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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园 (十二)

  

  十二

  其实,袁媛那时也嫁人了。

  袁媛从农村回省城后,就到省农业大学附属的一个农药厂工作了。

  作为一个右派分子的女儿,在收到杨正伟妈妈的信后,她很知趣,也很自尊地不再和根正苗红、前程远大的杨正伟联系了。

  眼看着年龄也大了,经人撮合,就和本厂的一个男青年结了婚。那个男青年也是出身不好,据说爷爷当个几个月国民党的县长,一解放就被镇压了,而他爸爸则和袁媛的爸爸是同事,也是个教授,一心研究马尾巴到底有什么功能,但搞了好多年还是没有完全搞明白,一直与世无争。那年,如果不是袁媛的爸爸恰好起身去了趟厕所回来大家就已经把他划成右派而完成了上面下达的指标的话,他也跑不脱要当右派。不过,即使没有划成右派,他也因为是国民党县长的后人而从来没有抬起过头。

  袁媛和那个男青年刚刚办完婚事,对越自卫反击战就打响了。她那一心想找机会摆脱笼罩在自己头上的阴影以获得新生的新婚丈夫,立即写血书申请入伍参战。不知是他的血书感动了各级领导和首长,还是,前方战事正紧,急需有人去上战场,反正,袁媛的新婚丈夫接到命令就穿上军装、背起背包,告别她,踏上了征程,到前线打仗去了,而且一去不复还,牺牲了!

  过了好几年,袁媛又结了一次婚。

  这次娶她的是他爸爸的一个学生。

  那时,袁媛在恢复高考时考上了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一个农科所做研究工作。她的爸爸已经被摘掉了右派帽子,而且在农业科技领域很有点名气了。

  当时,袁隆平正在为研究杂交水稻苦苦寻找可当作雄性不育系的野生稻,而袁媛的爸爸凭着自己多年在农村推广合理密植时掌握的情况对他的助手提供了不少有益的帮助,因此,在袁隆平的杂交水稻搞成功后,他也顺带出了点名,甚至有人认为他就是袁隆平的弟弟,后来评上了教授,还是博导。

  他爸爸的那个学生是老三届的,上山下乡那会儿到北大荒下放了好几年,也是恢复高考时考上大学,而得以回城。他比袁媛大了不少,而且离过婚。袁媛考虑到自己有过短暂婚史,而且作为女人,一生中最好的年华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加上对方拼命追求,所以,就本着成个家,过上完整日子的想法,和他结合到一起了。心想,就此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吧。

  可没有想到的是,她的这个丈夫存在非常严重的心理障碍。他见不得袁媛和别人说话,尤其是和男性说话。只要他发现袁媛在和别人说话,如果还是和男人说话的话,他就会紧张,甚至大汗淋漓,就控制不住要去揍那个人。因为,他之所以和前妻离婚,就是因为她偷人。

  说起来,挺可笑的。

  袁媛的这个丈夫,有一个写出来很刚而听起来却很柔的名字:沈加力

  沈加力是袁媛爸爸的博士研究生,天资聪颖,无论学习还是科研,都刻苦用功,总是没日没夜地泡在图书馆和实验室里。他的前妻在一家大型国有企业的文工团工作,身材姣好,略有姿色,性格活泼,善于交际。当她的丈夫沈加力沉浸在学习科研中时,她则沉湎于和各色人等吃喝玩乐。本来,关于她的风流韵事不少,只是沈加力那个书呆子好似局外人,并不知道自己早被扣上了不知多少顶绿帽子。然而,在一个皓月当空的宁静夜晚,沈加力在图书馆为自己的博士论文写上了最后一个句号,就如释重负,轻松愉快地回家来了。由于,时间还不太晚,他就没有直接掏钥匙开门,而是按了按门铃,过了一会儿,又按了按,一直没有人来开门,以为妻子不在家,便自个儿耸肩一笑,这才还是自个儿掏出钥匙来开门。可是,开不开,门给反锁了。那时,一般人家还装不起电话,沈加力只好继续在外边按门铃,但折腾了老半天还是不见有人来开门。这时,楼下却炸开锅了。原来,有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拉着用床单结成的绳索从沈加力家的窗口往下滑,由于床单脱散,从空中摔下去,当场就给摔死了。

