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杨正伟稳稳地坐在飞机上,心早已像一朵盛开的花。
他在想,王珩他们不可能来机场接自己,因为会议有专门的接待安排。再说,他们来接也不合适。因为一个代表团安排多少工作人员为其提供服务都是有规定的,不能随意增加,这是纪律。不过,就那些个工作人员哪忙得过来,连省领导都照应不过来,好在驻京办很顶用。工作人员,其实只负责在会上的那点事,可是,主要的事情都是会外的。各级地方官员都有自己的驻京办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贴贴,可像自己这种在条管单位工作的,总局在北京,但不能指望他们为下面来的人提供什么服务。为了“一把手”进京能给个方便,后勤处没少巴结上面的人,只要总局有人到下面来,无论是谁,也无论带什么人来,或者介绍什么人来,都是好吃、好喝、好玩地殷勤侍候,而且,总是为了让客人喝好,先把自己喝倒,宁伤身体,不伤感情。在酒桌上,北京爷们一个个信誓旦旦,到北京来,只要到了北京,哥几个保准把您侍候好。可是,一旦真的来了北京,凭那点感情顶多也就请人家接个站,那就算是给了大面子了。为此,你还要倒请他们吃顿饭,还得花钱让人家吃好喝好,把自己灌倒。北京,看全国都是基层。在北京的都是爷,基层的都是孙子,无论何时何地,你永远只有用热面皮去贴人家冷屁股的份!所以,真是不到北京不知道自己官小,平时在单位吆五喝六地被侍候惯了,到北京来,没几个人照应着,那就成了个可怜虫!你还别说,赵明全就是懂味,事先就帮他安排好了。让办公室主任悄悄带几个人进京,请关系好的京企安排好车子,保证像在本地一样呼风唤雨,游刃有余。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想到这些,杨正伟感到全身一爽!
是呀,杨正伟还真是暗自佩服自己没看走眼。
这个赵明全,本来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个人,除了长相有点个性之外,肚子里的东西并不多。小中专毕业的他,参加工作后读电大,拿了个大专文凭,再后来又去读函大,才好歹取得了个本科学历。但是,他的脑瓜子好使,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偶尔,笑起来,还有那么点可爱。
可起初,杨正伟并不看好他。
杨正伟和赵明全在同一个班子里担任过好几年副职,当时的“一把手”非常强势,所有的副职不过就是他的一个跟班。比杨正伟年轻的“二把手”,很有一点能力,不愿长期屈居人下,找到路子,另谋高就了。于是,没想到就轮到杨正伟坐上了“二把手”的位子。杨正伟的年龄比“一把手”小不了多少,自觉再升无望,也就落得个自在潇洒,天天泡在酒中,夜夜醉不思归。由于长期嗜酒,因此嗜睡,总是晚上精神抖擞,白天没精打采,常常上班时间,一副醉态,无论大会小会,坦然瞌睡,全局上下都习以为常。有时,“一把手”让他在某个不太重要的场合念个文件、致个辞什么的,他站在那里,抓在手里的稿子一直抖得哗哗地响,压过他低头念稿的声音。这证明他已经出现了明显酒精中毒的症状,不喝酒就全身无力,双手颤抖,一紧张就更加抖得厉害。但是,只要一看见酒,他就两眼放光,用颤抖的手抓起酒杯就往嘴里倒。第一杯肯定会在送往嘴里的短暂途中被抖洒掉一大半,不过,几杯过后,就全身来劲,每喝一杯都会爽爽地发出一声“哎--呀!”俨然已成酒中仙!
