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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桃花

  

  人面桃花

  唐朝诗人崔护,字殷功,贞元十七年,与孟郊同中进士,官终岭南节度使。未第之时,尝游京都南郊,如元微之巧遇双文,访幽而遇艳,进而生出一段良缘来。

  这一日,崔护心下烦闷,难以自释。想日前落第,不胜惨沮,恍恍惚惚,来到一酒楼。朱甍碧瓦,飞檐阿翘,壮丽极矣。见客来,酒倌疾来接待,崔护道:“速看酒来。于我捡僻静旷阔处,好纵酒也。”

  楼上向街所在,崔护坐定。举起酒杯,仰面而尽。看街道之中,人马往来,闹声喧喧,不由寂寥内生,道:“想我崔护饱读诗书、学通二酉,自谓一战告捷,衣锦荣归。岂料命舛时乖,一致如此!昔孔仲尼困于陈郊,粮绝三日;晋文公辱于曹君,裸浴观胁,盖圣人立世,艰难苦厄多加于身。奈何吾一介书生,叩九阍而无阶也。”

  崔护大恸如丧,出得酒楼,如似癫狂,望南而去。行不上数里,见一处村庄,群山环抱,绿梧广植,好个所在!崔护酒后微醺,又走了些许路程,渐渐舌燥口干,欲求杯水为饮。有户人家,一亩见方,柴扉紧扃,篱笆围合,举眼望去,甚是清幽雅丽。崔护上前叩门,久不见人来应,正欲转身离去,却有女子门隙窥之,道:“谁耶?久扣吾门?”

  崔护回道:“吾名崔护,因午时多饮了几杯酒水,如今口渴难耐,求姑娘赐半碗浆水,以解我急。”

  那女子稍作迟疑,开了门道:“先生请进,我取水来。”

  崔护进门,看得这般光景:草屋二三间,金茨以白茅;田畦五六垅,油绿而稠红;井甃长苍苔,滑腻惹人爱;摇摇秋千架,素手濡香泽;远远亭台座,时有丽人来。又一树碧桃,霞铺锦缠,玲珑可怜:红蕊春笑,多情妖姬醉颜;薰风妙扶,步摇美人裊颤。

  那女子捧来素磁茶碗,满倾递于崔护,道:“先生请用。”又取来竹凳一具,道:“先生坐。”

  崔护托着茶碗细看那女子形容:朱纱单衫,端妍媚态;楚腰秀体,亭亭玉立;乌髻云鬟,初巢鸦雏。履步宛如洛神凌波,举腕好似玉藕斜抱。恰与红桃相应,直是人美花艳。崔护也不转目,也不喝水,只是瞅那女子。女子似有察觉,背对崔护,倚着桃柯,并不言语。

  崔护道:“问姑娘芳名?”

  那女子仍背向伫立,俛面低语道:“奴家夏氏。”

  崔护又道:“家中有甚人来?怎生只你一身?”

  夏氏道:“与爹娘同住,饭后扫墓去来,只奴在家。”

  崔护见她身影俏丽,声似莺莺燕语,心下不免爱慕,道:“夏姑娘花貌绮龄,可曾婚配?”

  夏氏扭转身来,以目注之,也不答话。

  崔护只道是美目盼然,香雪凝腮,一时心醉神痴,继而以几句风话引逗。夏氏也不言对,时而凝视崔护,意属殊厚;时而以足勾地,面露羞色。

  看看薄暮,崔护只得起身,作别而去。道:“敬谢姑娘款留,天不早也,我就此归去。”

  夏氏送崔护至门,眉攒愁云,期期艾艾,似有不舍之意。崔护出得门来,慻盼流连,几几乎欲行又止,见夏氏不胜其情,仿佛海棠湿雾、梨花带雨,哀戚难遏,大为不忍。不住叹道:“吾崔护求功名而不得,见佳人而不就,诚乃命乎?”离了南庄,怏怏而归。

  那崔护自见了夏氏,日夕魂牵梦萦,须臾不忘,思想再见美人清颜。这一日,暖日晴和,花蝶戏丛,崔护看看春色撩人,径自出得城门,南庄去了。但见村头青壮少妇、老翁稚儿,携鸡豚、舁酒醴,眉眼含笑。崔护心下疑惑,向着当中的青衣村汉,施了一揖,道:“敢问大哥,为甚事来?这般喜庆。”那村汉答礼道:“先生不知,今日村中赛祭社神。阖庄集聚,图个热闹。”

