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大强子已经很长时间没出来玩了,伙伴们向小五子一打听方才知道,他大哥自从他老爸回来之后就很少出门了,最近成天咳嗽不止然后高烧不退,家里人慌忙把他送到医院一检查,查出毛病来了,原来他得的是慢性肺结核和胸膜炎,肝脏好象有点水肿,因为是传染病所以留在医院里隔离治疗。这下可忙坏了他家里人了,最辛苦的莫过于小五子他妈和两个姐姐,死活也不让小五子和六妹子去医院,让他兄妹俩在家帮他老爸做点家务。他们老爸半年前刚从部队转业归来,是从副团长任上转到地方上来的,遗憾的是他是拖着左边半条残腿光荣复员的。
事情是这样的:他爸在军区炮兵部队里任副团长一干就是七八个年头,军区首长正在考察他,已经将他列为正团长的唯一人选,只是一场备战实弹演习改变了他的一生的命运。这是一项大规模的临近实战的军事演习,炮兵部队除了对炮弹射程内的目标靶位进行实弹炮击外,还必须对超出射程外三四十公里的几处目标进行打击。可见任务是非常艰巨的,因为炮兵部队同时还要配合步兵大规模的穿插,要在步兵穿插到炮击区前完成炮击任务,所以时间紧任务重不容丝毫懈怠!
当炮兵团完成射程内几处目标的炮击后,炮兵车队立刻开赴过来拖上大炮按照指定的路线转移,之前他们这个副团长带领先头勘察分队开着吉普车去前方探路。由于山路重重地势险要,处在低地很难纵观全局,怎样才能找到最佳的炮兵阵地一次性完成多个目标的炮击任务。从地图上选点目前到达的位置正是最理想的理论上的炮兵阵地,可惜这地方山高林密,视野不广,于是副团长当机立断带领部下徒步向一座山峰攀登。在他们登到半山腰时意外出现了,与副团长并行的一个战士脚下忽然“轰”的一声炸开了。那战士当场阵亡,副团长的左小腿不幸被炸伤。在简单的包扎后,副团长大喝一声:“背我上山去,轻伤不下火线,我们一定要完成这次实弹炮击任务!”
这山顶果然视野开阔,透过高倍望远镜几处炮击目标尽收眼底,在偏东北方向四五公里的地方有一处山洼子,正面对着那几个方向。副团长立即下令炮兵阵地移师前方山洼子,他坚持着让战士们轮流抬着担架,自己则躺在上面吃力地举着望远镜边瞭望边指挥,当他看见炮兵团一部按原定计划迅速地在那山洼子里完成排兵布阵时仍坚持不下火线,旋即炮兵精确地将一发发炮弹射向几十公里外假想的敌方靶子,全部命中目标,这时他才松了一口气,一阵剧痛袭来他终于昏迷过去。
这次军事演习终于顺利完成预定任务胜利结束,事后部队派出工兵连进山扫雷,成功地挖出遗留的另外三颗地雷,经检测可能是在抗日战争期间的地方武装或游击队埋设的,不知什么原因未及时引爆。副团长的左脚掌和小腿胫骨被炸成粉碎性骨折,加上延误了最佳救治时间引发伤口严重感染溃烂,医生最终谨慎地决定为其小腿截肢,保留其膝关节为今后装假肢提供方便。但部队给了他们很高的荣誉,那个牺牲的战士被追认为烈士,他本人被授予二等功一级战斗英雄光荣称号。退伍后被安置在街道办事处主持拥军优属工作,同时也是区残联副主席。
回来的这段期间他经常整天闷闷不乐,拼命地抽烟,尽管有部队上赠送的双拐和(非功能性)假肢,也是很少出门很少见人。大强子见他老爸拄拐怕他伤心很少在他面前用拐杖了,平常把它扔在天井那间陋室里,在他面前尽管是一瘸一拐地走路,但也尽量保持身体的挺直,小心地维护着自己的尊严。他爸平时抽的都是一毛几分钱一包的纸烟,是那种不带过滤嘴的卷烟,呑吐之间烟雾特浓,吸上一两根烟屋子里立刻云雾缭绕,处处弥漫着辛辣的烟味。大强子刚好初中毕业,因成绩特差,人已无心上学了,只好托关系给他临时找了个工作,是一个小集体性质的“五。七”厂,让他学钳工技术。也许是家里的变故,或许是工作的辛苦,他常常把自己关在小屋子里不到叫他吃饭他是不出门的。他不知什么时候已染上的烟瘾,偷偷地捡拾他老爸丢在地上的烟头,剥开它把烟丝均匀地撒在一张张裁开的练习本纸上,再一张张地卷起来用舌头一舔带着口水粘住,然后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大口大口地猛吸,一不注意就会被烟呛得咳嗽连声。当家里人发现他偷偷学抽烟时,他已经上瘾戒不掉了,当时家里没有人认识到孩子吸烟严重的危害性,只要没有另外花家里钱就由他吧,但对小五子他家大人却格外看得紧,决不让他也沾上这不良习气。平常两个姐姐监督着不让小五子单独与大强子在小屋里呆着。
自从大强子住院以后,他爸特意让爱人也就是小五子的妈(当时特殊的称谓)买了一根烟嘴,有机玻璃的,顶端镶嵌一个小铁箍正好插进香烟,手指般长短粗细的烟嘴杆上有一细长的吸孔,叼着烟嘴吸起来就不怕浪费了。他爸为此常常后悔不已唉声叹气,早这样做大强子就不会染上烟瘾也就不会生这该死的病!嗨!悔啊!
