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风向来是凛冽的,她在深夜起身,挽开很久不拉开的深蓝色棉布窗帘,看见昏黄的路灯光芒里,有旋舞的枯黄的叶子,撞击在窗子上。夜晚肃穆的像教堂里的神父,叶子像是从遥远的天国来的鬼神,猛烈地将面部贴在满是雨痕的窗子上。
她有些怕了,仿佛听见遥远地方的男子的呼唤,轻轻滑过狭小的房间,猛然间坠落在在窗子上。她无法回应,身体难以支撑所受到的惊吓,弯曲着,像是一件单薄的雕塑。她也只是怕,没有惊愕的表情也没有转身卧在床上,她的双眸明亮,正注视着路灯后面无际的黑暗,目光向双手一样,将黑暗托起,长久都不消失。
终于,男人发来短信。
雨笑,我知你一定睡不着,那就看看外面吧,风很大。
她感受到了小小电波带来的辐射,那辐射里有男人的气息,她发泄身体最后的能量来吸纳它。她想告诉自己,那是不真切的,是虚伪的。她的脸被手机的荧光掌控,粉白色的皮肤在微弱的光线下逐渐细腻,嘴唇却发紫了,她的手指如同完美的玉,冰冷而坚硬。触摸着塑胶质地的键盘上,突然得不到大脑下发的指令,浑浑噩噩地写下几个字。
我在睡,晚安。
沿着黑暗没有路灯的回廊,叶群正骑着车穿越呼啸的大风,所遇见的几个同行的人全都拿着手机照明,微弱的光亮被瞬间闪过。风正以生命最惨烈的姿态行走,贯彻着整条长廊,梧桐树的叶子激烈地拍打着墙壁,石柱,车,还有人们的脸。叶群只能看到尽头幽明的灯火,像跳动的乐曲,顽强地在思绪深处徘徊。
停下车,一条腿支住,车勉强能平稳地站立。
我在睡,晚安。
叶群看到这样一行字,感到生命里有一种东西正在缓缓流失,各种各样的思绪突然搅在了一起,像一只装满气的气球,被针尖轻轻一刺,所有的空气便狰狞地迸发出来,贪婪地与周遭的气体融合。黑色的夜里,温热的血涌动到他的头脑上来,他无法抗拒那种温热,风正从他的头发中淡然离去,但紧接着又来,周而复始。
蓝色的忧郁如河流般的棉布窗帘被拉回,她仍旧能够听到沙沙的声音,像是穿着帆布鞋的孩子在沙地上行走,留下微弱的不为人知的痕迹,那些划痕久久不能愈合,风的侵蚀和沙的注入只能增添它们的伤痕,即使填满,亦是一些厚重的咖。
头发触及浅蓝色枕头的一瞬间,她觉得头脑里终于有了养料,她像一个容器,里面装满了红色的液体,被寂寞孤独包裹成若干个单元,一经放平,那液体便平衡下来,渗满全身。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流着那样多的血。鲜艳而有光泽。
她不能闭上眼睛。
她听见了木质楼梯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响,无力辨别声音的主人,她像是一个怨妇疯狂地掀起被子,跳下床来,踩着唯一一双高跟鞋,追到门前去,窥视外面的动静。
这是小小的阁楼,她住在二楼狭小的房间里,里面有木质的清香,若是打开窗子,能闻到海面的气息。开发商只是租给度假的人们,这样的木房子,是不适合长久居住的。但她讨厌钢筋水泥筑成的鸟笼,在那里面活着,会让人觉得平凡无望。她患了病,不能接受日光的照射不能闻到海的气味,那些都会让她呕吐不止,直到头上的血全部渗到脚底去,眩晕成一个极不稳定的骷髅般的人。
她在这房子里居住了几个春秋,面朝大海的房子,她偶尔会破例看一眼,有的时候能看见插着桅杆的渔船,大多是傍晚的时候,那种景色曾是她向往的,看过无数次后,她开始厌倦,如同她生活里的那个男人。
