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残局谁解
时值晌午,人每欲睡。陪都洛阳一处茶馆却是人头攒动,热闹异常。
原是此间馆主棋瘾难捱,又来摆“百两局”。这馆主本名钱书,生平最爱钱棋二物,因嫌这“书”一字太也晦气,后改名作钱棋,号称“棋财不输”,自诩长安洛阳两都会内除去当今棋待诏王积薪,棋力可以无匹,人皆笑他口出狂言,不料此人确也非庸才堪堪,逢月置“百两局”自癸酉年始至今亦已三十局开外,竟鲜有败绩,便是偶逢国手私访败得半招也是一沾即走,决不行险再战,人道是棋品下流,却也不得不服此人棋力一流。
不知何时馆外走来四人,当首少年衣着华丽,光彩烨烨,小馆内用蓬荜生辉四字实是再恰当不过,少年身侧紧随一豆蔻少女,身着柳色绿衫,明明稚气未脱,偏要学得婷婷袅袅,一步一顿,怎奈那少年行如御风,这小小莲步一顿便须落下老大一截,于是便小嘴一嘟:“哥!慢点慢点!”一跺脚却又小跑跟上,馆内众人本是专注于那百两残局,蓦听得这少女一声娇嗲皆觉有趣,又闻“哥”一字不免拿二人一番比较,果然眉宇间颇有几分相似,一个样俊美好看,又见那少女莲步小跑模样,越发显得玲珑可爱。
很快又来二人,居左中年汉子一身宽大美袖几乎拖到地面,腰束长带,头系布条,俊逸潇洒,纵然如此,馆内诸茶客于之亦不过一瞥目光即转,转而投向汉子身旁粉色妙龄女子,楚腰纤纤只堪一握,怎奈额头流海垂得甚低,不能见到美眸如何流转,对那雪颊粉颈便愈发浮想联翩,及此又恐恐望向那汉子,明明四十五六模样,莫不是老牛吃嫩草?更有富家少年才藻先蕴,心欲救美人于水火。
“二叔,莫莫姐,快来啊快来啊,哥这儿看到有俩人在赌棋呢!”却是那豆蔻少女连蹦带跳向汉子招手不已。馆内诸人乍听闻“叔”、“姐”一干字眼顿觉心下一宽,富家少年也随之长吁不已,继而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爹?”莫莫望向汉子征询。
汉子微微一笑,伸手奖莫莫鬓角几绺乱发一一掠顺,点头道:“去吧。”言罢步至窗边位上坐下,只远远观望。
是时众人见佳人走来尽多气血上涌,寻思如何搭讪为妙,见那粉衣女子形容举止必是淑女无疑,又兼女孩子家本就生分怕羞,心想断不可行唐突冒犯之蠢事,而又须讨佳人欢心,不由得冥思苦想绞尽脑汁。
不过须臾,已有聪明人计上心头:“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呀?”原来此人思来想去正面逢迎不如旁敲侧击,是以便寻这小丫头打探一番在前怎料这绿衫小姑娘亦非等闲,往那人撇上一眼先就一个阔谱:“哼!干嘛告诉你?”一言既出那人两颊顿红,悻悻退下,惹得旁人偷笑不已,然则小姑娘亦是言罢即悔,终是孩童心思,表现欲极强,心念方才竟未留周旋余地一棍子打死,未免可惜,恐怕难有傻子重蹈覆辙。
不过世上总有蠢人后知后觉,慢人半拍,听先前那人一问顿觉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迫不及待凑前相询;“小妹妹……”
一语未完,怎知小姑娘更是有恐前车之鉴,迫不及待接上:“本姑娘出身江浙南宫世家,全名南宫落,这位公子乃是家兄南宫小花,这位小姐乃是本姑娘堂姐南宫莫(古同‘暮’),至于那位青衫步履的谦谦君子便是家叔——大名鼎鼎的南宫让。”
众人见这南宫落言如一气呵成,此等烂熟于心必是往日磨练结果,再观其志得意满的神气只觉这老气横秋的口吻由之娓娓道来最是好听,再循其所指一一望去,只见那南宫莫嗔得一声:“落落!”,匆匆向诸人一致意早已羞得玉颈通红,南宫让则是淡淡一笑,浅浅点头,最末望向南宫小花,发觉他竟似是恍若未闻,分毫不为所动,只专注看棋,方醒悟本不该这般分神,未免叫他人所小看,众人遂又复镇定,静静观棋。
茶馆摆设以藤制为主,惟独这棋盘方桌乃是木制,虽是木制,二人落子声音却隐然是金玉铿铿之声,看这棋子显是白玉、精铁所制,这方桌却不知是何方神木,更兼这等材质,也不知是什么利器所刻下纵横十九道深沟,只可想而知这“棋财不输”于棋道还是下足了血本。
木桌左方便是钱棋的常座,这回持的是白子,对面坐着一位矮胖老者,正托着肥大下巴皱眉思考。
“嗨!我说周员外啊……”久久不见动静,钱棋又不由得耐不住欲说,不过也终归临时打住,“你说你……额……哎!”