一天,东升中午放学回家刚进入大6号就感觉今天有点不同,感觉怪怪的,人们三五成群地扎堆在门口和巷子里,有一搭无一答地轻声地闲聊着,与往常不同大家都无笑容,像是在谈某个神秘的事情,语调中带着惋惜。
“哪晓得呐,这么快啊!”大群家妈说。“昨天晚上,就听讲人不行了,肚子嘛,胀得好大啊!”这是东升妈的声音。“他家不搭灵堂,不收任何份子钱。”前面的张阿姨。“作孽啊!这么小的娃呃。”小桃子奶奶的颤声。“这都要怪他老子,你抽烟不能让小家伙也跟着学抽烟啊!这么糊涂!”庆国家妈过来插话了。“哎呀!可不好乱讲啊!我住在他家隔壁,大强子犟呢,体质又不怎么好,那个小房子嘛,哪是人蹲的地方啊,一进去就有一股霉哄哄的味道……唉!”还是那个张阿姨。这回东升和围上来探听的小伙伴们终于知道了大强子死了。虽然以前在一起玩的时候不多,但毕竟曾是在一起的玩伴,几个伙伴心里总是空落落的不是滋味。孩子们没有看到遗体,大6号的其他大人们也没有,听说遗体是由一辆灵车直接从医院拉到火葬场,最后连骨灰也没留下。小伙伴们远远地朝他家方向望去,除了多了几个生人外,没觉出有什么异样,但靠近他家门口时隐隐约约地听到几个女人抽抽泣泣地哭喊声,因为是异乡口音,没人能听清说了什么,好像是在说大强子生前的好,死得早跟夭折的老二一样可怜啊云云。
之后的几天,小伙伴们玩心收敛了些,但没事的时候还是喜欢串门,在人家里一呆就是想不起来回家,直到家里有人(通常是妈妈和姐姐妹妹们)从家门口一路喊来,叫着乳名喊他家来吃饭时,他才拔腿往回跑,口里应道:来喽!
忽然有一天,东升中午放学回家后心里闹翻番的什么也不想吃,一阵呕吐后全身乏力。大凤把弟弟搀扶到床上躺下,一摸额头烫手,知道弟弟生病了,不巧父母今天中午都不回家,二凤急得哭了问:“怎么办啊?姐,我们下午还要上学呢。”大凤不愧为姐姐,想了想说:“我们搬不动他,你背上书包带上两个馒头路上吃,到厂里喊爸妈回家说东升发烧了,然后你上学去,我在家等着。”“嗯,好!”二凤不放心地又问:“那么大的厂,我到哪里找他们啊?”“你就找厂门口传达室的人,他会打内线电话喊人的。”“噢,知道了。”
大凤一个人在家想起以前自己发烧时,大人用湿毛巾搭在额头上很快毛巾由凉变热,这方法好像是可以临时降温的。于是她立即效仿,用洗脸毛巾在水桶里打湿,稍稍拧干搭在弟弟的额头,边啃馒头边照看湿毛巾。一个半小时后,父母赶了回来,让大凤上学去了,他们则轮流背上东升往厂医务室奔去。
这是所并不大的医务室,由一个诊疗室和一间满是药品货架的药房组成。人还未到诊疗室门口老远就听见一个小男孩在玩命地哭,“妈嗳,啊——我不打针嘛,啊……”“别怕啊——别怕,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啊!长大了去当解放军,怕疼哪能当解放军呢,哦——阿姨打针不疼的。”他们刚一进门,见那个孩子的哭声渐渐小了些,“好了。起来吧!”那个穿白大褂子的女医生一转身看见他们三个进来忙问,“哪里不舒服?来先量个体温。”
这间诊疗室里面有张床有一布幔,这边有一专用药水和器械橱柜,门边有一个医用垃圾桶,那边是两张合在一起的医生办公桌,冲着门口的是一张长排躺椅,是专为病人和家属候诊的。还好,人不多,有两个护士,一个在为一个工人模样的人清理腿上的脓疮,另一个则为一个打开水不小心烫伤手背的女工涂抹药膏,旁边有一个女工陪着,小男孩被他妈背走了。
“呀,快40度了,打支退烧针吧!”“我,我不打——打针。”“哟,怎么吓结巴啦?刚才那个小孩子比你可小得多了,人家打了也没喊疼,你不会也张嘴哭一下吧?”“不是,我——我从——从没打过。”那女医生边配药边说:“你咬紧牙,别看我打针就不怕了。”说着把针头冲上推出几滴药水来,左手捏住一小团浸泡过酒精的药棉,“这小家伙,听医生的,就趴在那张凳子上,把裤带子松开。”他爸指着一张高凳子说。“来,我来帮你。”他妈忙把东升向那凳上摁。“不不不,不要帮。”“你们就让他自己来吧。”果然没费劲,一会儿打好一针,女医生见东升想起来,忙用手在他肩上轻轻地按了一下说:“别慌着起来,你还有一针消炎针,是庆大霉素。”他也就只好这么暂时窝着。针打好了,还好不痛,就是有那么点胀人。女医生边开药方边对他父母说:“这孩子好像有点结巴,你们怎么不在意?”“白医生你不说我还不生气,小学一年级时他就跟他们班一个从北方逃荒过来的结巴子同学后面学结巴了嘛,我们打也打过、骂也骂过,他就是不改,我们现在有什么办法呢?没办法只好随他去。”他妈一阵数落。
“胡涂,你们这当娘老子的,一点也不为小家伙的未来着想,说话不利索将来啊要不到老婆哦!”咦,这个女医生原来姓白他们早就认识了,白医生的话说得东升很不自在,眼睛一直低垂着也不抬头看人,一个女护士刚好走过来,看见东升腼腆的样子,笑着说:“白医生,你不会真有办法让这个小伙子说话不结巴吧?要不然将来他的媳妇你可要包下来噢!”“别贫嘴,这孩子老实正派如果不口吃说不定将来能当大干部呢,我要有女儿到时让他当我女婿,没问题。不过呢,我真有一个小侄女,嗨,能不能当成我的侄女婿就看你的了。”说着伸出胳膊欠起身来拍了拍东升的肩膀,又说,“听我的,首先别和那个结巴的同学在一起了……”“不会的,上初中他们就不在一起了。”东升妈急忙说。“那好,每天坚持读课文或读‘毛选’至少两个小时,读的时候可不能结巴,要结巴就反复地练,练到不结巴为止。要么就学唱歌,唱革命歌曲,精神就饱满,久而久之你就不会结巴了,不信就试试。”“听到了没有?就按白医生说的用心练,还不快谢谢白医生!”他爸说着扯了东升一下,“谢——”“别再难为孩子了,他还发着烧呢,看多乖啊!好好努力啊,没本事可当不了我的侄女婿啊!”“那谢谢白医生了,我们走了。”“好,走好!”
