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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川市老城区的南端,有一条叫洲河,宽将近300百米,是北川市60万居民的母亲河。在笔夫的记忆里,河水很充沛,渔船和货船来往如织,水运十分发达。儿时的夏季,他和小伙伴们常常去洗澡,比赛游泳。而今,回到这里,河水已经少得可怜了,渔船也稀稀落落,更没有货船,给人一种即将断流的感伤景象。
在洲河流经南门口地段的北岸,有一栋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由税务局修建的房屋,五楼一号,就是笔夫和夏茜曾经的家。在这里,他和妻子甜甜蜜蜜、相亲相爱地生活了五年,女儿从嗷嗷待甫生长到了五岁。那时,尽管父母跨入次数极少,但快乐却并不缺少,而今却成了一个毫无生机的仓库。
当夏颖打开门时,在门口,夏茜停顿了好一阵子,才将一只脚跨了进去。笔夫也一样,期盼着能再一次去看看家的模样,找找曾经的音容笑貌,可即将跨入时,他的心在不停地悸动着。挽着手的苏小姐明显地感受到了他内心里的颤动,尽量用自己的身体偎贴着他,偎热他的心。苏小姐明白这个男人年龄虽然不算大,但三十八年人生旅程中品尝过太多的苦涩。都说经历过痛苦的人最成熟,但人活在世上没有谁愿意去经历痛苦,都渴望生活在欢乐中。经历痛苦是迫不得已选择的一种生命状态,而不是主动争取的,痛苦不是福利,是灾难!在进门时,笔夫的一只脚却迟迟地停留在了外面。
女儿尧尧也清楚地记得这曾经是父母和自己的共同财产,但五岁时离开的她已经记不清当的模样了,她的欢笑声、哭闹声都模糊不清了,只保存在父母的描述里,所以与父母不同,跟跨入一道压根儿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家门一样,平平淡淡,而且还显示出了一种好奇感。“苏阿姨,这就是我的家吗?”在察看了这个三居室后,尧尧不相信自己在这个家里生活了五年,于是,问苏小姐。
苏小姐一脸茫然,她无法回答小姑娘。把孩子拉到面前,笔夫心情沉重地回答:“尧丫儿,这就是我们过去的家,我,你妈妈,你,我们三个人在这里生活了五年多时间。五岁时,你才离开的。这个家现在是你和妈妈的,没有改变,今后仍然是。记住吧,好女儿,永远记住吧,这是你的家。”见夏茜又哭了,他忙走过去,安慰道:“别这样,来这儿是让孩子看看房子的。”他从裤兜儿里掏出一叠纸巾递给了夏颖,示意她帮助姐姐揩掉眼泪。
打开纸巾,夏颖抽出几张来,将姐姐的眼泪擦掉:“高兴点儿,姐,有孩子在场哩。”接着,她也擦起了自己的眼角。
客厅的墙壁上,曾经挂着笔夫和夏茜的结婚照。它正对着门,照片中的才子佳人用甜蜜的微笑,迎接着每一位走进这个家的人,现在没有了,七年前的一天,夏茜气急败坏将结婚照取下来砸烂了,一把火焚烧了照片和镜框。这张照片和他们间曾经有过的幸福日子一样,只保存在心中。冷静后,夏茜非常后悔,但一切就像他们的婚姻一样没有办法挽救了。客厅里本来什么都没有,沙发是昨天夏颖和妈妈来收拾屋子时,找人搬来搭上的,这才或多或少给了人们一种家的感觉。他们曾经住的房间里除了衣柜、梳妆台、床和床头柜外,再没有其他东西了。然而,在以前,这里却是另一番景象,有着一个正常家庭的丰富内涵,它以夏茜的女人用品和孩子的用品为主要内容,永远地留存在笔夫的记忆里。更重要的是,笔夫和妻子高兴时的欢叫声,孩子饿了时的哭闹声,夫妻俩发生纠纷时的争吵声,是这个房间里曾经有过的最具有生命力的内涵,也是这个家的灵魂。这些也被埋进了历史,永远尘封在记忆里,并将慢慢地被时间冲刷掉……
“我真是小看了你,一边在积极地推荐我,一边又暗暗地捅刀子。”与岳父谈话不久后的一天下午,唐广成了笔夫办公室的不速之客。进门后,他便将门关上,一幅勃然大怒的模样,质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干?你不是说拿我当朋友吗?一边抬举,一边又暗暗地拆台。朋友是这么做的?笔夫,你凭什么这样玩我?不就是有个当副市长的岳父大人吗?如果他下台了,你还有这么嚣张?告诉你,如果继续使坏,我一定跟你没完!我们之间,谁都别想晋升为副行长!”