老者纵有不甘,听得钱棋一叹,也不由得老脸一阵通红,右手一翻,掷子认负,忽地一人倒提一锭金元宝恰恰接住落下黑子:“我再添一百两。钱先生,可还赌不赌?”正是南宫小花。
众人讶然,钱棋倒是不俗,伸指拈过元宝上黑棋丢回棋盒,周员外尚未反应过来,小花也不就坐,提子便落往黑腹大空,只此一手棋,便是钱棋也微愣了一愣,轻轻叹了口气,众人皆想,原是个纨绔子弟来无理取闹,没什么真本事。
几手下来众人发现这公子花样倒是纷杂,断、刺、挖诸般手段层出不穷,虽无明显章法,那钱棋倒也不得不一一相应,十余回合下来,“钱棋不输”益发小心谨慎,不时已冷汗涔涔,右手一面拈子,左手只是在左下巴痣上一络毛上蹭来蹭去,一时又捋又弹,折腾不已,又走得几步,眼见黑子“做活”已成定局。众人皆觉本无此理,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钱先生,如此可算数了?”
“不错,我确有一招缓棋。”
“哦?那,或者——钱先生再加一注仍从我“打入”那手棋开始如何?”
钱棋眼瞳一收眯成细缝,沉声道;“阁下未免欺人也太甚。便依阁下所言。”
于是二人又复盘重演,却不如上回落子如飞,无想此次小花棋风依旧,只是次序略变,情形却与上回相类,仍是十余回合,区别独独在白子将先前黑子那招缓手应子留滞最末一步,钱棋陷入长考。
之前看来,黑子确也那是缓招不假,留至这最末一手,竟似是非应不可了。一炷香左右,钱棋手一推,将案上六百两推向对桌。
“周员外,算是我败了。”说着起身上楼,入门不见。
“好高明!可惜啊,可惜。虽然可惜,仍是高明之极!”
众人循声望去,却是南宫让同桌座旁一及冠少年,本来不足理会,新奇于那颠三倒四的“高明”,“可惜”,还是有人嘀咕道:“你道高明,可又想得出来?再道可惜,更是滑稽之谈,又岂有破这棋之理了?”
“哼!方才钱先生但只退得,令他活去,棋至中盘,鹿死谁手谁又晓得?”
众人闻言大笑。本以为这又是个不可小觑的少年,有甚惊人见解,孰料只是这等人人皆懂最也浅显的棋招,不由好笑。
“不偏不激,不执不拗,少年人很有想法!你叫什么名字?”倚在窗边的南宫让于众人不理不顾,径自望向少年。
“我待会再同你斗。”少年一笑,径自走向南宫小花,“可惜啊可惜,我这身上,并无什么钱,只这碎银几块,唉……”话如此说,却并不离去。
“呵呵。”南宫小花也是一笑,“无妨,倘我借你三百两,你可借也不借?”
少年闻言大喜,大剌剌便往钱棋座上坐去,自顾复起盘来,旁众人也不免面面相觑,心道这少年人恁也不客气……
果然,这回黑子且退且让,守得严严实实,渐成厚味,盘面上却反为白子占优,几有五目之差,观至此处,众人皆微微皱眉,心想这等走法换作自己也下得出来,稀松平常已极,并无甚么神奇。
少年似是料及这些心思,抬头环视,便如同人人对视了一眼,一笑,落子,却是点向白子活棋内,意欲“破眼”,小花略一迟疑,很快应对。
依次类推,黑子竟是招招如此,只欺执白周员外先前布局极散,空不相连,为黑棋割为八块,于是黑子每点一回,便有官子盈利,待至官子殆尽,双方已是旗鼓相当,众人讶然,盘面已难目测。
点目。黑胜半目。众人凛然。小花木然。少年却黯然叹道:“南宫让先生么?你不必再出手,就方才你于桌上沾酒所演那几手棋,已领教了。我认输便是。”
“不过,少年人,假以时日,你亦能胜我。”南宫让淡淡一笑,“你叫什么名字?”
“杜甫。草字子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