见东升烧退了下来,在药房取了药后,他妈决定一人送他回去休息,路上东升问:“我们怎么不上医院呢?”“别说孬话,上医院要钱的,到厂医务室不花钱。我们在哪儿看医生不都一样嘛!”他妈看了看手里提着的一纸袋的药品又说,“看来你要打一个礼拜的庆大霉素,中午放学后别忘了先打完针再回家,知道吗?”“知——知道。”“还有,别忘了每天按时吃药,这药一般情况是要连吃三天的。”“嗯!”
在打庆大霉素的那个星期里,东升只要一进厂医务室,两个小护士总喜欢拿他开心,一个招呼道:“哟!白医生的小侄女婿来了。”另一个说:“白医生买了什么好吃的给你家小侄女婿吃啊?”那白医生也不生气,倒是挺热情地喊他坐下,说:“天这么热,别再两头跑了,就在这里吃别回去了,中午这儿人少你就在这里读报读《毛泽东选集》,别不好意思。就这样说好了,我去打饭去了,你如果不想白吃就让你妈还我饭菜票好了。”说着她拿了一个饭盒和一个大搪瓷缸子走了。白医生刚走,一个护士指了指桌上的一摞报纸和“毛选”说:“你也别闲着,读吧。”“我还没——跟家里说——说好。”“没关系的,大活人丢不了,他们来找你的时候我们替你说。”“我——我还是读——读课文。”“好呀,读什么都行。”说起来也奇怪,东升就这样受到白医生先前谈话的鼓舞和支持,每天坚持中午练口语,几个月后渐渐地已能把话说得利索了。不过,在他心情紧张时还是稍有点口吃,比如老师让他起立回答问题时,他就心里发憷说话吞吞吐吐,结果惹得全班哄堂大笑。
(十一)
天越来越热了,当晚霞把西边那片天染得通红的时候,乘凉的人们就陆陆续续地把自家的凉床子和竹椅子搬到了大街上。接着各家就有人端来一盆水,带上抹布,把那由毛竹制成的凉床子反复抹干净,除去昨日留下的汗渍和灰尘。当夜空中繁星闪烁时,你漫步在大街小巷,无有一处不是这家凉床挨着那家凉床,间隔中就有人稳坐在竹椅上摇着蒲扇,也有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或吹吹牛皮或谈天说地或唠唠家长里短。一个人浴后赤膊躺在凉床上仰望着群星璀璨的天宇,那一份宁静,一份清凉,自身底下的凉床至无穷无尽的广袤的星空,整个身心简直彻底地凉爽透了!
那是怎样的一种别致的街景啊!街面上成了市民们纳凉的天然场所。男人们个个打着赤膊,穿着各种单色灰白蓝布平脚短裤;女人们穿着花布短袖衬衫或套头衫,有穿内衣小褂的,也有不穿的,胸罩在中国恐怕还没有问世,只要外表看不出胸脯轮廓就行,下身有直接穿花布大裤衩的,根本人家大姑娘和小媳妇出门乘凉,讲究的一般是要穿上一条宽松的花布睡裤。也有特别的,那天邻街的大屋里,有个二十几岁的小媳妇,高高的个子,上穿一件短袖衬衫下穿一条三角花布小裤衩,正躺在可以收放的竹躺椅上,很窄的裆紧绷着可直视大腿丫实在扎眼,很恰巧几个孩子正玩到跟前,猛然间让他们都瞄了一眼那条出格的小裤衩,一个印象出来了,那就是这妇人不正经,肯定是个“坏女人”。于是一轰而散,东升却有意无意地多看了几眼。旁边的男人生气了,说你还不快回去穿条睡裤,把人家小家伙都学坏了。那小媳妇这才羞涩地回家去了。
上半夜,外面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下半夜睡在凉床子上的基本上都是男人和半大的孩子。直至黎明时分,暑气消尽凉气逼人,渐渐地就有人抬着凉床子往家里撤退了。但也有不少人裹上被单或毛巾被坚持至旭日东升。
白日里太阳火辣辣的,人们行路总是沿着墙根阴凉处走,时不时地也能遇上有人头披毛巾顶着烈日,把自家的凉床子和床绷子或床板及床架搬到街边,用手动喷雾器对着板缝喷射敌敌畏,据说是在杀臭虫。那时全国正在开展爱国卫生运动,号召除四害如蚊子、苍蝇、臭虫和老鼠,像虱子、蟑螂、跳蚤和小黄蚂蚁之类都在灭除范围,大6号的厕所里不知何时也已被人顺墙脚撒了许多气味难闻的六六六粉,不过效果挺好,苍蝇、蚊子甚至满粪缸乱爬的蛆也少见了。单位或街道组织卫生检查,环境卫生好的家庭门上就贴上“清洁”或“合格”巴掌大的纸片,不合格要重新清扫和喷洒药剂。
这时正值暑假期间,孩子们做完当天作业照样自娱自乐。这天东升、小桃子、小五子都聚在大群家打扑克,玩刚学会的“争上游”。巷子里忽然传来了小桃子妈的喊声:“小桃子啊,快回家吃冰棒啦!”小桃子听到赶紧应道:“来啦!”又赶忙对桌面上打牌的伙伴说,“这一把打完就回去吃冰棒了,我妈这个星期上早班每次下午3点多钟就到家了,而且每次都从厂里带好多根冰棒给我吃。这个星期我红霞姑上夜班,下个礼拜她上早班,我又有冰棒吃了。快点啊!我出大王,有没有要的?哈,我赢了!”说完他丢下牌向家跑去。
“我妈也上早班,他今天带冰水给我喝,我回去了。”东升说。“我妈今天也带冰水回来,我也回家了。”小五子也不打牌了起身要走。“嗨,要等我妈的冰棒吃等到这个礼拜中班和下个礼拜夜班上完,我们才有吃不完的冰水冰棒。”大群直叹气。“那你到我家去,等我妈回来倒点冰水跟我们一起喝。”东升回过头说。“啊!不去,我们每天都能喝到。”“对,我爸上常日班,要晚上下班我们才能喝到冰水。”二群说。“对,我们晚上喝冰水。”三群应声说。
