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那个小村庄,就像黄河的传说一样,根本找不着,但却实实在在地存在着,而且,一直就在那里,就在自己的记忆里,就在自己的心里。
杨正伟,归根结底,就是那个小村庄的一个颗种子,被一阵风吹到了遥远的他乡,便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根、发芽、开花,结出的一个新的果子。尽管,他并没有找到那个小村庄,更没有去过那个小村庄,但是,有一根神秘的藤儿一直牵扯着他,扯着他的心,牵着他的魂。他知道,在藤儿的那头,就是那个他至今也不知道是什么摸样的小村庄。
记得,老爷子曾经告诉过自己,那是一个非常富庶的地方。
慷慨的黄河年复一年,把两岸的千里原野滋润得水草丰美。两岸的百姓安居乐业,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人们春种秋收,勤耕苦作,练武习文,薪火相传。虽说不是人人锦衣玉食,但粗茶淡饭,也让人怡然自乐。遇上一个节庆喜事,大户人家摆戏台,锣鼓喧天,要热闹上好几天。普通人家,办喜事也很有架势,娶媳妇必定都盖好了大瓦房,嫁女儿的话,一般嫁妆中光各色缎面的被子起码就有20床。总之,人们的日子过得很殷实,很自在。虽说村里没有出过状元、进士,但举人、秀才,祖祖辈辈层出不穷,基本人人练功学艺,个个知书达理。据说,那年,蒙古人犯边,朝廷下个旨意,他们那个小村庄,就集结起一支精壮的杨家军,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充足粮草,威武雄壮地开赴边关,以文攻武略擒敌杀寇,立下战功,带着朝廷的嘉奖凯旋而还!
不过,老爷子也说了,这是他爸爸的爸爸的爸爸从他爸爸的爸爸的爸爸那里听来的故事。而他本人,看到的那个小村庄,是一个极其贫瘠的村子。正因为这样,他才在很小的时候,就不得不随爹妈的心意,离开了那里。
杨正伟,一直觉得,即使那个村子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从来也没风光过,仅他老爷子,便成就了一个村庄的名声。
杨正伟的爸爸,叫杨逢时,后来,改成杨风驰。他,从黄河边上那个小村庄带走了一颗种子,便浪漫地演绎着黄河的传奇。
杨家,本来是个大户人家,至少是在杨逢时的爸爸的爷爷那会儿还很发财。那时家里的地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水浇地,骡马不计其数,家中的佃农、长工很多,加上农忙时节请的短工,每天吃饭只得开流水席。那地不仅长庄稼,而且土里还埋有宝贝。那年,一个长工在犁地时竟犁出来一块玉佩,从而就被杨家当做传家宝一代一代传下来。谁也不知道玉佩的来历,一直传到杨逢时手里,后来被抄家抄出来上交给公家后,才考证出那是周朝时期大将军佩戴的物件,说不准还是文王,或者姜子牙赐予哪位大将军的。但是,杨逢时的爷爷生下来就身体不好,后来又染上了鸦片烟,以至夭亡。从此,就开始衰败下来。
杨逢时爸爸的爷爷娶有四房太太,前面三房都是娶的本分人家的闺女,其中有一个还是收的一个很勤快的丫头,全都老老实实持家,本本分分相夫,但是全给他生的是闺女。后来,家里在过年的时候请了一个戏班子来唱戏,他相中了戏班子里演穆桂英挂帅的那个姑娘,就让戏班子在家里一连唱了半个月还不让走。这一下,可把村里的那拨老少爷们呀,弄得个个乐不可支。心想,这杨老爷是怎么啦?咋就这么舍得花银子天天请人唱戏给大伙儿看?莫非是哪个太太终于给他生了个带把的儿子了?年过完了,元宵也闹完了,大伙儿都算计着要下地干活去了,咋还没有散场的意思呢!大伙儿哪里知道,他留下戏班子没完没了地唱,不是舍得银子,而是舍不得那个唱穆桂英挂帅的姑娘,留着她,不让走。直到有一天晚上,他终于和那姑娘有戏了,这戏才算唱完了,戏班子才走了。
当然,那姑娘没走,留下了。
她留下来做了杨家的第四房太太,不久,就真为杨家生了一个带把的小子,那就是杨逢时的爷爷。
杨逢时的这个爷爷打生下来就受到百般的宠爱那是自不必说,问题是,越是宠爱却越是病怏怏的,打生下来到十几岁夭亡,一天都没有离开过郎中。人家的孩子都是用饭养大的,而他是靠药撑着活了十几年。你说,那个演穆桂英挂帅的姑娘,只要站到戏台上一亮相,那装扮,那派头,那神气,活脱脱就是一个杨门女将再世,可怎么生下个儿子却偏偏是个奄耷耷的病秧子呢。生命的奥秘,不要说是那个年代,就是在今天,已经好不容易发现了神秘的基因,你也说不清楚。照说,杨逢时爷爷的爸爸是个大户人家的老爷,养着四房太太,是个硬朗朗的爷们,那演穆桂英挂帅的姑娘,更是飒爽英姿,不同凡响,他俩的基因能不好吗?可是,他俩偏偏就生了一个这样的儿子。谁也说不清楚,谁都没有办法。看过的郎中遍布方圆数百里,吃过的药可以说是车载船装,可这孩子仍然是那幅病恹恹的模样。