  《礼记明堂位》云:“是故夏勺、冬烝、春社、秋省,而岁在腊,天子之祭。”春社大节庆,堪与蒸尝岁腊比并,只是寒食早尽、清明又过,此时赛社,无乃太迟乎?崔护道:“三春将半,这时节赛祭社神,岂非时不宜也?”村汉道:“先生外来,不明因由。这村子去岁丰登,家家感念社神福佑,决计来年大荐。备办祭品未妥,只得暂且小祭,再另寻吉日,供奉社神。而今日正是好时候。”崔护暗想道:“这村人直恁地性粗,祭祀竟也有不按时的。”

  那村汉又道:“先生赶上村子社日,少不得分一杯酒。”

  崔护见人群之中,有一女子,甚为面善,定睛细看,却是夏氏,便以手指之问道:“那红裙妇人是谁来?艳丽若此。”

  村汉回过首来,看了一眼,道:“那是村中夏老伯女孩连翘,生得温婉,长得秀丽。也不知多少人求亲,门槛也踏坏几条,院门挤破几扇,只今依旧家里奉养双亲,口不言婚嫁。这夏老伯也是心比天高,说他女孩不堪轻配俗流,定寻个君子,与他女孩才貌相当。”

  夏连翘也认出崔护,时以目注之,顾盼流转,眷恋依依。崔护看她意思,心下已自宽了八九分,不免想那桑林之约、月下花前。

  又有那巫女翩翩、鼓声喧阗、米糕浇奠,村老焚香祷拜土地神,个中景况,不必细说。看看祭仪早成,村人围坐聚饮。崔护在列,见那分酒之人,正是夏连翘。座中村汉道:“社酒医治耳聋、长寿子孙,咱多饮则个。”崔护暗想道:“左右不过野村薄酒,有甚神效?只是佳人分与众人,多饮为善。”眼看的夏连翘莲步姗姗,望他走来,崔护忙不迭立起,施礼道:“谢姑娘赐酒。”那夏连翘也不答礼,也不回言,递与他酒碗,嫣然一笑,径自走开了。崔护痴痴呆呆,反复摩挲那碗,分明粗瓷,却觉着温润如玉。而那酒,只道是鲁酒,不承想甘爽味厚。见佳人近在咫尺,思量与她私下一会。夏连翘似知她心意,屡目注之,如有所言。

  崔护见佳人单身离去,即时尾随其后。夏连翘开了自家门户,并不闭扉,径自房里去来。那崔护也不怯生的,见静悄无人,举步而进。此中景象,似比前几日益发可人怜惜。正行至草亭,忽听得人道:“是谁人来?擅闯吾宅。”崔护晓得是连翘,道:“姑娘又不掩扉,又情知吾在后,非开门迎我而何?”

  夏连翘倒也不惊惶,道:“先生何故,再踏荒地?”

  崔护道:“腹中饥馁,但求一饭。”

  夏连翘道:“方才社酒也饮了不少。”

  崔护笑道:“酒乃水也,虽曲蘖酝酿,焉能疗饥?”

  夏连翘听罢,转身取来白饭,葫芦盛放,上铺猪手、腰子、瓜姜诸物事。道:“家中略备社饭,先生不嫌,将就吃些。”

  崔护少取入口,道:“五色匀和,瓜菜柔脆,稻米清甜,猪羊鸭各得其味。想姑娘掌中馈,不然,安得此炮凤烹龙也难及?”。

  夏连翘解颐而笑,霞晕粉颊,只是不答。

  崔护又道:“吾去时,可否再赐一餐,以飨明日。”

  连翘听他言语,不胜欢忭,只是毫不应对。

  崔护想她如此颜色,却是寡言少语,怎生得她口开?便道:“是何缘故,吾开罪姑娘?久不赐言。”

  夏连翘一愕,道:“先生误矣,奴家生性如此。”

  想那夏连翘本意,欲与崔护幽约,畅诉衷肠,无奈女儿羞涩,相见对面而话梗在喉。看看天晚,连翘道:“奴家自去备饭,先生立等。”崔护知她逐客,只得起身作别。心下想道:她着我来此,怕人瞧见,有污清誉,吾亦损了声名。接了葫芦,挨到门首,见玉人大有泪眼婆娑之意,欲出语宽慰,却不知何以开言。当下一段别情,凄凄惨惨,直教目者伤心。