东升刚到家他妈就回来了,还有两个女同事,其中一人手里提着一个菜篮子,里面有一个钢精锅,在其底部及四周都塞满了碎旧棉絮,上面盖着两条毛巾,一猜就知道里面肯定是冰水。他妈手上则捧着一个用毛巾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大搪瓷缸子。还有一个女同事,东升仔细一瞧认识,原来是住在后面院中的董阿姨。董阿姨说:“你在这儿等一下,我回去拿缸子,把我家小家伙也带来。”一会儿这个董阿姨一手拿缸子一手拉着个小男孩小跑着来了。这个小男孩五、六岁了还只穿着一条短了许多的开裆裤,小鸡鸡若隐若现地露在外面,脚上穿一双半新的塑料小凉鞋,跑起来叭嗒叭嗒地响。
“哟——,小家伙没喊我吗?”“快喊阿姨好。”“阿姨好!”“哪里好啊?”“快说心好。”“心好!”“哟——心好啊!”那女同事用手碰了碰孩子的心口,顺势把手移向孩子的跨裆说,“让阿姨看看你的小麻雀飞了没有?”见孩子有点忸怩,董阿姨却对自己的孩子说:“没关系,让阿姨摸摸。”“嗯,小麻雀真听话,没有飞飞。”说着伸手在小男孩的小鸡鸡上摸了一把,然后乐呵呵地转身把锅盖揭开,“我来给你倒,让小家伙多喝一点,我要不了许多。这小家伙真好玩!”孩子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这冰水其实是厂里制的酸梅汤,有时是桔子味冰水。“喝饱了没有?小家伙?我再给你把缸子倒满吧!”“哪谢谢了,你回家不够喝了吧?”“够了,我家就我两口子啊。”“那谢谢阿姨,我们走了。”“谢谢阿姨!”“哎,等一下,让阿姨再摸一下,看看小麻雀喝饱了,飞了没有?”手摸一把往空中一送,“小麻雀飞了。”“没有。”“我再看看。呀,飞了噢!”“还在。”“别逗了,我们回去了。”董阿姨忙拉过孩子端着满满的一缸子冰水回去了。那女同事飞红着脸哈哈地笑着说:“这小家伙真可爱!”
在这个夏日里,小伙伴们玩得挺开心的,酷暑好像从来就没有影响到他们强烈地玩心,手上攥一把芭蕉扇,走到哪儿扇到哪儿玩到哪儿。电风扇比自行车还稀罕,小伙伴是既没听过又没看过,更别说是空调了,即使你发明了时间机器可以穿越时代来对他们说,也只当你在说科幻故事。
那边有一群人围在那儿看下中国象棋呢,走近一看原来是小五子家爸那个退役的副团长做庄打擂。在邻近大6号大门口的街边,他老爸蜷曲着搭了条浴巾的残腿坐在凉床子的一头,中间摆着棋盘,另一头侧身坐着的是张阿姨家男人,瞭敌观阵的都是些家门口或过路的棋迷。小五子也在家里端来小板凳样子挺乖地坐在他爸旁边。
“这是最后一盘,三局两胜,输了就下台,没有客气的!”小五子家爸说。“行行行,我输了敬你一支烟,才二比零呢,不一定就这一盘棋了。来吧,当头炮!”“马来跳。”先是一番排兵布阵,接着短兵相接相互厮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招式千变万化战机稍纵即逝,层层布防处处陷阱,让人防不胜防。才三四十着棋,那叔叔就招架不住了,很快老将居然被一兵一马将死,只得推子认输,从大裤衩后面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压瘪了的烟盒,扒开一看扔了过去说:“正好一支烟。”转身冲着围观的人大声嚷道,“哎哎哎,你们中间有没有高手啊,我让贤。我哪里是行伍出身的炮兵团长的对手啊!”他说着站起身让出了位置。
小五子敏捷地一欠身在凉床上捡起烟盒,用手指把烟给捏了出来,递给了老爸,他爸接过笑嘻嘻地安在了过滤嘴棒上,点着后喷了一口烟雾说:“我说嘛,都是臭棋篓子,水平不高,与你们下棋没劲。”“那这大屋里就只有罗书记是你的对手了,你们下过吗?”“下过,互有输赢,不常下。哎,这样好吧,平常他挺忙的,星期天你帮我把他请来,说我想与他讨教几盘。不管请得动请不动,我负责教你几招。行不行?”“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了。”这位叔叔满意地走了。“小五子啊,把棋收起来,今天不下了。”“爸,那你教我们下棋吧!”“行,反正闲着,那教你们哪几个小伙伴,都叫过来吧!”“嗳,我去叫。”
不一会儿,二群、三群、东升、小桃子兴冲冲地跟着小五子跑了过来,很快棋盘摆开,棋子归位。车马炮、士相全,马跳日象飞田、炮打隔子、大车直来直往、兵卒一去不回头。三来两去,经小五子家爸这个名师一番指点,他们渐渐地入了门,也开始学大人样对弈起来,直杀到天色昏暗方才收兵。
那个星期天,罗书记果然如约而来,客套几句后,让小五子搬来了木制棋盘和棋子,在棋盘中一阵厮杀开来。小五子家爸已经有两次一步将死对方的棋,他愣是没走绕了过去,第三次是一步绝杀他还想让,棋子它投刚一落定,无意间却中了对方的圈套,罗书记首战告捷。俗话说: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罗书记虽然胜了这一局,但自己心里有数,自己的棋艺与这个前炮兵副团长的棋还有一段差距,只得见好就收。他忽然借口家中还有急事,有机会接着下,转身离开。之后罗书记的棋比小五子家爸强的名声传了出去。
立秋一过,渐渐地天气转凉,街上凉床子挨着凉床子的景观不知不觉中已没了踪影。一天,东升在睡梦中被一阵吵闹声给惊醒了,那声音在寂静的深夜里传得很远,听得出是一个男人在愤懑的呵斥,其间夹杂着七嘴八舌的争吵声。尽管几个人都有意识地压低了嗓门,但那男人盛怒之下的声音还是穿堂入室挤进了邻近家里各个角落,接下来是竹竿敲击的噼啪声,清脆中忽听一声闷响,像是竹竿劈裂声,不一会像是听到了皮带抽打的声音。这回几个人不再是有所顾忌了,情绪都抑制不住地迸发了,一种极度委屈又万分痛苦的呜咽声一声声地传来,空气中恍若已慢慢地在聚集让人良心难安的怨气,你一句我一句的,东升这样的孩子是听不明白的,只知道是小桃子一家的事。那男人的声音是小桃子家爸,哭泣的不知是他妈还是他姑红霞,感觉是红霞阿姨。他奶奶的声音始终很高亢,但一口外地方言让人听不清楚说了什么。