郎中没了辙,只好找巫婆。
巫婆神秘地说,这孩子呀,命贵,被很多投胎鬼看上了,把他的魂勾去投胎了。他的魂已经不在自己身上,而是附在某个孕妇肚子里的胎儿身上了,这叫走胎了。走了胎,怎么办呢?只有把那个孕妇肚子里的胎儿打掉,让这孩子的魂回来,才有救!打胎,本不难,很容易。可是,谁知道他的魂走到哪个孕妇肚子里的胎儿身上去了呢?巫婆说,她自然有办法。当然是给了她足够的银两,这才告诉了一个办法。原来,也很简单。用一张红纸写上孩子的生辰八字,把孩子的头发和手指甲、脚趾甲各剪一些下来,用这长红纸包起来,再和铳药一起装进铳里,在早上对准刚刚从东方升起的太阳打一铳,那个胎儿不管在谁的肚子里都能被打掉,这孩子就好了!杨逢时爷爷的爸爸每天清早就端着铳守着太阳打。为了保险,一口气打了一百多铳,可是,孩子并没有像巫婆许诺的那样好起来。
挨到十四岁上,按照当时当地的习俗,也就要张罗着娶媳妇了。就在这时,又有古道热肠的人,或者说好事者,来帮忙拿主意。这孩子已经十四岁了,算是大了人了,眼看着已到了应该娶媳妇的时候了不说,就他那无医可治的身体状况,也得赶紧说门亲,趁早办个喜事,冲个喜。说不定,这一冲,就变了个样子了!不要说是在那年月,就是现在,几十,上百年之后,民间还在使这一招不是?反正死马当着活马医,那就冲喜吧。可是,就他那个景况,尽管是大户人家,也没有哪个情愿把好端端的一个闺女嫁过来。怎么办呢?想了不知多少主意,花了不知多少银子,费了不知多少口舌,人上托人,保上托保,媒上托媒,可是,远远近近的人家,一经了解,都觉得,即使是个大户人家,可为了这个宝贝儿子,家财也折腾得所剩不多了,把闺女嫁过去,冲个喜,要是菩萨保佑,给冲好了倒好,要是万一冲不好,那闺女不就给毁了不是?只要家里没有遇上过不去的坎,谁也不会拿自己的亲闺女去冒这个险。
说来也巧,或者说真的是功夫不负苦心人。就在这个时候,河对岸的村子里恰好就有一个人家遇到了一个难过的坎,家里的男人在河里淹死了。
尽管黄河岸边的人大多识水性,到了水中都有好身手,但黄河淹死人也是经常的。照理说,在黄河里淹死个人,起不了什么泡泡。问题是,这个男人是自己跳到黄河里去淹死的。怎么回事呢?
原来,这户人家是个外来户,不知是哪年从外地搬迁过来的,当时有人租地给他种,便安顿下来了。问题是,他和老婆当时带来的那个小黄毛丫头,没几年功夫竟长成了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这姑娘本来是个好好的姑娘,关键是有人看上了她,这就不好了。看上她的就是租地给她家种的东家。东家已有两房太太,想收他到家里做个小。这种事本来再平常不过了,简直比黄河淹死人还要平常。杨逢时爷爷的爸爸看上戏班子里演穆桂英挂帅的姑娘,那姑娘不就做了他的四太太,并为他生下了现在急着讨媳妇冲喜的儿子吗。可是,这个姑娘,她不一样,她看中了同村一个小伙子。他宁愿嫁给同样租东家地种的那个个子高大的小伙子,就是不愿意去做东家的吃喝不愁的三太太。
东家看上的人哪会轻易放手?三天两头打发人往姑娘家里跑,而姑娘家一旦看中了哪个人,也是会死心塌地不回头,就三天两头偷偷往小伙子那儿跑。东家发现情况不对,就打发人盯了姑娘的稍,而且终于在一个傍晚时分的高粱地里把姑娘和小伙子抓了个现行。
这一下,可就炸了锅。在那个年代,家境好,有钱的话,可以娶了一个又一个,而姑娘也可以嫁给别人做小,不管是第几房,但没有嫁娶之前,是讲究男女授受不亲的。尤其是姑娘家,见到男人都必须低头避开对方的视线,连目光都不能直接接触。这一下,姑娘和小伙子可是犯了天条了,真的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那小伙子倒是机灵,趁黑逃脱,远走高飞,一走了之。可这姑娘,她跑不了。而且姑娘的爸爸,本来就是外乡人,一个到这个村子里租地种的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心想,这还怎么见人,怎么立足,怎么生活下去?于是,就跳了黄河。
他倒是跳下去了,但还得把他捞上来。这黄河汹涌澎拜,水急浪高,波涛翻滚,险象环生,在黄河打捞尸首谈何容易。不过,总有人守在黄河边干这个营生。活人一下去,不多一会儿功夫,尸体就捞上来了。刚刚冒死扑入河中的捞尸人,背着双手,哼着小调,悠闲自在地等着死者的家人送钱来。可想而知,那钱也能赶上命价。这钱哪里来呀?也算是天作之合,河对岸有人就闻讯前来撮合冲喜的事。爹为自己跳了黄河,总不能眼睁睁让他的尸体被丢在河滩上发臭,让野狗、秃鹫们来当大餐,再说,那个口口声声说要疼她一辈子的小伙子居然撒腿就不知逃到哪里去了,丢下自己不管了,自己在本村也没脸再活下去了,姑娘就只好乖乖地被人用船接到河对岸去帮人冲喜!