黑暗的骑车人经过漫长的长廊,路灯终于溢满叶群的身体,那是一种光线带来的温暖,他疯狂地追逐着风的方向,路的距离被意志缩短。城市安歇后,躁动留给了风和叶子,它们近乎发狂地吼叫,舞蹈,残杀,追逐。像是人的漫长人生,不断地追逐刺激。
这个时候,他回想起自己接近尾声的一生,求学,恋爱,工作,娶妻,生子。他真正感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接近终点,这些繁杂的事情做过之后,也就剩下一件了。他对死亡有莫名的恐惧,但他深深地知道,自己只有一件重要的事没有完成,正是死亡。
一切顺利与不顺利都只是小小的坎坷,其实永远无法铭记。他想起他的父亲,朴实的体育教师,他在工作的时间里突然发病,患上北方老年人容易患的脑血栓,于是不能行走不能说话,老人看到亲人能热烈地伸出手,但是已经没有语言的能力,那是上帝对他的最无情的惩罚,他只能靠一把轮椅行走在小镇的石板路上,遇见所有的人,都不能言语。
叶群回去看老人,竟然没有了眼泪,他说,倘若街坊四邻见到你能打招呼,你能做手势回应他们,这病算不得什么,人本来就是残缺的,你是个快乐的人,所以只要还清醒,就永远是自豪的。
老人只能点点头,笑一下,抚摸儿子的手。叶群转过身,看见父亲家里的几盆吊兰,正蓬勃地吐着丝。他对妻子说,我已经死了。
门外的人不是叶群,是另一间屋子的主人,她气恼地脱离开猫眼,拖着高跟鞋,蹭到床前,拔下鞋子,温柔地粘到蓝紫色的床单上去,她被这一场欢喜的惊吓弄得气若游丝,脑子里开始浮现患病前的景象。
叶群的车有宽阔的后座,她坐在后面,对着春天怒吼,咆哮。那时,她是个疯狂的女人,身体健康,对自然有着深情的厚爱与大胆的挑衅,她相信能与春天对话,她在单车的后面荡着双脚,一双白色帆布球鞋,悠悠荡荡地飘过回廊。
那是他们经常经过的地方,大学的宿舍楼和教室的必经之路。
那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叶群到达木屋子下面的时候,已经是凌晨2点了,这样的夜里,老婆和孩子都在熟睡,他们被钢筋水泥庇护得安然拘谨。他却不能安然地享受那里的一切,那些好像是父母社会给他的重大的责任,无法逃脱。他来到这里,秋天夜里海边的小木屋,因为他不能抛弃一个已经抛弃的人。
他知道她一定没有睡,尽管他放轻了脚步,但是硬的皮鞋还是与木板发出轻微的撞击声,那声音像是酝酿已久的大风,正悄寂孤独地宣泄出来,海浪般地涌动着。他的气息是那么迷人,而太多不可推卸的责任仍然挫败了他的锐气,走到一半,他终于忍受不住长期克制的野性与纯真。
他大步向楼上奔跑,楼梯上的木板发出爆裂的声音,风在墙壁木板的缝隙里尖叫,像是丢失了爱人的女人发出的悲凉的吼声。他大口地喘气,只为了吸收足量的氧气来克制闻到木头气味引起的反应,他几欲将整个头脑中装满冲动去发泄。
雨笑嗅到他的味道,她认得这脚步声,她确定他来了,她再无法掩饰躁动,翻开被子跃下床去,赤裸着上身,光着脚扑到门口,拽开门闩,没来得及看清一切,男人已经将她挽在怀里,热烈地亲吻着。
雨笑几乎能将所有忘记,甚至听不到了风声。只有叶群的声音,那是大海的声音,潮汐澎湃,永远不止,雨笑紧紧拥抱这个从世界的尽头赶来的男人,她能拥有他,她从不会被抛弃。
这样的天气,终于换回了自己的爱人。
他们做爱。
之后,她平静地坐起。她说,你很久没来了。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来。
叶群没有说话,点燃了一只烟,轻轻地吸着。目光呆滞得像刚煮熟的栗子,他转过头来向她笑,突然说,开灯吧。
她说,坏掉了。她怒视着他,目光里有火,像是一头豹子,你很久没来了!