迷迷糊糊中东升又入了梦乡。大人们心里是明白的,又不好去劝,因为这事弄不好会让人抓住小辫子上纲上线的(什么是上纲上线?年轻的读者可能不明白,阶级斗争是纲,两线路线一条是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一条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这是大是大非问题),还是装糊涂的好!什么事这么神秘?已经在深夜一家人闹得沸沸扬扬,大6号的大人们仍装聋作哑不敢问事,他们怕什么呢?这个谜底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地浮出了水面。
(十二)
那天夜里小桃子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要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说穿了还不是为了红霞与人暗地里谈恋爱了吗?这不也很正常吗?她今年都二十二三岁了,正是青春好时光,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龄了,只要两人感情好趁早把她婚事办了,这不是成人之美天大的好事、喜事吗?至于一家人大动干戈?然而事情不是如我们想的那么简单。这事我们还是从她十九岁入厂那天谈起。
那年冬天红霞在三哥所在的厂里正式上班了。刚进去时是个学徒工跟着师傅学档车织布,那里面噪音很大,当面说话都要使劲地吼,刚开始是只能听到师傅的话,自己说什么自己都听不见。索性不说,光听师傅指点,但有时不说也不行,急得做手势比划,师傅还算机敏能干没让她费太大的劲就帮她把问题解决了。师傅是一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大姐,有一个不满周岁的娃,放在厂临时托儿所里由一个快退休的女工照管着,她是每隔几十分钟都要前去奶孩子换尿布。这可忙坏了红霞,一不注意织机断线,就要赶紧接线头,师傅在时还好不用操心,师傅不在时她就手忙脚乱的,别人不用停机瞬间把线头接起,她是一停机就是好几分钟,常常遭班组长和师傅的训斥。尽管一天下来人很疲乏,但好歹人年轻第二天又浑身是劲,感觉人活得很充实,心情还是挺愉快的。她暗自下定决心苦练基本功,一根线掐断接上再掐断再接上,后来一分钟能一口气接上四五十个线头。在年终表彰大会上还得到了一张厂里颁发的生产能手奖状,心里甭提多高兴了,简直乐开了花!
从进厂第二年起,她就能独自上机操作了,被安排在另一台织机上,这下她可满意了,生产的热情更高了。但好景不长,恼人的事情来了,原来她发觉这台织机经常出点小问题,不是卡梭就是缠布,每次都是她急急忙忙地去找保全工维修,渐渐地她发觉几个年轻的保全工中有一个叫刘地富的小伙子技术最好,而且人老实本份,工作踏踏实实,与人从不多言。很快她与保全工们混熟了,那个小刘对她似乎格外上心,每当机子出了点问题还没等她迈步去请他就来了,而且不一会就能排除故障。逐渐地她对小刘产生了好感,只是碍于厂里熟人多,况且自己的三哥三嫂也在这同一个厂里,加上姑娘自己本身的矜持和羞涩,不敢与他走得太近,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人多时只当不认识,回到熟悉的小圈子时又有说有笑了。
厂里除了正常生产以外,还经常组织职工政治学习,学毛选学红头文件。搞政治运动少不了开群众大会,传达上级指示布置革命任务。在一些大字报和挑战书中常有一句口头禅:革命形势一派大好!这就是“抓革命、促生产”。这不是我们谈论的话题,只是想让年轻的读者能感受到“文革”的政治形势。这样的日子,转眼就是两三年了。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
说起那个刘地富来还真有一段故事,只是红霞不知道,知道的人也少,一则这小伙子从不惹事出风头,自己又不爱说话,别人也不会没来由地打听他的事,二则乐于助人,从不与人争小利贪小便宜,与同事间没有私交但口碑尚好。那他有怎样的故事不为人知?如果说大家都可能有同样的故事,那还是不说也罢,但这事情在这个年代可是要命的事!那是在二十六年前渡江战役打响前夕,一个国民党下级军官江防某守备营营长,趁深夜换防之机带着两个勤务兵偷偷地溜进了几个月前买的一间民房里,他那怀着大肚子的婆娘正等着他来呢。他男人说现在风声很紧,共军正在准备过江,我看老头子是顶不住了,他下野了准备往台湾跑,我看以后很难有像今晚这样回来的机会了。那我怎么办呢?我给你那几十块大洋应该够你用好些年的了,万一我回不来了你就另嫁吧!眼下有老妈子服侍你应该没事的,等小家伙生下来就叫他地富吧,我不希望看到你们母子以后混得像穷鬼似的。如果真的国军顶不住了要跑把我也带上吧。我很想啊,怕是由不得自己了,我得赶紧回防地了,要是被发现了,上头会毙了我的。保重啊,不管怎么样我和你未出世的孩子地富都等着你回来啊!
