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司马迁之痛
听说周桂欣娶了媳妇,孙教授开心地笑了,连说:“人生大事,恭喜恭喜”。师娘许静茹也说:“桂欣啊,你的新的生活开始了”。俊俊拔开桂花糖油纸,往嘴里一塞,歪着头,问:“妈,我啥时候娶媳妇呀”?哈哈哈,大伙一听,都乐了。“你呀,等长满了胡子就可以娶媳妇了”。
从教授家出来,桂欣一路想,从今往后,就平心静气、专心致志读书了。他向教授表明过自己的理想,想将来成为一名像梁思成先生那样卓有成就的建筑师。教授鼓励他,万丈高楼平地起,打牢基础最重要。教授终身追求建筑教育事业,在众多的学生中,周桂欣身上有自己年青时的影子,当一名建筑师,与其说是周桂欣的个人理想,不如说也是教授的心愿。正是这个共同的愿望,消除了他们的年龄代沟,也消除了政治偏见。师徒二人常常秉烛交流,漫步校园,情同父子,惹人眼热。
然而,这种平静的日子持续不到两个月,就被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无情地击破了。
一天下午,周桂欣正在做物理实验,彭立军急匆匆地来找他,递给他一份加急电报,说:“喏,你的电报。赶紧收拾东西,快回家!”
电报上只有四个字:妻病,速归!
周桂欣告了假,连夜兼程,赶回家里一看,翠翠蒙头垢面,脸色苍白,躺在床上恹恹一息。云娘不吱声,小栓躲在她身后,爹闷在屋里一口接一口狠狠地吸着旱烟,面色铁青。二叔公悄悄把他拉到门外,蹲在草垛边,缓缓地说:“我说桂欣呀,你先别急啊。听叔公跟你讲”。
原来,自从桂欣走后,翠翠是上敬公婆,下护小叔,省吃俭用,跟家里人和和气气地相处。谁知她怀了身孕,反应大,早晚都吐得凶,翻江倒海,把肚里的东西吐得个精光,连苦胆水都泛出来了。那天夜里,她可能实在太饿了,家里没吃的,又不敢惊动公婆,就自个儿挣扎着爬起来,跑到后山掰玉米棒。谁曾想到,偏偏被村里的马干部发现了。这个马干部是本村一个不正经的光棍汉,因为劳动积极好管事,才当上了村干部。平时看见翠翠长得标致,男人又长期不在家,早就流口水了。他好几次路过周家门口时,对翠翠挤眉弄眼,吹口哨,二叔公看见了,故意咳嗽,吓走了他。翠翠平时不大不出门,那东西就一直没有机会再靠近。没想到这天夜里翠翠跑出来偷集体的东西,被他逮个了正着,那还能放过?马干部大嘴一咧,哈喇子直流,发出阵阵狞笑,扑向翠翠。翠翠惊恐万状,拼命挣扎,又撕又咬。马干部恼羞成怒,兽性大作,一掌打过去。翠翠本来身子就虚弱,被他这狠命一掌当场打晕。马干部趁机强奸了翠翠,完事后,把她双手绑在头顶上,吊在后山那棵桂花树下,脖子上挂着牌子:地主婆偷公物,罪该万死!第二天清早,二叔公到后山放牛时,发现翠翠被吊在树上,下身还滴着血,地上有几个滚落的玉米棒子,顿时,大惊失色。他放下翠翠,发现她还有气息,赶紧背回家,找赤脚医生来看。人是救过来了,肚子里的娃却没了,可能落下妇女病,精神还有些失常……
桂欣惊呆了!他眼里喷着火,拳头紧握,牙关咬得“格格”直响。“这狗日的东西!”他抡起草垛边的锄头,要去找人算账!
