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亲情的曙光穿透了苦难的阴云。
——题记
一
“春暖花开的时候就回去”,石头这样想,想了近十年了。回去守着妻,抱着孩儿,养一圈猪,种几亩田。石场里的十几个石匠,和他一样都这样想着。这些石匠皮肤黝黑,胡子拉碴,青筋暴露,累了就坐在石头上抽烟,露出一口黄牙齿。
但石头与其他石匠有一点不同,那就是他会石雕,这手艺是他师傅独传的。在休息的时间,他就用小凿子、小锤子敲啊敲,敲着敲着,佛像就出来了。他雕刻的观音菩萨,温柔而美丽,一双慈祥的眼睛几乎能讲话。
约十年前,来县城里做保姆的花看了石头的石雕,就吃了迷魂药似的,经常来石场找他。那时石头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头发黑得流油,皮肤白得像个书生。
花说,我喜欢石头。
石头受宠若惊,腼腆地说,这些灰色的石灰石满山都是,有什么好喜欢的。
花说,这些石头会活过来的。花又说,她不仅喜欢会变成菩萨的石头,也喜欢雕刻菩萨的石头。于是石头准备订婚的钱,发了工资,他只留一百块,其他全存了。他开始记账了,在发了工资后,他这样记过:
“给花的衣服、鞋子有了。”
“酒水有了。”
“红包有了。”
……
存到七千块钱时,石头找花。花说,订婚就不用了,把钱给我吧。那一年,石头开始牵花的手,并带花回家了。
石头家在邻县野狗子乡烂石子村抱鸡婆组。中巴车在村委会的地坪里停下,石头朝太阳落下的方向指了指,告诉花,翻过对面那座大山,再翻过另一座大山,就到了。这二座山,他们爬得大汗淋漓,花站在山坳上望去,山外有山,山里也有山,长叹了一声。
抱鸡婆组的农民靠卖楠竹为生,数十年来,没有过变化。石头小时候,抱鸡婆组还有百多户人家,如今房子很多空了,迁的迁了,死的死了,住着不到二十户人家。一个邻居把茅草房子送给了石头家,二间关鸡,一间关猪,哥哥每天就守着那三间房子。
因为是山区,每个人只有二分水田,每个未婚的男子能多分一个人的田,而女孩子一嫁出去,田就会收回组上。但有很多菜土,每个人可以分一亩多,菜土都是在山里开荒开出来的,也只能种油菜、红薯、土豆什么的,通常是种下作物,就再也不用打理,能收多少算多少。
哥哥打理这些田,其实蛮辛苦的。哥哥经常说要跟别人出去打工,他能出去吗?出去后他认得东南西北吗?哥哥生下来就是个傻宝,口水流在衣襟上,晚上抱着枕头,一会儿叫“我的宝贝堂客”,一会儿叫“我的亲亲妈妈”。
石头为了稳住哥哥的心,就经常骗他“等猪喂大了就给你讨老婆”,哥哥就屁颠儿屁颠儿地背起菜篮子去扯猪草了,还哼着捡来的一句“在希望的田野上”,哥哥也只会哼这一句。
但猪一条条杀了,哥哥的老婆总没有进门。抱鸡婆组的女孩都嫁出去了,男的却讨不回来,何况一个傻子。石头的同辈中,有十多个打了光棍呢。
当石头带着花进屋,哥哥手舞足蹈,口水也不流了。哥哥背着锄头挖了洋姜,将一大盆摆在堂屋中间;然后拿了罾,在塘里捞上一条二三斤的草鱼;又赶着一群鸡,捉了那只叫得最凶的鸡公子;哥哥还不罢休,在猪栏边转来转去,他一定在盘算着要杀一条猪……
石头家里太穷,除了一个傻瓜哥哥,可以说什么都没有了。灶旁用两个土砖架起一块长木板,就成了一条凳子。哥哥不知从哪里捡来两张报纸,贴在木板后面。花吹了吹木板上的灰,哥哥跑过去,用自己的衣袖擦了。
哥哥搬来一张小木桌子,将热气腾腾的菜端上。
下午的时光也很美好,花在哥哥的陪同下,看了这个家。花觉得碗柜不好看,太旧太小,样式也太丑了。哥哥马上砍来三棵杉树,往地坪里一丢,拿起弯刀,一口气就削掉了树皮。花问他做什么,他说做碗柜。村里的木匠闻讯赶来了,告诉他们,木材要干了才能做家具,要不会缩水变形的。
晚上,石头拉着花进自己的房子,哥哥眼巴巴地看着“当”地一声关上的门,很纳闷,原来他以为花是给他的。他敲着门,问弟弟:“老婆不是给我讨的吗?”