  沈加力和袁媛结婚后,对袁媛看管得格外严。好在袁媛也是搞科研的,基本上也是深居简出,一般找不到她什么茬,但是,每个人都不仅是自然人,而且也是社会人,不可能完全不与人打交道。有一天,袁媛在下班路上碰上一位恰好同路的同事,就一起边聊边往家里走,而又恰巧被沈加力碰见,于是,不问青红皂白,冲上去就把人家狠狠地揍了一顿,那人毫无戒备,莫名其妙就被打得鼻青脸肿。

  这事一下子就被弄得满城风雨,好像袁媛确实就是一个坏女人似的。一次,两次,袁媛都忍了,原谅他了,可是,沈加力不但没有反省自己,改变自己,而是不断变本加厉,以至,连袁媛的同事、邻居都不敢和她打照面,更不敢和她说话,见到她就远远地避开。袁媛觉得沈加力有严重的心理障碍,劝他去看心理医生,结果,他不仅不承认自己犯了心理疾病,反倒认为袁媛就是水性杨花,就是不守妇道,反过来对她约法三章:一,不许和任何男人一起走路;二,不许和任何男人一起说话;三,不许向任何男人打招呼,哪怕是点一下头。否则,他就会去揍那个男人,或许还会把他杀了!

  袁媛觉得这样的话,那日子就没法过了。怎么办?那就只有离婚。可是,沈加力偏偏又死活不同意离婚。于是,袁媛提出,分开一段时间,双方都冷静一下,便自个儿搬到农科所去住了。而沈加力却立马找到农科所来,要求袁媛回去。袁媛躲着不见他,他就在农科所的传达室守着。守了一天一夜,也没见着袁媛的影子,他就在那里发疯般地猛喝酒,然后用铁锤子砸自己的头,鲜血从传达室一直流到大门口。

  沈加力被惊慌失措的人们七手八脚地送到医院进行抢救,在昏迷了差不多一个星期后才醒过来。醒过来后,沈加力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了正常,心理障碍消除了。而且,沈加力顺利地通过了博士论文答辩,拿到了博士学位。由于自己的导师有点名气,加之自己功底扎实,很快被北京的一所全国性科研机构聘用,作为人才引进的条件,袁媛也和丈夫一起进了京。

  最近几年,转基因农粮作物的研发推广方兴未艾,袁媛的老公沈加力好几年前就去了美国,受聘于一所大学研制“黄金大米”的科研机构工作,并与曾在国内供职的那家科研机构联合发起组建了一家科贸公司负责转基因水稻的开发项目。袁媛就在这家公司做专家顾问。

  转基因粮食,尤其是转基因大米,其可能对人类产生的风险还不得而知,因此,这个项目的推广工作难度很大,好在得到了有关方面的大力支持,做得还算顺手,项目正搞得风生水起。

  杨正伟和袁媛在一起时,总是自然得像久别重逢的姐弟,喝喝咖啡,谈谈工作上的事情,不过,彼此从不会提及对方的家庭和生活情况。但这次,杨正伟却不知为什么主动告诉袁媛:“我妈,她已经不在了。”

  “……”袁媛收回目光,低头看着手中的咖啡。

  杨正伟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要告诉袁媛这个,他妈妈已经过了好些年了,一直也没有提起过,而且他爸爸前几年也过了,但他却只对袁媛说,他妈妈已经不在了。

  于是,杨正伟也低头看着手中的咖啡。

  当他俩再次抬起头来,目光相对时,又各自低下头去,看着杯中的咖啡……

  其实,袁媛在自己的记忆中,完全找不到关于杨正伟妈妈的印象。她曾经收到过杨正伟妈妈的一封信,但上面连落款的名字都没有。当时,袁媛断定那位“革命母亲”就是杨正伟的妈妈。

  这位“革命母亲”孙晓岚竟然在一个天高云淡的秋天,以自杀的方式,孤独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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