再后来解放军百万雄师过大江,炮火摧毁了江岸防线工事,以“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的豪迈气势,如摧枯拉朽般全线渡过长江占领了沿岸各座城市,转而南进消灭敌军的有生力量。那个营长就是刘地富的父亲,当年他随着某长官的部队死命地向东南方溃逃,一直逃到了台湾。那婆娘——刘地富的母亲从此隐姓埋名扮作难民企图蒙混过关,但在登记户口时被人指认出来,因为没有什么罪恶,也就没有受到政府处罚,一律宽大处理,但在划成分时被定为富农,那几十块大洋充公。有人劝她给儿子改名字,但她死活不肯,说如果把名字改了,那他老子回来他们父子就无法相认了。不过她这二十多年来一直守寡,也不知是她不愿改嫁还是原本就难嫁出去?至于她进厂参加劳动是基于改造旧社会改造旧分子的政治任务,好歹把儿子拉扯大了,于是以病退为由让儿子刘地富进了厂。
进厂这么些年小刘一直形单影只很少与人接触,基本上没有朋友往来,但他勤于钻研维修技术,在保全工中属于佼佼者,每年因工作成绩特出,得到厂里颁发的奖状至少一两张。但在婚姻问题上,因家里成分不好自己的名字又很扎眼、犯忌,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地、富、反、坏、右”,因而内心自卑,好几次老娘托人给他说媒,但人家打听到他家底细的,无有不立马推辞的。即使这小刘与人家姑娘见面了,不报姓名还好,只要相互通名报姓,第二天对象准黄。
红霞进厂的这几年里,小刘有幸与她刚巧在一个车间,不过他从没有单独与她搭过话,几乎每次设备维修时总是保全工班组成员一起上,或者两三个老师傅后面跟有一大帮人,美其名曰:大呼隆。近两年维修班老师傅相继光荣退休,他过硬的技术就凸显出来了。虽然干活照旧大呼隆,但班组里的人都知道他的底细,没有谁愿意跟在他的后面,因此他常常是独自承担维修任务。他不但毫无怨言而且是尽职尽责,心情上反而特别舒畅。其他人也乐得逍遥如当班有了时间打扑克、划拳、可以边抽烟边侃大山。
最近不知怎么他竟然看上了梳着两条羊角辫面容端庄举止大方的她,感觉跟以前不一样,像是真的爱上了她。质朴单纯且善良的她始终是他眼前一道亮丽的风景,不仅如此,在她情感上从没有也不可能有用这古怪名字的含义来影射他本人的丁点儿想法。正是看到了这一点,小刘更愿意经常在她身边逗留,有人经过时他总是掩饰地蹲在织机旁手里握住钣手紧紧螺丝什么的。时间长了发觉自己真的总是特别想见她,想与她单独呆在一起,但除了上班修机子能正大光明地在一起外,并没有多少这样的机会。人老实了在大庭广众之下就什么都顾忌,中午在食堂排队打饭菜也不敢主动帮她代劳,也没胆量让队伍后面的她直接插到自己的前面。下班后又都准时回家,实在无法表达自己的的爱慕之情,只好默默地与她交换眼神。有一次厂里包场电影给了他表达爱情的灵感,因为她是个电影迷,几乎每场电影只要有票场场不落。从此小刘下了班就往电影院跑,留心有没有晚场的电影,只要有他就毫不犹豫地掏钱买票,对了,是买两张连号的票,那一张票当然是送给她喽。
第一次送电影票给她时,小刘二话没说就扭头走了,红霞在后面大喊,我给你钱。吃罢晚饭临走时与老太太招呼一声,妈——我看电影去了。姑娘家,怎么想起来晚上看电影,你一个人晚上回家不怕遇到坏人啊?坏人都抓起来了,怕什么?我又不是小孩子,我大声地喊抓坏蛋啊!坏人早吓跑了。别贫嘴,下了电影就回来。嗯!他三哥说,要不要我去接你?不要,电影院离家不远,十分钟就到家了,我走了。
进了电影院捏住被检票员撕了半截的票根对号入座后,发现身旁的座位竟然空着,这么好看的电影也有浪费票的!正当要开演时,一个人慌忙依着前排的椅背顺着一个个突出的膝盖挤了进来,在坐入她身边座位的瞬间,她惊奇地发觉这人竟然是小刘,她顿时明白了,脸腾地红到了耳根。整场电影他俩都没有开口说上一句话。开演了影院内灯光熄灭,是战斗片《英雄儿女》,这是一个战争场面,一个孤胆英雄在阵地上用步话机向己方报告方位,面对蜂拥而来的敌军高喊:向我开炮!顿时密集的炮火在此阵地上遍地开花,他却壮烈牺牲。影片精彩激烈,他俩却目不斜视正襟危坐,看似平静内心却波澜起伏,小刘禁不住伸手轻轻地搭在红霞的手面上,她一动不动地把手按住扶手感受着他传递过来的体温,身体却在微微地颤抖。这种姿势一直保持到散场。
我送你回去吧。嗯。像那时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们一样,逛马路两人总是分得很开,没人的时候手牵着手向前一路小跑,就觉得很刺激很浪漫!接吻是泊来品,在这个时代是不敢想的,那是小资产阶级思想要不得的。有人来了,快撒手。好,你快到家了,我们站一会儿好吗?干吗?我很想跟你说说话。说什么,你说吧!我很喜欢你喜欢和你在一起。真的吗?真的,我们谈朋友吧!我不明白你说些什么?天天在一起工作还谈不上是朋友?那只是同事关系,我想我们的关系应该更近一些,想让你成为我恋爱中的女朋友,你愿意吗?借着路灯窥视的光亮,感觉到那饱含深情的目光正注视着她,这次她内心慌慌的以前从未想过这事,还真有男孩喜欢她而且是自己一直认为不错的小伙子,想到此脸腾地涨得通红。小刘见她低头不说话腼腆地红着脸,也不再问了,从衣袋里又掏出两张电影票来,撕开一张把另一张递给了红霞说,如果你愿意和我谈朋友的话,明天晚上电影院见。见她接过了票,小刘转身走了。
