提出问题,他用三言两语就解释完了,再问下去,把脸一拉,就不高兴了。逼得桂欣找书查阅,有时下了课还钻进机车看部件,弄得一身油污。经过一番努力,周桂欣基本上熟悉了机车的制动系统结构和原理,同时,对其他部件的运作原理也逐步摸清楚了。他明白了,制动机以高压风作制动动力,而风源是来自一个用蒸汽带动的高压泵。这个风泵是制动机的关键部位,最容易出故障。今后在工作实践中,一定要特别注意这个问题。
学习结束后,周桂欣回到了荆阳县。铁路建设继续向前推进,工程局的人马跟吉普赛人一样,不停迁徙,在崇山峻岭中,风餐露宿,安营扎赛。施工队伍里流传一首打游诗:天晴灰尘当帽戴,下雨烂泥漫膝盖。工棚建在牛栏外,溜趟街比抽支烟还快“。
原铁建指挥部的部份人留驻荆阳,成立了荆阳铁路分局,郑大明任分局长,周桂欣被安排到机务大队负责筹备简易的救援列车。为了尽快上马,二十四台推土机同时开工,嗷嗷叫唤,吐着黑烟,四面进攻,将一个山头重重包围,一块块吃掉。
从工厂格局的筹划,到技术资料的准备,从检修设备工具的购置,到人员的技术培训,千头万绪,大量工作压在周桂欣身上。为了整理“前进”型机车设计图纸,他一个人将几十捆图纸,乘火车,换轮渡,坐汽车,从大同运到荆阳,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
“周桂欣,好消息,你老婆和女儿的户口问题都解决了!”是黄大姐,黄雪梅,一年前帮他办借钱手续的出纳员,现在是分局办公室的机要员,比周桂欣大两岁。黄大姐拿着批条,脸上笑盈盈的,来工地找他。
“真的吗?”
“你看,刚收的”。黄大姐把批条递给他。
周桂欣喜上眉梢,取下安全帽,擦了一擦额头上的汗,说:“这下解决大问题了”。
“可不是嘛,跟我儿子的户口一起批的,我准备回老家把他们接过来”。
“喔,你儿子不在身边?他多大了?”周桂欣跟黄雪梅打过几次交道,但从未打听过她的家事,对她的情况也不了解。
“不在。他俩快四岁了,是双胞胎”。
“哟,那你真有福气啊”。
“唉,哪来的福气哦。我还不知道今后怎么把他们养大……”说着,黄雪梅脸上笑容不见了,神情突然暗下来。
“你是说……”周桂欣有些意外。
“老葛不在了,就靠我一个人”。
“老葛”?
“孩子他爸”。
“不在了?”
“是的,施工塌方,他的骨灰一半埋在山上,一半洒在路基上了。他的魂在铁路上……”黄雪梅望着远山,眼眶里全是泪。
周桂欣吃了一惊,后悔自己问得冒失。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没什么,日子总是要过的。”黄雪梅低着头,边走边聊。她告诉周桂欣,老葛和她都是北方铁道学院毕业的同学,婚后俩人一起参加“三线”建设。在一次现场指挥过程中,老葛被塌方的石头砸成重伤,抢救无效,因公牺牲了。老葛走后,郑大明接替了他的位置,黄雪梅从施工现场撤回来,留在指挥部搞后勤。郑大明担任分局长后,安排黄雪梅在办公室工作。
“黄姐,原来你是铁道专家啊,以后我可要多向你学习。”想不到,眼前这位女同志是正儿八经的铁路行家,不显山不露水。要她在办公室当勤杂工,岂不是太屈才了吗?不过,细细一想,她丈夫刚离开,孩子又幼小,环境这么差,生活压力大,暂时留在机关工作,也是对的。
“黄姐,别难过。以后有什么事,你就说”。
“哎,女人眼窝子浅,别见怪”。
……
机务大队基建施工进展顺利,各项筹备工作也紧锣密鼓开展。分局领导对周桂欣工作和表现非常满意,多次开会点名表扬了他。
然而,就在周桂欣信心百倍、干劲十足的时候,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这场革命来得快,来得凶,不断的升级,让人有些始料不及。
接上面通知,机务大队筹备工作暂时搁浅,全体职工要以实际行动表忠心。每天上班第一件事是学理论,然后,跳忠字舞。不管年龄大小都得跳,跳得好不好没关系,只要不跳低级趣味的动作,不嬉皮笑脸就行。腿脚有毛病的人也得坚持跳,样子滑稽可笑,实在跳不动的,就跟着队伍走大步。跳与不跳,是大是大非的问题,是忠与不忠的问题,这顶高帽子是万万戴不得的。
当然,还有一项重要的任务,就是上街游行,庆贺最新指示发表。每个人手里举着小红旗,一路高呼口号。至于喊什么口号,不用担心,反正有人领着喊,跟着吼就是了。这种游行雷打不动,雨淋不退,而且常常是深夜进行。刚想上床睡觉的时候,外面就有人喊:“快起来!快起来!欢呼最新指示!”周桂欣纳闷了:为什么最新指示都是在晚上发表?是不是国家领导人习惯在晚上工作呢?多年以后,他才搞明白,其实最新指示大都是白天出来的,就是要等到深夜电台才发布,因为那个年代还没有电视直播,只能通过广播听声音。人们深夜不睡觉上街游行庆祝,更能体现赤胆忠心。游行回来睡大觉,第二天不上班,也不会有人过问的,真是一举两得。周桂欣为了能按时参加游行活动,只好每天晚上在临时办公室睡个囫囵觉,第二天再回家补一觉。