旁人在叹息他被酒害了,而他自己却享受着说不出的快乐。再说,身体也许喝坏了,但关系喝好了。他干到副局长这个位置,靠的就是酒。因为,历任“老板”,不管能喝不能喝,都喜欢带他去应酬,都需要他挡酒、保驾。久而久之,便成江湖之人,到处都有他的传说,到处都有他的哥们,自然,他到处都找得到门路。有人奉承他无论在本地还是在本系统都是一面旗帜,酒杯一举,哥们云集,大小总能成点事。就说当时那位超强的“一把手”吧,虽说能力强,酒量也好,但就是有点自高自大的意识和普天之下舍我其谁的作派,喜欢不分场合、不分对象,讲真话、讲直话,有时也讲了点过头的话,结果跟上面搞不好关系,大家都知道他名声大,资历老,有能耐,但就是长期没看到他进步。由于多种因素的催化,杨正伟在一个恰当的时机动用了一下哥们的能量,找到门路,再打着老爷子的旗号,终于把上面的一位关键人物搞定了,这个“一把手”才在原地踏步12年后突然被擢升了,或者说是“短裤改背心”,重用了,自己也顺便坐上了“一把手”的交椅。
大家都知道,在中国做官,主要是搞不上,一般都能搞得下。即便如此,杨正伟仍然还是觉得有点力不从心。他当上这个“一把手”,既是情理之中,又属意料之外。他自己都感到除沾了点儿老爷子的光外,主要就是酒发挥了作用。他经常自豪地说,“我早都喝光了一个西湖,怎么的?不服,你试试!”他清楚自己的长处是各方面人缘好,哥们多,处理各方面关系得心应手,至于文化水平、业务能力,自己心里也没底。他清楚得很,自己担任副职好几年,每逢开会,讲话稿从来是分管部门写好了自己拿去念一遍就行了,而每年的述职报告则只好私下请局里的笔杆子捉刀代笔,为此,经常把自己抽不完的好烟送给那些笔杆子们抽,还隔三差五带他们出去吃饭、唱歌、跳舞。在业务方面,只对自己当过好多年处长的资金处那一块业务比较熟悉,当副职后分管过的工作大体能掰出个子丑寅卯,对其他的业务,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太沾边。谁知道,一不小心,当上了“一把手”,怎么办呢?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再不是副局长,而是局长,是“一把手”,是“老板”,全局资源皆为我有,全局之人皆为我用!于是,他算计着怎么来盘人。
杨正伟首先考虑的是要配一个得力助手,有了得力助手,自己就可以轻轻松松掌控乾坤,自自在在当官做主,潇潇洒洒地喝酒寻欢,再喝干他一个西湖也无妨,哈哈哈,岂不快哉!
当时,杨正伟物色的首个“二把手”人选,不是赵明全,而是童伟。
童伟是班子里一位年轻的副职,被杨正伟看中是符合逻辑的。
他学历高,正规大学本科文凭,算是正宗科班出身,而且长期在基层工作,没有什么背景,是一步一步被群众举荐上来的,其学识、能力、水平得到公认,群众基础好。童伟是早年通过高考从农村走向城市进而走上领导岗位的,身上既承载着农民的质朴,又洋溢着知识分子的文雅,个子高而壮实,皮肤黝黑,浓眉大眼,声音洪亮,性格直爽,酒量也行。大家都讲,这个童伟是有貌有才,有无量前途。杨正伟觉得如果顺水推舟让他搞“二把手”的话,既可以减轻自己的工作压力,还可以为培养接班人从长计议。于是,他就带着童伟去出席一些重要的会议,接待一些重要的客人,参加一些重要的活动。童伟作为班子里一名排位靠后的副职,也乐于从命,整天跟着新上任的“一把手”杨正伟忙进忙出,加班加点,不亦乐乎!
此时的童伟,实际上正在被三种眼光进行审视,甚至可以说是挑剔。第一种,是群众的眼光,大家认为他得到了重用,乃众望所归,希望他好好把握,好好表现;第二种,班子成员的眼光。赵明全他们这些同在一个班子里的副职,嘴上不好说,心里不好受。这小子,走狗屎运了,一下子竟窜到咱们前面去了,那就等着看你的好戏吧。第三种,杨正伟的眼光,这是最厉害的,也是起决定性作用的眼光。可哪知道,童伟在这个时候却偏偏在杨正伟面前接连剑走偏锋。
第一次,让杨正伟感到不快,是在一个饭局上。那天晚上,杨正伟请了一班哥们喝酒,庆祝他高升帅位。那都是一些有权有势,有头有脸的厅局长。杨正伟本来就好酒,每天必喝,每喝必醉,不醉不散场,酒店打烊了,就转移到歌厅、酒吧接着喝。这会儿刚刚得到升迁,而且是升为“一把手”,当上了“老板”,酒兴更浓,酒量更大。尽管童伟不断帮他挡酒,他也还是被一班哥们灌了一斤多茅台。那些哥们自然也都喝得个个歪歪倒倒,只有一个哥们带来的漂亮小蜜一直坚持只喝红酒,尽管也满脸通红,但还能够站起来劝大家“别喝了,别喝了!”