在家里的几天,很甜蜜。但回到石场后,石头就过得很艰难,因为花提出分手。石头没有问为什么,因为他知道为什么。
石头交给花的七千块钱,花还不起。花说,我写个借条,你结婚时,我再还给你。花说这话时,一个油头粉脸的后生过来,搂住了她的腰,并甩给石头一包“白沙烟”。
写完借条后,花想了想,说,我再写个地址。于是她写下了“XX县XX镇XX村XX小组”。
花不再在县城里做了,也不知去了哪里。之后有一年多时间,石头灰心丧气,没有记过一次账。期间,石头想去讨回那七千块钱,按那地址去找,才知根本没有那个什么村。
石头没有骂花,而是将头埋进了石场里。花不会是骗子,她是迫不得已——石头这样想,偶尔他也会想——花还会回来牵他的手。
果然花又回来了,那男孩子骗了她的钱,然后抛弃了她。花说,我错了。
“彩礼有了。”
“酒菜有了。”
“家具有了。”
……
这一次很快,他们就将结婚的钱准备了。花说,婚就别结了,先把孩子生下来。石头把所有存折交到花手里时,说了一句:我这一辈子就交给你了。
花说,我不会再辜负你的。
那个时候开始兴起超市,花就去超市里卖货。当肚子圆得好像水桶时,花才回石头家。这时石头才知道花是没有娘家的,因为她是在孤儿院里长大。
结婚后石头的记账大多是“油盐有了”“奶粉有了”“孩子的衣服有了”之类。生活就好像在石山里种大豆,东刨一洼土,西舀一滴水,南挖一个坑,北撒一粒籽,总算有了些收成,日子就过下来了。
二
这里要县改市,所以将县城不断地扩大,需要好多石头做地基。老板承包了这山,山大概有七八十米高,爬到山顶要十几分钟。当年老板带着十几个石匠,还有道士,用三牲祭祀了山神、土地和山上的孤魂野鬼。然后端着祭品,爬到山顶的雷公庙。这一带雨水少,在生产队时村民在山上修了雷公庙,每年夏天都要到这里求雨。后来乡里修了水库,家家户户有抽水机,也就不用巴结雷公了,这庙也就废了。
祭祀完,他们分头上山,将山里的一些苦楝树和野梨树砍了。梨树上结满了果子,但不好吃,太苦,满嘴的渣。然后大家四处放火,茅草什么的就呼呼地燃着,烧红了半边天。
他们用砍下的树支起了帐篷,扎起了他们的写字楼和娱乐休息室。忙完这些,太阳也落山,他们架起锅子,开始做饭,炊烟就浓浓烈烈地升起。老板讲了话,然后大家端起饭碗喝着酒,吃着大块肥肉,也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第二天一早,他们扒去表面的土,青郁郁的石灰石露出来。这令他们特别激动,又唱又跳,心情就好像天边的晚霞,特别灿烂。
第三天他们钻出炮眼,安上炸药和引线。大家就扯长脖子叫:“放炮啰!放炮啰!”附近的人就知道,又一个石场开工了。同时附近的人会留意,不会走近,那些走近了的,就赶紧往屋里躲,或者找个安全的地方避一避。
他们叫了几分钟,就将引线点着。引线很长,点火的人跑到山腰的一个洞里躲起来。
“轰”地一声响,土石飞扬着。第一声炮,特别地响,就好像石匠们的嗓子和希望。
“轰”“轰”“轰”……很快山头就削平了,但雷神庙不敢破坏,就将那一块留着,后来庙就成了孤岛。每放一个炮,这孤岛就似乎颤抖一下。
从半山腰,可以望见新修的环城路,石匠们晚上会去走走。那是条宽敞的四车道,路中有花草,两旁有路灯。汽车站也搬到环城路边了,听说市政府也准备搬过来呢。
野狗子乡的农民来市里做工的越来越多了,单是石场就开了四五家。汽车站就开了一趟车直通野狗子乡,两个小时的车程,早上从野狗子乡开过来,中午十二点整开回去。
月初发了工资会放两天假,石头会坐这趟车回去,月中花也会坐这车来一趟。花来时,同事们就开玩笑——
“石头,又有肉吃啰!”
“石头,在床底下放个脸盆,接了那些浆,留着慢慢喝!”