  倏尔一载又过,崔护博陵家中温书,时有亲友相顾,问及婚嫁,崔护只道是功名未遂,何以言家,不由想起连翘,觉着憾恨。早是春寒时候,崔护应友人之邀,再至辇下。

  这一日,云和景新,花灿柳明,春雪初融迎春鲜,银泉泛波野凫游。崔护久居内室,肢体慵倦,见春光甚好,不觉走出户外,踏青去来。但见:玄鸟啄泥尾细剪,莺雏啁啾恰婉婉娩。柳辫丝绦饶多绿,最是清芬风运转。崔护心下喜极,想道:这般好景,不去赏玩,岂非辜负了韶光?信步走来,出了城门,不觉朝南去了。心内暗道:“未知佳人在否,那庭院桃花,仍明丽似昨耶?

  密林掩映之中,依稀又见旧日村郭,与去时光景一般无二。真是:山似青螺黛,连绵庄外斜。屋舍俨然在,垂髫唤阿爷。崔护一路行来,见得昔时人物,只道是人面桃花还依旧,在那柴扉门扇后,有丽人手捧净瓷,等郎来到。兴起难耐,不由紧了脚步,循着旧路,早到小院门首也。只见那树桃花,艳煞枝头:

  朱瑛琼苞翻红浪,真珠托正央。一壶内蕊胭脂色,笑嫣糁盏,盈盈东风握。翠蔓初叶青竹老,睡酣春觉早。嘉木亦自有明神,醉脸酡颜,薄汗透春衫。

  崔护不由看得痴了,想花开若此,伊人斜倚枝柯,宛然在目。举手扣扉,又是久无人来应,只道是佳人洗手做羹汤,不曾闻得。崔护打门愈响愈疾,内里则悄寂无声,似非人居也。这崔护心下不甘,开口叫嚷道:“连翘连翘,去岁求浆崔护至也。”那院中更无一声作答。想是午眠未起,却又睡得这般沉稳。

  崔护门外揣测万端,又略无见人来,心下已自猜得十之七八。伊人结缡远嫁未?他乡探亲未?随爷娘乔迁别住未?不由一愕,那人应不是为谁侍巾栉来?吾崔护离去一年,不承想再难相见也。

  崔护大恨,低面见些碎石瓦砾,心下一时感慨,思如泉涌,拾起砾石,在夏家门板写道:

  全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题罢,细抚那门扇,道:“连翘连翘,几日后吾又东归。此一去,你我怕真是相会无期。原本承望半刻聚首,却是这般失意。”长叹数声,只道从此长诀,怅然而回。

  那夏连翘次日回来,看看门扇之上有人题诗一篇,只道是浪子游人,见春景明媚,顺手写来。细读之,“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方悟前度刘郎来也,只是可惜外家扫墓去,不曾觌得故人一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知他思想己身,却又未遇而返。诗中酸楚,尽流于外。连翘知他心意,难免伤神。

  夏母在连翘身后见了诗作,问道:“我儿,是谁人来,在吾家门扇乱涂?这写些甚什?”

  夏连翘道:“母亲休怪。左右不过哪家孩子淘气的紧,见咱家门板洁净,随意抹画几笔,女儿擦去便是。”

  夏母又道:“咱屋里去来,拾掇了家什,等你爹爹。”

  连翘神思不定,如行五里雾中,迷迷糊糊,脚却又似踩于云端,全无知觉。夏母见女儿这般,疑道:“连翘,因何失了魂魄也?”连翘道:“方才走得急,喘息未定。母亲,女儿房里去来。”

  这夏连翘自家在闺中,想那崔护初来求饮,朗目星眸,意殊含情;又社日中庭小聚,甚有眷恋之容;今特来相寻,未有踪迹,定是怅恨不已。那“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凄怨如此,何敢承当?夏连翘中心哀哭,自恨蹉跎佳期,终不得见那人一面,看看不觉减了玉肌。

  却又是晚秋来到,这百旬着实难捱。连翘晓妆慵理、衣裳寡鲜,容色憔悴,恹恹困损娇躯。夏家父母看着心里焦灼,道:“我儿,出户走走来,秋日高爽,也好借此消了愁怀。”连翘忙辞不迭,母亲早推搡出去也。却不知此一去,竟遭恶少当街调戏,惹出祸事来。

  那恶少见连翘面压莲萼、鬓欺腻云,心下欢喜,不免生了歹念,遂因媒氏夏家做亲。媒人到了南庄夏家,劈面便道:“夏老伯,喜事天降也。”

  夏父道:“老汉有何喜耶?”