第二天上班后,小刘照例围着每台机子转悠,也总是喜欢在红霞的机子旁逗留,有个女工走过来大嚷着:“我的机子你帮我检查一下吧,不能老是帮她修机子啊!”“你那是新机子,应该没问题的,过会儿我去给你加加油。她机子是旧的老出毛病,不看着点,你们全班组的产量就上不去,怎么‘抓革命、促生产’啊?”“那等会儿,你来加油啊!”这在车间里说话就得放大声音说,没有大肺活量大嗓门就没法听清楚你说什么。
在车间里,小刘与红霞没法交谈,目光相对时她总是微笑着,笑得小刘心里痒痒的,也不知她是否愿意谈朋友,要是不愿意怎么办?她说出去还不让人笑话死了。不会的,她不会出卖我的。那也不成啊,今后总是在她跟前晃荡,她心里只不得把我当成小流氓了?一整天他总是在心里瞎捉摸,独自胡思乱想,一付心神不宁的样子。
晚饭后,小刘早早地来到了电影院门口等着。电影院的门厅内两个收票的安全门前各有一个用粗圆钢焊接的栅栏过道,防止有人借拥挤之机逃票。越来越多的等待检票的人簇拥着往栅栏内挤,小刘双眼来回搜索生怕错过那熟悉的身影。
检票入场的人渐渐地稀少了,小刘开始着急了,一种焦虑失望的情绪陡然升起。等等再等等,她一定会来的,一定愿意和我谈朋友的。“小刘。”一个熟悉而亲切的声音从身后飘然入耳,却如一记重炮让逐渐失落的心胸轰然开放。“小霞,我真怕你不来呢。走,我们快进去吧,快开演了。”说着一前一后地检票进入了影院。放映时一看才知道还是昨天同样的影片,只是他们同坐在另一位置。还是那样在开演时,小刘默默地紧握着她的手,一刻也不松手地捏住。良久,红霞说:“我们出去逛马路,说说话好吗?”“好,走吧。”
马路上冷冷清清行人稀少,高高的木头电线杆上的路灯已经亮了,那些偏僻一点的地方,路灯却常常被石头砸碎,也不知是坏分子还是顽劣的孩子所为?马路两旁几乎家家关门闭户,偶尔有铃铛叮当几声的自行车从身边骑过,大马路上汽车是不多见的,因为公共汽车的末班车刚刚开了过去。
他们一路走一路谈,小刘说出了他今天一天没着没落的心情,她的笑靥中洋溢着幸福和陶醉;他又谈到了他母亲的期望和家庭状况,她想到的却是如何在将来在嫁到刘家时如何做个好儿媳。爱情是甜蜜而醉人的,只要有爱什么都不重要。她同样也谈了自己的的经历和家中成员的事情。他俩越谈越投机竟然忘了钟点,她忽然间意识到时间可能很晚了,第二天还要上班,现在回去如何叫门如何交待?于是小刘赶紧把她送到了家门口见家里的灯居然亮着,这下放心了,临分手时小刘情不自禁地趁着暗处一把将她搂在了怀里,她也伸出双臂抱紧他的腰身,久久地不愿分开。他是第一次如此紧密地搂抱一个女孩娇柔的身躯,让他心醉如痴,瞬间有一种来自身体的爱的亢奋,又让他癫狂地把她的身子抚摸个遍。痴迷的她似乎无有抗拒,快慰地喃喃娇喘。忽然家中的灯熄了,他俩这才惊出一身冷汗,她一把推开他把零乱的衣裳整了整,赶紧往家走。谁知迎面撞到一人,定睛一看原来是三哥。“你还晓得回家啊,现在几点了你知道吗?”“不知道。”“现在快凌晨一点了!刚才那人是谁?”“噢,是小刘。”“小刘?哪个小刘?”“刘地富。”“你怎么和他在一起?”“是他请我看电影的,还送我回家的。”“那人呢?不知道,可能走了吧。”原来小刘见她三哥出来了,心虚的他不敢面对扭头快步离去。
“走,回家再说。”家中老太太见女儿回来了也起了床,三嫂也没睡,但两个孩子睡得很香。“你怎么到现在才回家啊?你三哥到电影院找过你了,电影早散场了,电影院都关门了,你到哪儿去了,让你三哥好一阵找。”老太太迎面就问。“是啊,你三哥见你没回来,一家人都没敢睡觉,这回又要出门找你去。嗨,看电影能把人看丢了,这么晚了,不会是和哪个男人约会去了吧?”“她敢!你老子过世了,你老娘还在这呢,你老娘就是不在,还有你哥哥嫂子,谈对象那是大事,总得有人做媒吧。就算我念叨老黄历不时兴了,自由恋爱了,也不能没有家教啊?看中什么人家里长辈同意了你才可去约会,这是对你负责,不然啊——你会吃大亏的,知道吧!霞哎,快跟老娘说,出了什么事,到现在才回来?”红霞像犯了大错一样,始终不敢吭声。这边一回家就一直坐在桌旁靠背椅子上生闷气的小桃子家爸,听到这话再也坐不住了。他腾地站了起来把大桌子拍得嘭嘭响,气呼呼地说:“不经过家里允许与男的约会,这是小错,我们不计较。你们知道今晚她与谁约会了?那个叫刘地富的,地富地富地主富农嗳,你也敢沾?你知道这名字谁起的吧,是他逃到台湾的国民党反动军官老子,他的亲生父亲起的。干什么?想变天啊?”红霞一惊,忙说:“我不知道他有个反动老爸,就是有,这与他有什么关系?他们已经断绝关系二十多年了,再说从他生下来起就没有见过这个反动老爸,小刘是好人,我怎么不能和他谈恋爱了?”“啊,你这个要死的丫头,原来你真的偷偷与人约会去了?还是与家庭成分不好的人去的?你忘了我们是什么家庭了吗?是革命家庭啊!你竟敢与反动派的儿子谈朋友,你胆大胡涂哦!”“他是他,他老爸是反动派,他不是,他们没有关系!”“她还犟嘴,老四哎,我老了教训不了她了,你老子不在了,长兄如父,桃子娘啊去拿根竹竿子给你男人让他狠狠打死这个不争气的妹妹,看她还敢与那个小兔崽子来往!”