“使不得,可使不得啊。”二叔公一把将桂欣拦腰抱住。
“放开我!放开我!”桂欣拼命挣扎,大喊大叫。
“我说你这伢子,也不想想,翠翠偷集体的东西,咱们理亏啊。再说,这年头,谁会出来帮咱说话?你跟人家拼命,不就把全家性命都搭进去了吗?桂欣啊,这口气,忍不了也得忍!”二叔公强拉硬扯,把桂欣推进了屋子。
桂欣怵在翠翠床边,万剑穿心,欲哭无泪。翠翠慢慢睁开眼睛,无神地望了桂欣一眼,什么话也不说,然后,痛苦地把脸扭过去,面朝墙根,嚎淘大哭起来。那凄厉的哭声,揪得人心里好疼好疼。桂欣俯下身子,拉着翠翠的手,轻轻将她脸上的乱发拔开,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心里窝着一团火。
这时,二叔公、爹、云娘和小栓都进来了,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塞给桂欣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和粮票,说:“这是几家亲戚凑的。走!你带她走!走得远远的,读书也行,干活也行,就是要饭,再也不要回来了!”
二叔公也说:“是呀,翠翠不能留在家里了,你带她走,走吧……”声音哽住了。
云娘从手腕上取下一个玉镯子,戴在翠翠手上说:“娘也不留你们了。把这个戴上吧,过门的时候,娘什么都没给你,现在补上!”说完,把脸扭到身后,抹眼泪。
……
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周桂欣心力交瘁,也让他措手不及。他把钞票和粮票拽在手里,心想,带翠翠到哪里去呢?往后怎么办呢?周桂欣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孙教授,除了找教授,他再也想不出其他人了。
周桂欣一挽着翠翠,一手挽着包袱,离乡背井,又回到了学院。他把翠翠带到学院门口,让她坐在包袱上,自己跑到系主任办公室,气喘吁吁地对孙教授说:“老师,我回来了”。
“哦,桂欣回来了。家里还好吗?”孙教授正在看教案,看见周桂欣满头大汗,指着旁边的凳子说:“先坐下歇口气,慢慢说”。
“老师,我有急事找您,您跟我来”。
“噢?”教授眉头皱了一下,放下教案,抬起头。桂欣二话没说,拉着教授的手,风一样出了门,直就往校门口走,把家里的情况向教授讲述。教授听得目瞪口呆,当他在校门外看见翠翠有气无力地蹲在地上时,他才相信桂欣说的事千真万确。可是,他该怎么帮这对落难的年轻人呢?
“老师,求您帮帮我们,她的身体怕是吃不消了。”桂欣把翠翠扶起来,茫然无助地望着教授,险些掉泪。
“这……”事情来得突然,教授犯难了。
翠翠拖着虚弱的身体,随桂欣一路奔波到这里,早已耗尽了体力,没等教授回答,身子晃了晃,腿发软,像烂泥一样瘫在桂欣怀里。桂欣打个趔趄,差点没站稳。
教授帮忙扶起翠翠,说:“快,快扶起来……这样吧,先把她带到我家里,容我跟你师娘商量一下,再另想办法”。
“谢谢,太谢谢您了!”