  媒人道:“谁不知老伯家有个花枝似的女儿,尚居深闺未嫁。正巧城东大户见你女儿聪慧伶俐,欲与你家成一段姻缘。”

  夏父道:“小女贫姿陋质,怎敢蒹葭倚玉?况小女凡事素来自家做主,须老汉告她知晓,由她定夺。”

  送出媒人,夏父回屋知会女儿本末。连翘听罢父言,怫然作色道:“爹爹,你不知那人孟浪胡为,前日女儿街头为他欺侮。却不承想,又着人作伐,好没羞耻!”

  夏家父母自是不许这桩姻事,却无奈那人逐日来纠缠,里外闹喧,家里略无宁日。连翘想念崔护,早是相思成疾,又且恶少不断夹缠,扬言誓娶夏家女儿为妻,更是心绪烦乱,渐渐入病了也。

  这夜晚,凉雨骤至,零零而降,星星点点。连翘独卧衾被,想自清明而后,那崔护再无音耗。未审现身在何方?平安与否?吾受人缠扰,未有片刻之宁,能得他解困乎?又听窗外雨湿桐枝,频敲梧叶,寒风过耳,不知疏了多少碧梧。正是:

  雨泪梧桐过,怕是秋更深。长夜何寥寥,借此来助恨。

  夏连翘闻得声响,知是梧桐雨也,其声哀苦已极,不由黯然肠断,泪洒红枕。只道莫如就这般结果了罢,也省却爹娘为人缠帐而愁烦。

  又是三年大比之期,崔护离了博陵,西进长安。思想寻见连翘,却又念举进士为首要,不免耽搁,故此京师月余,未曾南庄一候。

  好容易科场既毕,崔护晨起沐浴更衣,思睹惊鸿不已,早来南庄也。又是清明时节,却云遮天昏,风冷欲雨,山亦不似翠黛,木亦不似青苍。崔护一路也顾不得那春景何如,径自夏家去来。见有皤发老翁应门,料必是连翘之父,道:“小生崔护,一向少看。”夏父先是惊怪,后定然而道:“先生莫不是寻人而来?且请进内说话。”

  崔护见房舍庭中,夏父而外,曾无人踪,疑道:“动问老伯,连翘姑娘在否?”

  夏父似有哀色,道:“吾儿安在?先生稍坐,再饮吾家浆水一碗,后随老汉寻吾儿来。”

  崔护自是急不可待,擎起那碗一饮而尽。夏父见他如此,起身出了茅舍,望村头而去。崔护只道是连翘田间作耍,及见了坟茔累累,又道是佳人扫墓未回。却不承想,一处新封黄垄前夏父立定,以手指之,道:“此吾儿也,常居其地期年不足。”

  崔护且笑且愕,道:“老伯休欺罔小生。连翘绮年妙龄,怎生仓促离世?”

  夏父道:“君至吾家求浆,后题诗于户,诸多事体,吾已尽知。连翘朝夕念你不复重来,甚是惆怅。及今到也,奈何吾儿夭逝,无缘相会。”遂将恶少求嫁种种,皆说与崔护。崔护听罢,恨然道:“此人甚是可憎,合该天雷殛诛。那连翘又因何殁了也?”

  夏父道:“吾儿性拗,见那人不肯干休,又疾笃不瘥,一时扭转不来,悬梁绝命了也。”

  崔护悲恸难制,登时泪如玉箸,簌簌而落,道:“崔护一去三年,不意你竟魂归瑶池,再难觌面,徒留孤冢向我,教人何以堪也?霎时间月缺花飞,你我阴阳暌隔。在那幽冥世界,望乡台多盼我,奈何桥稍停息,孟婆汤更少饮。吾俗愿毕了,即来作陪。连翘连翘,若得一对并蒂莲,强煞状元及第。今日纵得登巍科、入仕路,若无你相伴,也不过云烟粪土!妻尚且不保,何言家国天下?”

  夏父见他哭告甚哀,心里不忍,道:“君当善视金体,勿以亡女为念。我儿九泉之下,知晓郎君这般情深,应无憾矣。”

  崔护只道是佳人往生,此生哪得再会,前尘恍如一梦,目下唯见蓬颗。当中悲苦,绝不自胜。夏父几番劝导,崔护方才止了歌哭,含着眼泪,挨进城去也。

  这夜来风雨如晦,光景惨淡直教人销魂。崔护思量小娉婷,不克自拔。蓦地一场阴风,床帏布幔随而招飐,恍惚之间,似有人躲于暗处,彷彷佛佛。崔护叫道:“此谁人耶?因何藏吾房中?”言罢,秉烛向前欲探的实。

  那人知匿不住,悄地移步走出。崔护定神细瞩来人,不禁大愕,直向后退去,喃喃道:“连翘连翘。”

  那人长吁道:“郎君识得妾身否?”