这当头一棒,叫笔夫感到懵懂,他怒火中烧,咆哮了起来:“你他妈的,别跟老子下套,我才不需要那狗屁副行长头衔哩!你要不要,跟我没关系,我没有精神讨论这些无聊的话题。不过,话说回来,凭你这么点儿心里承受能力,就算是得到了副行长的职位,也只能算是个傀儡!给我出去!”拉开办公室的门,笔夫指着门外吼叫起来:“滚,永远别让老子再看见,看见了,心烦!”
“牛什么,你?”苹果型脸蛋的唐广脸红脖子粗道,“不就是有个副市长靠山么?”他故意把“副市长”三个字咬得很重,说完,站了起来,摆出要搏斗的架势。
“再给你小子说一声,滚出去,别让我再看见,永远——!”笔夫下逐客令道。
“怎么,想打架?”唐广一点都不畏惧,不依不饶道,“威胁我?这可不是你家,更不是副市长办公室,是北川银行,不是你小子横行霸道的地方!?不是!”
笔夫怒发冲冠了,“嚯”的一拳,打在了唐广的鼻梁上。冷不防挨了一拳,唐广眼冒金星,差一点没栽倒下地。他坐了下来,哑然无语了。
一会儿之后,笔夫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向上司自首道:“程行长吗?我是笔夫,要投案自首。刚才,我打人了。一个无赖在办公室耍泼,唐广!我请求组织处罚。”挂断了电话,正准备坐下来时,电话响了起来。他刚拿起听筒,上司的声音就传了出来,他说:“噢,程行长,我是笔夫。他正在耍赖。好的。”放下电话后,他对捂着脸蛋的唐广说:“程行长命令我们到他办公室去。”
唐广暴跳如雷起来,恶狠狠地骂道:“你他妈的恶人还先告状啊?!”他没有理会,一只手拉着办公室的门闩,站在门口,等着唐广出门。
“你牛,牛,牛!”唐广无可奈何地站起来向门外走,一边发泄着心中的怒气。
“坐吧。”见笔夫和唐广一前一后走进办公室,程行长头也不抬地打招呼。他翻了一会儿文件才摘下眼镜,发现唐广的鼻梁红肿了,开玩笑道:“你们挺有成绩的嘛,成果都写在了脸上。来找我干啥,该不是要我发奖状吧?你说呢,唐广?”
唐广凉了,心里恶狠狠地骂了程行长一句:“官官相护!”
“喂,怎么不说说功劳?”程行长追问道,“上班时间,你跑到笔夫办公室去干啥?谈事情,也不至于兵戎相见吧?”
唐广觉得自己很冤枉,但又实在无法讨回公道,只好闭嘴不谈。“那就是你没有道理,对吧?”程行长说,接着,把眼光转向笔夫,问,“他不说肯定没理啦。那你就把道理讲出来,我们好召开表彰会议,行不?”
笔夫也觉得难以启齿,也只好缄默不语。等了几分钟,见笔夫也哑然无语,他又开始表演了:“看来,你也没有道理呀?!既然如此,凭什么还打人?打人也就罢了,为何还恶人先告状啊?这不是荒唐可笑吗?”
“我不对,不该打人。”笔夫蹩不住了,承认了错误。
“受害人,唐广,你接受吗?”程行长看着一脸苦涩的唐广,“笔夫的道歉,你接受吗?”
“他那是道歉啦?”唐广反抗了起来,“那是在见风使舵!”
“什么?”程行长的脸顿时拉长了,语气也严厉起来,“把那个成语再说一遍?”
“本来嘛,他就是在见风使舵!”唐广低垂着眼光重复,“他什么人,谁不知道?”
“啪!”程行长气愤地拍响了办公桌,“嚯”地站起来,脖子上的青痉像一条条肥硕的蚯蚓,鼓涨了起来,并蠕动着,他用右手的食指指点着唐广,气急败坏地问:“你解释清楚,什么叫见风使舵?嗯?!”说完,又坐下来,怒气冲冲地从一包烟里抽出一颗来,塞进嘴里,“啪”的一声拨燃打火机,点燃,吸着。
“真没有想到,一个大学生的素质竟然这么低,我简直看错了人!”生气时,程行长完全表露出了极为真实的一面,“简直辜负了支行党组的厚爱,把你放在行政办公室的重要岗位上,还想怎么样?嗯?!如此粗浅的水平,撇开现在市委、市政府正在考察你晋升副行长的事不说,就是做办公室主任你也极不合格呀!”
