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
一
多年以后,她还在这座城市。
为人女。为人妻。为人母。哪一个角色,都不容易。
职场如战场。家事如游丝。手无缚鸡之力的她,竟能举重若轻,将一切梳理得顺风顺水。
她偏爱红。红色的踏板车,换成了红色的雪铁龙。红色的墨镜下,红色的丝巾柔曼地飘扬。在别人的眼里,她就像一团红云。
形而上的感觉,是她的追求。形而下的生活,是她的现实。
每天,推开朱红色的大门,一家子的色香味,都得她打点。然后,在橘红的台灯下,铺开一方素笺,种下一粒粒黑芝麻。
白纸。黑字。才是她的最爱。她的不为人知的秘密。
夜深。人静。她飞舞着手指。月色白。泥土黑。她的心,无边,无垠。
偶尔,她会从抽屉的最底层,抽出一个信封。多年前,他给她写过一封信。
墨香犹存。他的气息,犹存。
她望望窗外,渐深渐浓的夜色,什么都有,什么都没有。
二
多年以后,他还在这座城市。
县级的小城,格局终是小的,但这些年,小城却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先是服装走品牌路线了,接着是餐馆朝星级看齐了,然后是各种娱乐场所都取了洋名。最疯狂的是房价,人均工资不足两千的小城,房子的平方均价超过了三千。
小城是他的江湖。他曳尾于小城,时而搁浅,时而深藏。百转千回,他已经光滑如一尾鱼,敏捷如一尾鱼。
荤段子编得风起云涌,小曲儿哼得山高水长。挥起羊毫能书,调好丹青会画。他是有强大气场的人。只要有他在,场子就是活的。他可以一个人喝转十八桌流席,这不是吹的,是实情。
他在一截香烟里闪烁: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他最静的时候,是在他的后花园。
多年前,她说过,她想要一栋小楼,前有菜园,后有花园。多年后,他有了这栋小楼,前有菜园,后有花园。他在后花园里徘徊,树影花影没有她的人影。
他望了望堆杂物的墙角,他知道,在最底层,有一辆裹了油布的自行车。
那一年,他用这辆自行车送她回家,一送六十里。她的笑声,一撒六十里。
如今,她在雪铁龙里,哭笑都与他无关。
三
小城太小,她从不曾打听他的信息,但他的信息,还是不期而至。
他傲气不改,被人整了。他时来运转,被提拔了。他和谁搅在一起,迟早会出事儿。
谁在她面前议论他,她都默默无语。她心里的他,谁也碰触不到。
他办了书画展。人去楼空后,她去看他的字。他的字也看着她,说,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无拘无束无碍。
朱敦儒的词,是他当年对她的许诺。他抱她在怀,喂她小米粥。他说,以后,在我们家里,只需要,备一副碗筷。
她的泪,如泉涌出。
四
小城太小,她一直在他的视线里。
在生活这壶茶里浸泡久了,她的腼腆,她的拘谨,也渐渐舒展开来。
与她一起成熟的,还有她的字。
这些年,她的字从未拒绝过和他相认。在博客,在空间,在论坛,无论她化作哪段青烟,他都能精确地嗅出她的味道。
而她的字,打开了她全部的秘密。
他喜欢她字里淡淡的忧伤。喜欢在她的字里,和那些旧时光相遇。
而终有他不喜欢的。他知道她又爱了。
她巧笑倩兮,眼波流转。她为别人推杯换盏。她对别人说着曾对他说过的话。
时间轰然坍塌。他,轰然老去。
他纵酒买笑,快意恩仇。夜深不知归处,撞上南墙,双眼几乎失明。
五
她突然感到不顺,处处不顺。
好像总是逆着风走。好像总是在人行道左走。好像,那掠过她身上的目光,都有了刀剑之气。
然后,是亲友的背弃,单位的停职审查。
她在漩涡里挣扎,却不知,风从哪里来,浪从哪里来。
墙倒众人推。在纷至沓来的脚步声里,她听到了他的。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她最后望了一眼她生活过的小城,然后,静静地安睡在铁轨上。
六
他得到她的死讯。同时得到的,是她自愿捐献给他的眼角膜。
那一刻,他没有看到,一弯新月天如水。
他愿意,沉寂在永远的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