……
花就住工棚,石头将蚊帐放下,用报纸挂在蚊帐四壁。
有次老五鬼使神差半夜撩开石头的蚊帐,碰上石头正光着屁股干活,花赶紧扯被子盖住,把老五羞得满脸通红无地自容。第二天老五买了糖果请大家吃,原来看别人做爱,会背时的,所以老五花钱消灾。自此后,花一来,石头都先下班,当亲热完毕,同事们才回来。
在石场里,石头只要一抬头,就能望见那马路。那趟车什么样子,石头很清楚啦,尾部有点破,还掉了漆。当石头说“来了”,在一旁干活的老五就知道,是谁来了。当石头说“去了”,老五就知道是谁去了。
望着那条路,石头就很想回去。想回去的石头就盘算着什么时候可以回去了。石头希望每天都发工资,袋里满满地回去。晚上他经常翻出他的记账本,重温那些历史账务,最扣人心弦有是那条:“发了1800,带回去1600,21寸的彩电有了。”
当初记下那条账,他想,彩电应该放在柜子上,柜子靠着墙壁摆。于是两个月后他又记下:
“发了1750,带回去1600,加上上个月的钱,柜子有了。”
买了柜子的石头就想,这么漂亮的家具放在土砖房子里,不太配调。于是他就为砌红砖房子而努力着。砌房子可不是三两个月的事,他的本子里记过:
“地皮有了。”
“地基有了。”
“水泥有了。”
“河沙有了。”
……
万幸,几年后房子终于砌就了,前墙是红砖,后墙还是土砖的,有三大间,也更像个家了。
当然石头也会有些消费,他也会在账本里记下诸如:“牙膏2块5”、“衬衣5块”、“烟叶8块5”……之类消费记录。
他唯一奢侈的享受是抽烟,他抽的是自己滚起来的烟。在集市里买来切碎的烟丝,在文具店买来薄的白纸,将白纸裁成二个指头大小,放进些烟丝。然后将白纸滚成圈,用口水封了口,点着火就可以吸啦。
三
石头的公公有七兄弟,父亲那一辈有二十二个,人丁可谓兴旺。公公和父亲两代共37人,只有石头的公公和父亲逃出了过苦日子吃白土的年代。石头的母亲是个“五类分子”,嫁到了“打壁无土,扫地无灰”的石家,肩负起传宗接代的重任。
石头延续了父母的命运,就和他的名字一样低贱,说准确一点,石头是没有名字的。石头一直没有起名字,大家都叫石二毛,因为石头在家里是老二。石头哥哥倒是有个好名字,是母亲给取的,石红专,本意是“又红又专”。
石头二岁时,狠心的母亲走了。小时候看着其他孩子玩耍,石头站在一旁流泪。大一点的孩子欺负石头兄弟时,会骂他俩是“树罅隙里挤出来的”,因为他们没有娘。
石头十四岁才看到母亲的样子,石头对母亲有太多的积怨,但还是跪在地上求她:我快出去打工了,家里的日子肯定会好起来的,你别走了吧。
但母亲捂着脸,挣脱石头的手跑了。那天狂风卷乌云,千千万万的蚂蚁们搬家。石头想,我是一只蚂蚁的话,我就可以跟着它们一起走,走到那个叫“家”的地方……
母亲不该生下石头兄弟。她可以生下石头兄弟,但不该将石头兄弟抛弃。她可以抛弃石头兄弟,但石头兄弟不该白天接黑夜地想起她!
……
延续了父母命运的石头也差点跑了老婆。
那天来了个弹匠,花请他弹床棉被。弹弓咚咚叮叮,好像弹着优美的乐曲。儿子贵贵要玩,花说,我不会让你做弹匠的。
弹匠问,他爸爸做什么的。
贵贵抢着大声回答,石匠!
说完,贵贵跑进屋抱出个南岳圣帝,那南岳圣帝威武神灵,有求必应。弹匠抢夺过,不住地赞叹:“真像!”