是很久了。
她说,其实你不必来的,我会在这里静悄悄地死去,要么被人发现死在光线下的医院里,会有一张白布单铺在我的身体上,柔软的让我觉察不出它的重量,要么被微生物和蛆虫吞食,剩下蓝色的骨架,那上面会有蓝色的花朵,都是为了爱才开着。倘若你有一日不爱了,我便会死去了,没有任何怨言也不会失落,死是我的必然结果。
雨笑从叶群手中抢过香烟,黄色的火光燃起,青色的烟雾升腾。
也是你的结果,雨笑接着说。
雨笑在患病的日子里曾狂怒地废弃自己,她觉得自己的存在已经完全多余,她叫朋友给她买她从来没穿过的高跟鞋,红的,紫的,黑的,白的,蓝的……她把她们排成一排,每天在狭小的斗室里穿上脱下,她在脸上涂抹各种各样的化妆品,然后洗掉。
朋友越来越少,越来越多的人担心来到这恐怖的木屋里看到的不是雨笑,而是一具腐烂发霉的尸体。雨笑也已经不是活的人了,她依靠各种人类研制的抗生素活着,她的房间里挂着各种药品,有的标签已经发黄,药品的说明已经褪色,直到看不清楚。
叶群没有抛弃她,他经常来看她,告诉她外面的世界,告诉她各奔东西的同学们,告诉她自己的生活。一件件一件件,全都向她诉说,可怜女人的脑海里装满了一个男人口中的世界,她渐渐失去了对事情的判断,失去一切与外界交流的权利,听广播会烦躁,看报纸,电视,电脑都会伤及眼睛,进而破坏大脑。
她渐渐成了一个忍受诉说的倾听者,她没有任何权利拒绝他的诉说,那也正是她所企盼的,他告诉她有了工作,有了妻子,有了孩子。她不能拒绝听到这些语言时自己内心的沉重,但是他们彼此都知道,人生来受苦,这些都是无可避免的事情。
她最终将高跟鞋一一扔掉,只剩一双水牛皮的蓝色小鞋子,那是叶群买给她的。
死固然是我的结果,我们的死亡时间不同,但是意义却都是一样,你能在最后的日子里安然无恙地活着是我最开心的事情,不畏惧死亡,于是拖延生命的期限。叶群说。
我的存在仅仅在满足你的肉体,我有时会这样想。
我不能说什么,不是这样的,雨笑,真的不是。
雨笑开始咳嗽,因为她的身体根本无法接受烟的计量,尼古丁和一氧化碳给与肺部瞬间的欢愉之后是几十倍时间的疼痛。
叶群抢下雨笑的烟,我要和你说件事,下个月,公司搬到舟山去,我们全家也要搬。
雨笑望着叶群,黑夜里,她看见一张深情的脸,她本想发火,但她知道那毫无用处而且没有理由,她说,那里是南方,也许你会不习惯。
叶群放下烟,拥抱住雨笑,我要走,我不能不走,我要把你也带走。
雨笑听到了这句话的纯粹的伪善,她已经不能走出木屋子了,她的病让她不能在阳光充足的地方行走,不能坐火车,飞机,轮船,世界对于她来说,大得无边无际无法触及,小得仅仅是一个屋子。
她说,我能活下去,一直活到死亡来临,那个时候我无法与它战斗,会顺从地屈服于它,就像现在屈服于命运。
叶群说,我知道,你无法离开这里,对不起。
从明天起,你不要再来,你去过你的生活,你的家庭,工作都是繁琐的人生必要的事情,不是那样简单就能应付,就像天气的捉摸不定,你要处处用心。至于我,我全然可以自己活着,并不会孤独寂寞,因为我的记忆里已经承载了太多的回忆,每日翻看,直到结束也不会看完。
叶群一把掀开窗帘,灰尘沿着蓝色下落,路灯很亮,光芒射入狭小的窗子,依旧有树叶敲击窗子,在小屋里留下飞逝的影子。
雨笑恬静地笑,面部逐渐扭曲成古怪的样子。
我不再回来,叶群说,于是转身向门外走,不小心踢到蓝色的高跟鞋,他并没有看一眼,他知道,这个女人的生活已经像父亲一样有活着的单纯意义,他决定抛弃掉她,或者只是抛弃一个早就抛弃的人。
门打开,门外站着一个女人。
叶群瞪圆了眼,傻站在那里,一切仿佛从梦中回来,打开理想的门,撞到了面前现实的女人。一切赤裸裸无可回避。那是她的妻子。
他突然蹲下去,身体沿着墙壁滑下,倚在门框上,掩着面,哭泣起来。
窗子射入的灯光,蓝色的高跟鞋,哭泣的男人,赤裸的骨瘦如柴的女人,怒目而视的妇人,宁静的木屋,呼啸的大风,汹涌的海水,漫漫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