哪知,杨正伟正在兴头上,看到哥几个都不行了,就一把拽过那哥们的小蜜,硬要和她再用啤酒漱漱口。漂亮的小蜜和他推推拉拉好一阵就是不就范,结果,他只好自己拿起一瓶啤酒自个儿喝起来。边喝边说:“你不喝,我喝。你不行,我行!我跟你说,我就是这么个人,宁愿我负人,决不让人负我!”本来,一桌子的人也都醉得不太醒人事了,说什么都不要紧,都只当没说一样。可童伟偏偏较真,觉得不予以纠正就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自己辅佐的这位主。他赶紧抢着帮杨正伟纠正道:“哪儿呀,你哪是那号人?应该是宁愿人负我,我决不负人!”惹得那位漂亮小蜜嗤的一声笑喷了,赶紧捂着小嘴往洗手间里跑。其实,杨正伟根本就不能正确理解“宁愿人负我,我决不负人”这句话的真正意思,更不知道自己说倒了。他看到小蜜笑成那样,猜定自己出洋相了,尽管仍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但他认为是童伟使了坏,揭了自己的短,出了自己的丑,搞得自己在一帮哥们面前,尤其是在哥们的小蜜面前丢了脸。
如果说,童伟在酒桌上的快言快语,只是让杨正伟扫了点兴的话,那么,在会议上,尤其是在有重要领导人出席的会议上冒失地纠正自己的错误的话,那就让杨正伟非常恼火,甚至恼怒!
那是,分管副省长主持召开的一次情况汇报会。其实,这种会议多了去了,三天两头都有。一般各参会单位接到通知后都会写一个汇报材料交上去,并按要求报名“一把手”参会,而到了开会的时候往往都是副职去顶,领导问起来,就说“一把手”临时出差了。尤其是条条管的单位,还可以说去上面开会了,或者说上面来人了,也就敷衍过去了。但是,杨正伟刚刚当上“一把手”,一要借这种机会露脸,二要给地方领导一个好印象,于是,报了自己的名,自己就亲自来了。不过,他还带上了副职童伟,以增加底气,怕万一被问到什么具体情况,自己一时说不上来的话,可以让他圆个场,也好下台阶。会上,正式报名参会的人员都靠前摆放了席位牌,而陪同参会人员则没有席位牌。杨正伟坐到了前排自己的位置上,童伟则在他的后排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汇报的单位很多,半天也没轮到自己发言,杨正伟又习惯性地打起瞌睡来了。年轻的副省长看到一个单位负责人居然在会上,就在自己的眼前打起了瞌睡,心里不是滋味,又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于是,灵机一动,打乱事先安排的发言秩序,突然点名杨正伟发言。杨正伟一时也慌了手脚,赶忙拿起桌上的汇报材料低头念了起来。一不小心,把材料上的一个数字给念错了。本来,其他与会者根本就不关心你汇报了什么,更不会发现念错了数字,而省长手上有文字材料,如果他真正关注那个数字,自己也会看清楚,看不清楚的话,也会问清楚,更何况,这种会,主要是一个形式,其真正用意,是为领导提供一个讲话、作指示的平台,而不是真的要听你来汇报,听你把已经写好交上来了的稿子再念一遍。所以,谁都没有在意杨正伟念错了一个数字。可是,童伟却在后排大声地纠正了那个数字,并对那个数字做出了一番解释,引得全场参会者都转过头来瞧他。而且,副省长在听了他对那个数字的解释后,还问了他一些有关问题,进行了好几分钟的对话,以至杨正伟被冷落在那里,好不尴尬。
此后,大家在杨正伟的身边就不太能看到童伟的身影了。
就在童伟犯下大忌的这段时间里,赵明全为杨正伟办了一件非常实在的私事。
赵明全听说,在杨正伟家干了多年的保姆不愿意干了,拿上包裹,不由分说就走了人。这一下,家里就乱了套了。杨正伟的老婆仇虹芸是从来就不会做家务活的,而杨正伟当年追她时很殷勤地干家务,后来就忙着喝酒应酬,基本成了一个“不回家的人”,在做家务方面,只能是偶尔献献殷勤,讨好讨好老婆罢了,所以,家里一直请保姆,靠保姆打理家务。一开始,保姆由他老爷子物色,不用他操心。他一直埋怨老爷子干嘛要那么早走,一个副省级干部,退下来了,但只要还活着,全家人也都可以沾些光。你看,那些他当年的战友、同事,只要是健在的,或者并不健康一直躺在医院,只要是还在的,全家人都活的滋滋润润。可是,他老人家倒好,说走就走了。好在,托了点老爷子的福,那时自己也好歹混上了个副局长,就让下面的人帮忙请了一个保姆。
这个保姆是个农村姑娘,叫兰兰。健康、淳朴、勤快、爱干净、悟性好。杨正伟教他做饭弄菜,没多长时间,她就能举一反三,做得一手好饭菜。后来,兰兰结婚了,回去了两年。那期间,杨正伟家请了两任保姆,都不满意,先后都被仇虹芸给辞掉了,最后还是去找到刚刚在家生完孩子的兰兰,请她再来家做保姆。兰兰,一则自己有了孩子需要照看,二则老公在外打工长了些见识,回到老家在县城关镇开了一家网店,家里经济情况也好转了,用不着兰兰再出去做保姆。但是兰兰出于几年相处的感情,算是帮忙吧,就把小孩留给婆婆照看,自己又回来了。这时,杨正伟的儿子抗抗也从国外读书回来了。一天深夜,抗抗从外面喝酒回来,居然跌跌撞撞走进了厨房边兰兰住的小房间……
第二天一清早,兰兰,把早饭做好了,把包裹也收拾好了,对仇虹芸说:“阿姨,对不起,我得回老家去了!”