  崔护道:“吾一意思睹清扬,指顾之间未敢稍忘。连翘,你既仙游,又淹留凡尘,宁有未遂之愿?”

  夏连翘道:“妾身心意,君焉不知?三年之前,郎君叩门求浆,你我初逢,自此两下情牵。后君寻妾不遇,题诗于扉,妾身观后不觉病矣。又遭恶人胡缠,挣脱不得,禁受不了,故而万念俱灰,想一死安息。”

  崔护大悲恸,道:“是崔护之过也。吾为求功名,舍你而去,致你命丧九幽。虽生世间,吾何以颜为?”

  夏连翘道:“妾身福薄如斯,无可回也。君当以云路为要,莫为泉下人,枉送前程。”

  崔护思想伊人将去,道:“连翘连翘,你我就此天为证,月为媒,好成秦晋,若何?”

  连翘莞尔笑道:“郎君何其愚也!妾今鬼矣,不当久滞人间,更说甚么凤凰来仪、比翼齐飞。君另择良配,结缘淑媛,问鼎科场,建勋扬名,诚妾之愿也。今拜别矣,不复相见。”说罢,倩影一晃,隐然而没。崔护追至门外,但见阴雨已霁,东方将白,而伊人远逝,毫无影响。

  次早觉来,听得鹊儿喜鸣,崔护自思道:有甚喜事来,唯是聒碎吾心,再不停歇,起身怒打也。床笫缠绵有时,崔护始盥漱栉洗,也不重整衣裳,也不着意装扮,看看容颜羸瘁了也。

  时近亭午,崔护也不觉腹里虚枵,只是心绪厌烦,房里不住踱步,想借此遣怀。不料猛可地,瞥得泥渍足迹,顿生狐疑。左右思量,彻然大悟。

  崔护忙不迭离了客舍,南庄行去,问夏家索要女儿来,却恐其讳莫如深,假意道:“昨日匆遽,不知连翘香消玉殒。故备办黄钱一陌,今特来拜祭。”夏父也不见辞,同他坟头去来。

  看看日色晴和、万象妍媚,崔护膝跪墓旁,道:“连翘连翘,昨宵欻至,一番言语,教我好生痛悔。汝若灵验,速来见我。”

  夏父惊道:“君说笑矣。或可死者托梦,又焉能白日现身?”

  崔护道:“连翘性敏颖慧,洞悉吾心,是时,肉骨生肌,玄壤回返。”

  夏父见他言辞越发离奇,道:“郎君怕不伤恸过逾,癫狂了也?”

  崔护立起,也不应答,直睇夏父,质道:“我午间曾见连翘夜留足印,昨晚落雨,沾了脚也,敢问老伯,死者岂能留足印乎?”

  夏父情知瞒她不过,道:“君随吾家去来。”

  原来夏连翘当日确是一缕白练,结果了也。不承想,爹娘听得响动,走来查看,却将女儿救起。见她气息奄奄,遂生一计,回拒那恶少。来日便宣称女儿悬颈故去,恶少讨得没趣,就此作罢。如此佯死,暂居外家,日前才回,见崔护又来,未审他情意如初否,故假幽魂以相试。

  夏父苦唤连翘不出,便强挽她来,女儿犹自含羞答答,以袖遮面。

  崔护喜极而泣,道:“连翘复生矣。”

  夏连翘敛衽而拜,道:“郎君,妾身久候。”

  但见庭中桃花飞彩凝情、流丹绽笑,丽人银面裛香、蛾眉夺秀。有诗为证:

  下第醉酒南庄去,叩浆玉人解胸臆。

  社饭千金谋密会,顿归博陵两飘零。

  二十八字成绝唱,秋娘知识裂肝肠。

  人言娇娃配鼎族,执拗不从气结塞。

  呜呼逝矣天怜见,穴掐水沃转醒苏。

  重觅茫茫不堪悲,阴魂逐月来相问。

  泥染绣鞋漏天机,向冢哀涕诉衷情。

  桃花人面双双还,求媒东君成鸾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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