唐广意识到了自己出言不逊的严重后果,于是,忙向程行长道歉。程行长已经被激怒的情绪一时间没法恢复正常,他再次伸出右手来,直指着唐广:“别解释,再怎么解释,我都不会接受,更无法原谅!出去,你们都出去,我不想再听任何解释和申辩!”
不久,唐广的班公室主任职务被免了,他把一切归罪于笔夫,也嫉恨起了程行长。用他的话说,最不愿见的就是程行长和笔夫,如果有枪,首先要杀死的就是这两个给他造成毁灭性打击的人。于红很快就知道了唐广的遭遇,因为不明真相,她觉得笔夫渐渐地变成了一个可恶的男人,决定谈谈。她不希望他陷入一种毫无疑义的官场竞技赛里,那样的话,他将会变成一个毫无人情味,遭人唾弃,自毁和被毁的人。尽管痛恨他背叛自己的爱情,但渴望他出污泥而不染。
一天,她给笔夫打来了电话,说:“笔夫,知道你非常忙,但今天必须要见面,谈谈,你不能拒绝。恨也罢,不恨也罢,我都不在乎,只需要给我一部分时间,哪怕是极为有限的一点点也行。如果说不,我会到家里去,相信你不愿意我这样做吧。”
“能告诉我,想谈什么吗?”笔夫感到纳闷,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说实话,他不愿意见于红,便问:“请把事情讲明白一点,好不好?你应该清楚我喜欢开门见山,没有精力捉迷藏。是公事,就明白点儿讲,是私事,请先给我一个明示。”
“随便吧,你!”于红气急败坏地扔了电话,一阵茫音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笔夫最讨厌于红的是见面时总拿自己的岳父说事,给了他一种巨大的精神压力。他并没有完完全全地依仗岳父的势力,相反一直在寻求着摆脱阴影的途径。可无论怎么解释,于红都不相信,总报以鄙视的目光。有时候,他想:即便我掉在岳父这棵大树上,关你于红什么事?你是我什么人,要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干涉?但冷静之后,他又觉得自己的心态极不正常,因为有于红一如既往的帮助,自己家才经济上渡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现在于红变成了让笔夫捉摸不透的女人,让他感到十分陌生,也许正因为如此,每次,他都先是傲慢地拒绝,但又接受了邀请。他拿起电话,向于红拨过去:“好吧,我去。以往都是你选地方,这次由我决定,好不好?”
“哪儿?”于红的语气显得很生硬,“凤凰山公园的红军亭,如何?我喜欢那儿。”
笔夫只好被动地认同,说:“好吧。”
这是一个初夏的黄昏,尽管植物翠绿的叶片上已经蒙上了初夏薄薄的夜色,但生命的张力似乎更能够体现出来。于红和笔夫并肩走在通往凤凰山公园红军亭的一道蜿蜒的山路上。作为一名女性,于红喜欢花,不时地弯下腰去,摘一朵野花,拿在手里,还揍近鼻子嗅一下。味道香郁的,就表扬一下,多持一会儿;味道刺鼻难闻的,就立即扔掉,还话中带刺地骂上一句:“我以为是好花哩,原来中看不中用,花也会骗人。”
笔夫没有理会,只在于红骂花臭时,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看看那些挨骂的花,并对于红的行为报以抿笑。“笔夫,你变了,那个从前充满幽默感的笔夫,只在记忆里才能够找到了。为什么,你变得这么深沉呢?其实,不应该这样,应该是一个非常乐观的小孩。难道生活真的会改变一个人?你们生活得不幸福吗?与其他男人相比,你应该是非常幸运的。夏茜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在市政府那帮官员的子女中,她最有人气,多少男孩子都没有追上,你却不用吹灰之力就搞到了手,既得了美人,又得了江山,还想怎么样?真的像其他男人那样,你的欲望也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吗?为了你能够晋升为副行长,你岳父大人冒了一定的政治风险。这一点,难道不明白?在政府机关做秘书,各种消息都会传进我的耳朵里。”
笔夫乜斜了于红一眼:“别说这些,好不好?今天急着约见,不可能就是给我传递这些信息吧?如果是,完全可以在电话里解决,用不着偷偷摸摸地绕着小道往人少的红军亭上爬,对吗?说实话,真想挖苦我,讽刺我,那么就在这儿吧,因为红军亭是当年红四方面军为了争夺江山建立的,它是红色文化的象征,是用来做爱国主义教育的,而不是让你挖苦和讽刺我的。我幸福与否,从某种意义上说,已经与你没有关系了,幸福是我命好,不幸是我该遭报应。没有你们那群政治蛀虫那么复杂,在你高尚的眼里,我虽然变成了一个低级趣味的人,但明白地告诉你,我也是个人,有尊严,要维护。谁侵犯,我就会还击,而且不管他是谁!你们不拿我当人看没关系,但我要拿自己当人看!”