这个深夜正是东升被吵醒的那个难眠之夜。小桃子家妈找了把竹笤帚递给了她男人,转身把里间门扣上,怕影响两个孩子的睡眠。
老四接过竹笤帚越想心里越后怕,做梦也没料到自己最疼爱的小妹子长大后,竟然在同一个厂里与国民党反动派的儿子搞对象,甭说她一生注定不幸福,就是自己的政治前途也将会葬送在她的手里。一不做二不休,今夜非得让她断绝这层关系。“小霞,我问你,哥对你怎么样?你从小我把你从农村老家接过来,供你读书供你吃穿,现在长大了还想尽办法把你搞到厂里来上班,就差没有为你找对象了,这是你哥和你嫂子的错。这样好吧,和那个狗日的小刘断绝关系、划清界限,我让你嫂子保证给你介绍一个根红苗正的年轻人,包你满意,行不行啊?啊——?”“听你哥的,小霞,我给厂里好几个女青年当过红娘,本来想给你相中一个呢,但总是觉得你还小,怕你吃亏,既然你哥这么说,我明天起就给你留神点,遇到般配的准先介绍给你,我们家里也跟着沾光。”“我不用你们介绍我就觉得小刘好,会体贴人。”“你放屁啊,你!”老四急了上前劈头盖脸地就是一笤帚把,红霞本能地双手护头蹲在地上,一阵揪心地哭。
老四见她右胳膊上不一会儿起了一道红肿的血痕,下不了手了,急疯了的他抡起笤帚把在大桌子上死命地敲击着,竹笤帚棍应声裂开,他老婆一见一把夺了下来,埋怨道:“你手没轻没重的,你看把你妹打得,咋下手这么重啊!桌子都被你打坏了,不过日子啦?”“过什么日子,还有什么好日子过啊?我这不懂事的妹,她如果真的死心塌地跟那个小反动派搞对象,我们家从此就不会有好日子过!我还能当科长?我的党籍怕也保不住了。说不定我还要陪着他们一道上批斗会!你说我能不心急心痛啊!”“是我让老四打得,你就别再瞎同情这死丫头了。打死了活该!”老四听老娘发话了,情急之中从腰间拉出皮带象征性的往地上和墙上抽打得啪啪地作响。
红霞一听三哥说得事态会如此严重,一时惊吓得慌了手脚止住了哭泣,反声大吼:“什么小反动派啊?什么没好日子过啊?凭什么说我和他谈恋爱就会把你科长官帽和党票谈丢了啊?你说啊!你今天给我说清楚,我凭什么要上批斗会啊?”这一连串的责问让老四情绪稳定了下来,于是说出了另一番秘密故事。
原来是厂革委会叶副主任,一个造反派头子,当天在革委会小组会上说他又发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据群众反映有一个自称华侨归国观光团成员手里拿着刘地富家的地址到处向人打听,说是受人委托来查找刘地富母子的下落,报报平安而已。叶副主任说,不要轻信这人的花言巧语,毛主席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这个人看来很有来头,他与他们母子有什么关系?是不是国民党派遣的特务?我们厂保卫科已经向公安部门反映并着手调查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家有海外关系,说什么二十多年没音信,现在有了,这不是里通外国是什么?你还敢与他搞对象,你的无产阶级立场哪去了?不批斗你批斗谁啊?我不把你转变过来我能好得了才怪呢。
经过一家人七嘴八舌地好歹一阵劝,软硬兼施,她身子感到阵阵颤栗,不再为小刘的事抢白了,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墙角,目光发直泪如泉涌,一通难以压制的呜咽声在夜空中久久回荡。老太太一看苗头不对,再强逼下去,很可能使她精神失常,于是让桃子家妈打来洗脸水帮她擦拭脸和手,把她扶上了床,问她是不是那小子欺负你了?有没有对你做过什么?她没有反应。那小子有没有脱你的裤子?她边抽泣边摇头。他们的心落地了,真是万幸!那他有没有摸过你的身子?她既没点头又没摇头,只是泪水哗哗地流。这个狗日的,敢对我妹耍流氓,我决饶不了他!
第二天,小刘高高兴兴一上班就被厂保卫科的人叫去了,审讯了一番,后来被公安局的人带走了,再后来听说他已被收审,是因为流氓罪还是通敌罪?就不得而知了。
当天红霞没有去上班,据说身子不舒服病了,在吃药呢。下午叶副主任和几个革委会的人亲自到小桃子家慰问她,带去一瓶菠萝罐头几斤苹果。她在床上身子靠着一床被子倚在墙角,忧郁的眼神始终没有望他们一下,但那个叶副主任竟然看着她两眼发直,回去后茶饭不思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看来他是看上她了,要对她动歪脑筋了。
这姓叶的,何许人也?前面提到是个造反派头子,年纪轻轻爬到了厂副主任的位置,真是不简单!在这里我们还是不谈他的所谓“丰功伟绩”。他的名子叫叶二三,据说他母亲生他时有点难产,接生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拽出了半个身子,见他娘似乎没力气了,让她喊一二三屏住气做最后努力,一二三呱呱落地。几个月前他老婆在家突然要生了,邻居听到喊声赶忙过来,当医生到来时她已不行了,大出血,母子皆亡。那天叶二三正忙着在大街上组织游行示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