仇虹芸隐隐觉得,兰兰昨晚受欺负了,不知说什么好。恰好杨正伟正在出差,不在家,她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呆呆地看着兰兰向自己鞠了一躬,转身头也不回就走了。
于是,仇虹芸把还在床上补睡的抗抗一把扯起来,无可奈何地问,“你怎么欺负人家兰兰啦?我的小祖宗!”
抗抗反倒扯起被子把自己的头蒙了起来,一声不吭,倒下去继续睡。仇虹芸一急,伸手就扯去蒙在他头上的被子。天啦,抗抗的嘴巴被弄破了。被子、枕头上到处都是血迹。当仇虹芸再三催问是怎么回事时,抗抗这才很委屈地断断续续说:“本来,本,来,瞧,瞧她蛮顺眼,想亲……亲她,一下,哪晓得,她,好,好野蛮……我,其实,喜欢,喜欢……野蛮女友,嘿嘿……”
仇虹芸感到又可气又可笑。
看来,抗抗并未预谋做什么实质性的坏事,只不过是乘着酒兴想和自己看着顺眼的兰兰闹个玩笑,亲她一下,哪知道把兰兰给吓坏了,反倒把抗抗狠狠地咬伤了。咬伤抗抗后,兰兰更是吓坏了,选择了赶紧离去。
仇虹芸知道真相后倒是松了一口气,让她发愁的是保姆走了,家务没人做了,怎么办呀?
这时,赵明全就像救星一样出现了。
赵明全找到局里在下面开办的一个所属培训中心负责人,吩咐他选一位各方面素质好的服务员,派到杨正伟家做保姆。
为了接待方便,很多单位都在一些风景名胜所在地修建了培训中心,其实就是招待所,就是宾馆。有的单位甚至办了多家,凡是有风景名胜的地方都有培训中心。培训中心的服务员都是招聘的,签有合同,属于培训中心的员工。赵明全想得很周全,从设在宾州的培训中心派一位服务员到杨正伟家做保姆,培训中心给她开工资,若不满意还随时可以换。这种好事,杨正伟本人不好直接对下面说,但赵明全一出面就只要一句话便把事情做得妥妥贴贴,天衣无缝。再说,培训中心负责人其实也乐得这样做,因为这样一来,培训中心不用开口就自然而然地能得到省局的各方面关照。而服务员则更是祈愿自己能被选上,因为,在培训中心是做服务员,到领导家里也是做服务工作,而在领导家里自然更优越,只要做得好,与培训中心的合同一年一签没问题,而且不分淡旺季,保证长年有活干,有工资拿。不仅如此,在领导家里做保姆,人家还会另眼相看,想接触领导的,想打探领导行踪的,登门来拜访领导的,都会对自己笑脸相对,甚至百般讨好。就这样,经过精心挑选,胡萍,就来到了杨正伟的家。这个被大家亲切地叫着萍萍的姑娘,把他家里收拾整理得利利索索。大家皆大欢喜!
从此,杨正伟觉得赵明全这个人心智过人,从不显山露水,会办事。
杨正伟当上局长后,还不到一年的时间,就把赵明全扶上了“二把手”的位置。赵明全则不断地为杨正伟办了许多可心的事。
杨正伟越想越觉得,当“一把手”就是爽!
这时,空姐用恰到好处的音色和语调向大家介绍飞机正飞临黄河上空。“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她用源源不断的乳汁哺育了优秀的中华儿女,在她奔流不息的浪涛中不知蕴藏着多少传奇……”随着空姐一番煽情的介绍,杨正伟情不自禁地伸长脖子深情地从万米高空俯瞰那条古老的黄河,并试图寻找黄河边上那个一直让他魂牵梦萦的小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