教授和周桂欣搀着一个拖大辫子的姑娘进来,门卫把头从窗户伸出头,露出了诧异的眼神:“这,这是……”见没人理他,摇了摇头,将头缩回去。
第二天,课间操时间,教授找到周桂欣,压低嗓子,说:“桂欣,翠翠现在的身体情况很不好,校园里又没有专门治这个病的医生,不能耽搁了。我岳父在镇上开草药铺,离这里只有十多里地,家里有两间储物间,原来是储放药材的。现在看西医的人多起来,抓草药的人也就少了,铺里的生意清淡许多,储物间就只用了一间,另一间打扫一下是可以住人的。昨晚我跟你师娘商量了,不如把翠翠送到我岳父母那里,一边治病,一边调养”。
“老师,谢谢您。我知道,翠翠这病不治,只能等死。我想过了,书,我是念不下去了,想出去找些活干,挣钱给翠翠治病。”桂欣心灰意冷,无奈地对教授说:“我辜负了您的栽培,给您和师娘添了不少麻烦。真对不起……”
“你,你……你这孩子,怎么能说这话呢?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怎么就轻易放弃!等翠翠治好病,养好身体,就留在药铺里打杂,生活上的事你不用操心。我的岳父岳母为人和善,小舅子在外地工作,也成了家,家里就老两口守着草药铺,他们会照顾好翠翠的。你安心读书,有空就去镇上看看她,只要坚持一年时间,大学一毕业就能分配工作了,日子会好起来的”。看着教授又着急又疼心的样子,听了他这番话,桂欣心里像倒翻了五味瓶,百感交集。他在教授面前惭愧地低下了头,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感到深深懊悔。
翠翠被送到许家药铺,得到许家掌柜和老太太的悉心照顾,他们给翠翠请了郎中把脉,按处方配药,每日煎好送服。生活上,用药膳调理,少吃多餐,营养搭配。一个月后,翠翠的身体渐渐康复,蜡黄的脸上渐渐泛红,只是有些恍惚,常常流露出悲苦厌世的神情。
这天,许老太太和翠翠坐在后院石榴树旁边。老太太一边给翠翠梳头发,一边跟她拉家常,说:“瞧,这一头又青又长的头发,多漂亮啊,这是用啥好东西养出来的呀?”
“在家里,娘用茶籽饼泡的水给我洗头。”
“难怪,洗得乌黑发亮的,啧啧,真好,真好。”老太太像待亲闰女一样,慈爱地抚摸着翠翠头发,轻轻梳理。
“妈,我回来了!”许老师闯进来,打断了她俩的话。
“怎么就你一个人?振德和俊俊呢?”老太太睁大眼睛,往门口张望。
“放心,他爷俩好着呢。我到镇上寄包裹,来家里看看,一会要走”。许老师看见翠翠坐在院里,散开一头长发,跟她打了招呼,看她心情不错,笑了笑。
许老太太拉着女儿进了内室,悄悄说:“我跟你说呀,翠翠这孩子心细,胆小,天天就念叨着桂欣能来看她”。
许老师问:“周桂欣没来看过吗?”
“怎么没来?来过两次了。他话不多,没过夜,当天就走了。翠翠真可怜啊。”
许老师听了老太太话里有话,心领神会:“妈,我知道了。别着急,会好的,我先走了”。
“哎,等等,把厨房里刚蒸出来的包子带些回去。记得有空就带俊俊回来,好久不见他了”。
“哎,我知道了”。
……
傍晚,教授找桂欣出来散步,周桂欣不停地咳嗽。教授关切地询问:“你大概受了风寒,上课也听见你咳得厉害。这样吧,你到草药铺抓点药吃,顺便去看看翠姑娘?”
“咳,咳……没关系,不碍事,过两天就好了……”
“唔。你看过司马迁的《史记》吗?”
周桂欣回答:“看过几篇章节,但没有认真研读。咳,咳……”
“孟子曰:‘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我看,天下之人,唯司马迁能做到这一点”。
“您为什么这样看呢?”教授今天突然对史学感兴趣,桂欣感到好生奇怪。
“司马迁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完成《史记》编撰,顶着宫刑痛苦,忍受了奇耻大辱,‘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这种痛苦,这种折腾,需要怎样超常的意志力和超常的忍耐力,才能战胜呀。吾辈又有几人与?”
寥寥数语,字字句句,都落在周桂欣内心最敏感的地方。教授啊教授,您不用说下去了,您的意思,我全懂了。这些日子,我满心悲凉,似乎掉进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洞,在苦苦挣扎,苦苦求索。我想爬出来,却看不见光亮,找不到出口;我想呐喊,心乱如麻,又堵又慌。在我最无助、最困惑的时候,你不遗余力帮助我,开导我,鼓励我,您是我学术上的老师,也是我人生路上的导师。你说的是史学,意在为人处事;你赞的是司马迁,鞭的是周桂欣。“忍”字头上一把刀,血往心里流,我怎能不开窍?怎会领悟不到呢?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情天义海,恩重如山,我周桂欣这辈子都会铭刻在心。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