一开始,周桂欣从文字上理解,以为“文化大革命”,无非是文化领域的一场革命,批海瑞,批武训传,这些都是文人墨客的事。我是搞技术的,沾不上边的。“抓革命促生产”的口号喊得震天响,周桂欣又搞不明白了,一切政治都是以经济为基础,为什么革命先“抓”,生产被“促”呢?应该调过来讲“抓生产促革命”才对呀。后来,他更蒙了,几乎所有的人都参加了这个派,那个派,如果不参加一个派,就说明政治立场有问题。他想,参加造反派吧,看样子神气十足,可我没那个胆。自己成份不好,刚刚工作不久,没有跟任何人结怨,没有不满情绪。如果不是组织上对我关心照顾,我没有现在的安稳日子;如果没有领导和同志们的信任,我没有这么好的工作。我感恩还不及,我去揭谁的短?造谁的反?选择保皇派吧,参加这个派的人大都是些老同志,老干部,他们阅历长,有经验,跟在他们后面,应该不会走错路吧。万一有什么事,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就这样,周桂欣思前想后,抱着混一混的思想,加入了保皇派。至于保谁的“皇”?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不久,单位成立了革命委员会,一位从部队转业下来的干部任革委会主任。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意,革委会成立大会召开的那天,一位老工人爬上台,对着话筒,口沫四溅,大声表态:我代表工人阶级向革命委员会“哀”心地祝贺!引起台下一阵哄笑。
单位成立时间不长,只有两千多人。上面要求揪出隐藏在队伍中的现行反革命分子。两个月过去了,没有揪出一个来,人心惶惶,还遭到严肃批评:这么多人,难道就没有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果然,上面派人下来驻点督促,不到一个星期,挖地三尺,一下子就揪出七个现行反革命分子,有老同志,也有新同志。其中有三个人影响最恶劣,在饭堂吃饭的时候经常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对热门话题评头论足,属于“牛、鬼、蛇、神”之类,必须打倒!
革委会成立后,造反派与保皇派的关系日趋紧张,由情绪对抗发展到武力对峙,开始用木棍械斗,伤了不少人。平时跟周桂欣关系不错的一位老工人,文化水平不高,出身贫下中农,平时寡言少语,在武斗的时候却特别活跃,冲在队伍前面。这让周桂欣想不通了,他凭什么积极呀?连大字都不识一个的人,难道他看清了文化大革命的实质?难道这才是最彻底的无产阶级革命者?
周桂欣很害怕,每次群殴,他都有意落在队伍最后,看见造反派的人冲过来了,他就躺在地上,捂着胸口,痛苦不堪,大声喊“哎哟,哎哟”。等人一走,他迅速爬起来,开溜了。
武斗愈演愈烈,双方开始四处搞武器。保皇派冲击武装部,搞来几支半自动步枪,一次可连发五发子弹。在一次械斗冲突中,保皇派和造反派的头目较上了劲,保皇派用枪口顶着造反派的额头,大声喝斥:“别动!动,老子崩了你!”
造反派:“有种,你就开枪。不敢,你就是王八蛋!”
保皇派狠抠板机,枪没反应。造反派起哄,群起而上,乱棍飞舞,把保皇派中的一个人的脸皮都打翻下来,鲜血淋漓。保皇派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
回来一检查,原来武装部早有防备,把所有枪机都缷走了,步枪成了烧火棍。
保皇派头目垂头丧气,两眼冒火,指着周桂欣的鼻子,吼道:“你——不是搞技术的吗?”
周桂欣望着他,点点头,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头目指着另两个工人说:“你,还有你,跟着周桂欣干,把枪机搞出来。别一个个傻拉巴几地等着挨揍”。他的意思是要周桂欣带工人自制枪机部件。
花了两天的功夫,周桂欣画好草图,指导工人加工,做了几个样品,试一试,兵——!可以打响,但射程很近,没有杀伤力,还经常卡壳。保皇派不满意,要求重做。周桂欣这个时候心里很矛盾,很恐惧。看到枪,他就想起娘倒在血泊中悲惨的样子。如今,要他亲手制造杀人武器,就是要他当一名罪恶的杀手!这场运动一旦结束,知识分子罪加一等,等秋后算账的时候,他就是第一个该镇压的对象。做也不行,不做也不行,怎么办?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躲一天,算一天,逃一次,算一次,装病!
他跑到县城医院,不停地咳嗽,谎称自己刚患过肺结核,身体很虚弱,经不起劳累,需要慢慢休养,缠着医生开病假条。医院这个时候管理也很混乱,医生每天都在混日子,一笔下去,给周桂欣连开了三个月的病假。出了医院大门,周桂欣拿着病假单,偷着乐了。
就这样,周桂欣收拾好东西,回到榆湾村休病假,成了逍遥派。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