贵贵就露出骄傲的神情。
花看着儿子,很奇怪儿子怎么有这样的自豪感。她说,我更不会让你做石匠。
花本来是鼓励石头搞石雕的,后来发现那东西换不到油盐,也就劝他保重身体,少花点心思。石头的这佛像还是几年前雕的。
弹匠叹口气,说,石匠有家小,而弹匠只有一副弹弓。
花就说,鹅吃草,鸭吃谷,各人自有各人福,你过得蛮好嘛。那晚,花看了弹匠袋子里的钱,红红的,一叠“大团结”。
半夜花将儿子交给哥哥,说她要去一趟石头山。也只有哥哥这傻瓜才相信花会半夜去找百多里外的老公。花三天没有回来时,哥哥请人打电话给石头,说花跑了。
石头笑笑,她是我的女人,跑不了的。
果然,花在半个月后又回来了,听说口袋里满满的。花说,弹匠欠了我一些钱,我去讨回来。
石头说,做人要正道,不义之财不要为好。然后石头又爬到花的身上,花的身子白花花的,好像一团刚弹过的棉花。石头躺在棉花里,好像一副弹弓,永远都不累,还哼着歌。
去年12月,因为石头买了十块钱码,花大发光火,说孩子与石头的死活她都不管了,石头要怎样就怎样。
石头看着她收拾东西,知道她是吓人的——同样的话她讲过不知多少次了,东西也收拾过不知多少回了。
花跨出门时,石头问,晚上想吃什么菜?
花狠狠地瞪一眼:你再也莫想我煮饭菜给你呷了!她将包放在门边,翻出一张银行卡,甩给石头,卡里有八千块钱,是从弹匠那里骗来的,密码是石头的生日!她要石头想怎么用就怎能么用!
说完花就走,走着走着,还没有走出地坪,她又折回来,说:“你要我走,我偏不走,我要等你钱多一点才一起带走。”
四
结婚也八年啦,儿子快七岁了,读了二年幼儿班,奖状得了三张呢。
今年石场的生意好,要石料的车子排起了队,一直做到腊月二十九。二十九中午老板备了丰盛的酒水饭菜,全石场来吃团年饭,石匠们把家人都叫来了,花带着贵贵也来了。
看着自己手上的茧子,怕有寸把厚呢,这么粗的手掌,就好像锉子,锉着老婆的皮肤,老婆会痛呢。老五凑过来,向他讨烟抽。石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袋,这些烟叶,是石头早几天在市场里选了,烟色很好,金黄金黄的。老五在石头的口袋里摸出一个打火机,两支烟就扑哧扑哧地燃着了。
“有家就是不同。”老五蛮羡慕呢,因为他是光杆司令。
明年更好呢,老板已经答应了,明年让花来石场煮饭菜,现在的厨师老了要回家了。
妇女们忙着煮饭菜,男人们就搬桌凳。贵贵和小孩们东窜窜西溜溜,花看见山上有好多的金樱子,没有与谁打招呼,独个儿上山了。金樱子是一种中药,泡酒可以去湿固阳,石头吃了身体更强壮呢。
吃饭时,花不见,大家四处找,一直找到快天黑。或许她又跟谁走了,石头想,但她很快就会回来的。还是先回家过年吧。
对石头来说,新年的天黑了,不仅天黑了,还落着钉子雨。石头发了疯似的四处寻找,在当地报纸上登过寻人广告。苦苦寻找了几天,用光了卡里的八千块,花依然音讯全无。每天风都卷着垃圾,扫在石头的脸上,贵贵的眼睛也没有干过了。
有次为了寻找花,石头拖着贵贵的手,在大街上走着。贵贵一不小心摔倒了,石头心一急使劲一提,他“哎哟”叫一声,手脱臼了。
当时我正背着相机,作为记者的我用“新闻眼”很敏锐地发现了他们。我和石头将贵贵送到附近的医院,我顺便问石头的情况。石头谈到他老婆时,总是潦潦草草三两句,我不得不要求他讲一讲他老婆。他说有什么好讲呢,一个字,哀,贫贱夫妻百事哀。
他说,在街头或者巷尾碰到花,为了儿子,他可以跪下去,就好像当年跪着求他的娘——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在口袋里摸出一块白色的石头,汉白玉石块,手掌大小。他在路上捡的,他要雕出观音菩萨的像,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会保佑花回来的。一块石头,已经有些温度了,隐隐现出汗渍和油污。
我将石头和他的石头照了,写了篇通讯《狠心女人,缘何抛夫弃子》,总编看了图文,很感动,决定作头版头条,全彩。我的这篇文章点燃了一把火,国内几十家报刊电台、无法统计数量的网站上都作了转载,搜索“石二毛”,几万个网页。
半个月后,我再做跟踪采访,才知花并没有出走,石匠们在山的另一边找到花的尸体。花的手里还抓着几颗金樱子果,她爬上雷公庙摘金樱子果,不小心摔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