“够了没有?”于红听不下去了,吼叫了起来,义愤填膺地将刚刚采摘的一朵野花扔掉,“你对我客气一点要死人哪?!那么凶,干吗?我是个弱女人啦?”她哭着跑向山顶的红军亭,将笔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跑一段后,她停了下来:“回去吧,不需要你陪,我一个人上山。”
笔夫站住了,他不知道是该继续前进,还是该下山。蹲下身去,坐在了地上,他呆若木鸡地看着地上的泥土。冷静了之后,又站起来,继续往山上爬,但已看不见于红的身影了。“可以坐下吗?”当来到红军亭时,于红已坐在那儿,表情也轻松多了,刚才的怨气也荡然无存了,他问:“挨着你?”
于红向旁边挪动了一下,甩出一句:“随便。”
他坐下来,向于红道歉:“对不起,我不该那样对你。”
“不用道歉,你就那样儿,谁不知道你的那一套?”于红回答。她还是接受了道歉,毕竟是她真正爱过而且还爱着的男人,正因为这样,今天才要主动提醒他谨慎为人处世。她把脸从远处转回来,正对着笔夫。这时,发现他的额头上多了许多皱纹,品出了他生活的艰辛,也油然地心痛了起来。她再也没有心思去嘲讽他了,关切道:“最近过得好吗?”
“唉,没什么好与不好,一般吧。”笔夫看着远方的夜色,北川的夜景尽收眼里,“本来就是一个老百姓,只因为不经意娶了个当官人家的女人,就被那么多的风言风语给包围了,让人透不过气来。还有什么好说的,走自己的路,让人们去说吧,他们总有说累了的时候。难道官家的女人就是为官家的男人准备的,贫民百姓不但不能娶,而且还连看都不行?这是什么逻辑?简直是荒唐!如果法律允许娶两个女人,第二个,我还娶官家的女人,就要看看那些吃饱了撑得慌的人拿我怎么招?!”
“别说这些,好不好?!”显然,于红不想讨论这个问题,“我能够给你劝告吗?没有别的意思,也许是爱太深吧,只想你好好发展,不愿看见你夭折。相信也罢,不相信也罢,我是真心的。”
“说吧,我听着。反正别人说是说,你说也是说,再说我还有愧于你哩。”笔夫带着情绪回答,“真的,今天你再怎么挖苦,我都不生气。”
“那好吧。”于红说,“你没在政府机关呆过,不知道政客间权力争夺的残酷。最近,来了个机密文件,是有关国有银行改革的政策。大概内容是,国有银行要独立,归国务院直接管理,不再由地方政府管理,为的是解决地方政府干预银行经营,乱放贷款,过多集聚金融风险的问题。现在政府部门正在趁机提拔自己的人,你岳父也正在加紧办理你晋升为副行长的事。这个期间,非常特殊,请你低调点,别惹事。唐广正在到处托人,想晋升为副行长,不过,已经黄了,所以他想报复你。现在不管唐广如何,你不要再和任何人结怨。告状的人多了,讨论时,领导们会认为你太年轻了,在政治上还不成熟,一旦形成了这种印象,那么晋升的希望就非常渺茫。我认为应该按照你岳父说的去做,不要太讲究面子,晋升为副行长后对你发展十分有利。如果真的银行和地方政府分离了,那时,你岳父的能力受到很大的限制。凭自己的创造也许可以实现职务上的晋升,但时间上,你要被拖延。如果到五十岁才实现梦想的一部分,那么留给你干事业的时间就不太多了,理想就不能够在短时间里实现。我认为,当官的途径并不太重要,重要的是当官后不要做损害人的事情,这才是考验政治品格的地方。准确地说我恨夏茜,并因此影响了我对她父亲的看法,但与其他人相比,她父亲还是一个被人尊重的市级领导。在提拔你这件事上,他有私心,但不太过分,可以容忍。要想一个人没有私心,那是乌托邦。私心存在范围的大小和对别人利益的侵蚀程度,才是衡量一个人私心轻与重的尺度。”
“红儿。”笔夫一把将于红搂进自己怀里,含情脉脉地看着于红。
于红的泪扑簌簌地流着,她躺男人的怀里,号啕大哭了一阵:“你有三年没叫我红儿了,现在叫我红儿,听着特温馨,再叫我一次好吗?”
“红儿。”笔夫深情地叫道。他的感情失控了,亲吻起了于红。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明白,只觉得激情像火山爆发一样喷发了出来。
“笔夫,笔夫……”于红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