说是命中注定也好,说是歪打正着也好,这一冲,还真把那久治不愈的病恹恹的小子给冲转来了。那姑娘来到杨家,把喜事一办,只6个月就生下了个虎头虎脑的儿子。这可真让杨家喜出望外。一方面,救了儿子。那个病病歪歪的儿子从十四岁上讨亲冲喜之后,身体果见好转,一两年功夫竟长成一个清润的小伙子了;另一方面,又不多一会儿就添了一个健康可爱的孙子。只不过,心里还是免不了有点儿犯嘀咕。你说,这男孩子到了十四岁,也就是到了开始发育的时期,这一发育,整个身体来了一个大调整,从而完全以崭新的面貌出现,也属情理之中,可那姑娘,她再好再水灵再健壮,怎么不经十月怀胎,只用6个月时间,就能生下一个活泼乱跳的儿子来呢?不管怎么样吧,他就是杨正伟的爷爷,杨逢时的爹。
杨逢时的爹,可能命不带金,所以,一生受穷受苦。
他出生后,给杨家带来了喜乐的气氛,但爷爷已经老了,可爹并不愿意帮爷爷打理家中的大小事务,尤其是不愿看账本,一看数字就头痛,就全身发燥,眼泪鼻涕一笸箩。他爱好唱戏,而且是唱花旦。爷爷也只好自己用日渐老迈的身体支撑着家,由他去了。没想到的是,戏瘾居然伴上了烟瘾,只不过三、五年光景,爷爷用来维持家计的哪点钱财就全部被爹抠出去抽了鸦片烟。在大烟的燎烤之中,本来先天羸弱的身体很快就形销骨立,气息奄奄,终于没能挨到二十岁,才十九岁零几个月,就撒手而去了。死前,竟问:“爹,成了亲为什么就得跟媳妇睡,不能再跟俺娘睡?”他爹知道,这小子,打生下来就一直跟他娘睡,因为身体不好,因为是根独苗,惯着,宠着,直到十四岁,为他讨亲冲喜,才赶他去和媳妇睡,可他死活不肯去,后来还是他媳妇把他从他娘的床上搂过去的。这孩子,真个还不晓人事,还没真正长成一个人,可这就要走了。爷爷痛苦地转过身去,暗暗垂下两行老泪。
爷爷好歹抚养着这个孙子,养到十四、五岁时,家里的地卖了,房子也破了,但还是给他讨了亲,成了家,并把那块传家的玉佩郑重地交到他手上之后,才睁着一双大眼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和媳妇就守着爷爷留下的几亩薄地度日,好在也生了个儿子。因为自己没来得及读书,只好去求村里的老秀才给取个名。老秀才捻着胡须感慨道:“你呀,生不逢时啊,出生之时碰上家道败落。你们杨家上数几代也是家大业大,远近有名呀!也难说啊,要是遇到好时机,再翻身也说不准,那就看看你儿子有不有造化吧!”于是,给取名:杨逢时。
杨逢时,到了该读书的年龄,也读不起书,五、六岁开始就帮着家里拾掇几亩地。他的父母总觉得仅靠几亩薄地无论如何是养不活一家子的,迟早还得打发孩子出去讨饭。
就在杨逢时九岁那年,碰巧村里来了一个找活干的木匠,心想不如趁早让他去学点手艺,学个木匠。可那木匠师傅起先并不愿意带这个徒儿,觉得他有点笨,而做木工是需要脑袋瓜好使唤一点的,不能太笨。但是,当他听了杨逢时一句话后,也就认了这个徒儿。师傅问。“做木工很苦很累,当徒弟少不了要挨打的,你这么小,愿意去受那个苦呀?”师傅本来是想点拨点拨他,好让他打退堂鼓。可是。杨逢时却毫不犹豫地表示,“俺爹俺娘让俺去,俺就去,做什么都行,挨打也行!”师傅觉得这孩子没有什么花花肠子,老实,听话。于是,就在那个寒冷的冬天,杨逢时从爹的手中接过那块玉佩揣进怀里,就跟着木匠师傅离开了家。
从此,再也没有回到过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