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天,时光几乎都是在我们坐在沙滩望着大海度过的。
“你喜欢这里,我也喜欢这里。”他说着坚持在沙滩附近买一房子的理由。然后又为自己感到可笑的解释嘿嘿的笑了,不再说话,跑到浅滩,朝着渐渐攀升的朝阳大喊:“赵彦祖爱方亦竹,永远永远。”看着他的身影我的眼眶湿湿的。永远到底有多远,他并不知道。我相信我们真正爱着。可是前提必须是不提及黎依美和事业,而那是我们生活里最重要的现实和内容。
“其实,潮水,天天都有的。我并不知道;直到几个月前。”我告诉他。“事实上,潮水每天都是有的。只不过,平时的我是没有耐心等待到潮水的。只不过,平时的潮水都很小,没有几个月前那一次的汹涌澎湃,甚至可以说是惊涛骇浪的凶猛。它只是静静地流动着。也许是由于那样,我才会在几个月前潮起时幻想海的那头有个我已等待千年的人。也许正是由于这样,我才会觉得那样的潮倒也让人觉得别有一番滋味。”
“我喜欢现在这个样子,这样的潮水虽不壮观却也不失高雅。我喜欢这份感觉,很舒服。”赵彦祖说。
“几个月前,这里的潮水达到了颠峰。我没有逃离,一步一步的朝中央走去。后来……”
“你想死么?为什么?后来呢?”赵彦祖先是一怔,紧紧的抓着我的肩,惊恐不解的看着我。
“我看见海的那头站着我已等待千年的人。”
“谁?”他迷惑了。
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看不清楚他的脸。后来赵叔叔救了我,也就是在那天,玻璃划破了我的手指。后来,我才明白,那个人是不存在的,只是幻觉,幻觉而已。”
“亦竹,我会永远都陪着你。”他把我搂在怀中。
那是一些听起来让人很感动却不现实的真假话。
我们连续在那儿坐了几天。我们是那个节气里持续看海的唯一的两个人。
“在这里,我会有一种追逐风,拥握整个天空的冲动,有点飘飘然。”
“也正是由于这样,欧阳一风来采景,拍了下来?”
我们停在沙滩上,身上沾满风沙。我突然觉得,我们仿佛是被人遗弃在街头的流浪狗。
“也许以后,这片海再也不会出现那样的场景。”我转过身子,一步一步背离海面走着。那样的早晨,身后是滚滚逝流的海水,沼气笼罩着一切。
“为什么不会?一定会的。”他走在我身旁,接着我的话说,“能够生活在这样的一个世外桃源,是一种不容易得到的福分,尤其是在这儿相遇。亦竹,能感觉得到么?停一下,你听,风打开海耳朵的声音。”他握着我的手腕,蹲在浅滩边,侧着身支起耳朵在海面一个劲地听,朝我傻笑。像一只可爱的猴子,一只爱穿白色T恤的猴子。
我问他,“你听到了什么?”
“前世的声音,今生的声音,还有来世的声音。”他站了起来,伸出胳膊把我搂在怀中。
我说,“去年的整个暑假我都在这里,我听到了风在寂寞的唱歌。”
他问,“那为什么我没有见到你。”
我说,“你来的时候我已经走了。”
“只要一有空闲。”他说,“我就会变得焦躁不安,急切地跑到这里来,泡一泡,一泡就是大半天。在美国,家里是有泳池,感觉却没有这里的好。”
他从来不提他在美国十年间发生的事情,连黎依美也不提。
那时候,我就知道。我们这样的关系根本无法长此维持下去。
我看着大海,默默无语的望着大海,视线游移不定,目光散涣不定。我的躯壳依着彦祖在那里坐着,而灵魂却漂浮在海面上,一次又一次地冲出躯壳,站在不远处嘲笑,悲哀地望着他。甚至忘记终是要寻找,回到那幅属于自己的躯壳。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一种惊慌,不安围绕着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许我已沉醉在他热切的目光里。但是,一切都不是他或是我所能够控制的。
“彦祖,依美的爸爸妈妈坐的飞机出了事故,走了……”他总是可以那么适合的选择时间,一句很简单的话,哀伤的话冲散了所有的幸福。
“爸爸,我知道了,我现在就赶回去。”
那个本就虚弱的身体,本就是一阵风就可以飘浮悬飞走的。一缕风吹过,她就物理控制地穿越过一个又一个荒芜的村庄。它,为什么总是可以那样坚强的承受强大的力量压碎。
我一言不发,蜷缩一团,紧紧抱住自己虚弱而虚伪的心脏。让人怎么可以甘愿相信突来的一切。在无人的海边,海水太宽太深,我们浮游不到中心也望不透最底下有什么,我很迷惘,他也很茫然。我们紧紧抱在一起,紧紧抱住不提前生,忘记来世还算属于我们今生可以相拥在一起的时间。
一切,恍然如梦。
“亦竹,我们……回去……好么?”我听到把我搂在怀里的男人这么说。
我要怎么回答?我能够怎么回答?他的话,轻轻地,轻轻地,不留痕迹,却一步一步悄悄的爬渗入我那挂满锯齿般疤痕的心灵,让它冰冻起永远的悲伤回到故地。
“我们总是要回去的,不是么?”
我在给谁说话?说着一些自己也不知道的话。
“任何时候,任何情况我都不会离开,相信我。”他那样深情,真挚地承诺着,使我感动。
我除了相信他,我还能够做什么。尽管我知道回去也许意味着我将永远失去他。
即使听到彦祖温柔地对依美说,“别害怕,不要担心,任何时候都有我,我永远在你身边。”我从来没有后悔回去,我感觉到他那种和我一样的同质性。
那晚,我转过身走时,看了看手表。好巧,时针,分针刚刚重叠在一起,日历显示的数字瞬息转换。一月十六日,我含着泪无奈悲哀的微笑。二零零五年的一月十五日之前,赵彦祖是黎依美的太阳,进入二零零五年的一月十六日,依旧是。从来没有改变。而赵彦祖给予我的那份承诺,早已经不知道躲藏在某一个角落或是烟消云散。人的一生能够许出多少承诺?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能够保证它绝对会兑现。后来,我才明白,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承诺,就像一个孤独,没精打采的人进行着一场只有自己的篮球赛,专心或心不在焉,努力或疏忽的朝篮筐砸去,一次又一次的投射。但是或许因为环境骤变,或是自己笨拙的生硬的动作,它并没有按照自己原来设定的方向飞去。
承诺,下一秒……
我们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溢出的泪,顺着面颊流淌。有一种成长的痛楚渗透肌肤,淌入心里。
和亦寒在一起,他对我是一贯的宽容,永远都是顺从我发呆在静谧中。但今天我发现,有时候,他对我也并不全是溺爱或是顺从。
“姐姐,你在想什么?有点恍恍惚惚的。”天已经黑了,在书房,他问我,“对于你来说,失去彦祖哥意味着什么?我在你心里么?我算什么?”
我没有看他,是因为我没有勇气抬起头看着他。我低着头,要怎么说?理智上,我很清楚我和彦祖已经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回归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曾经的有感情,亲情,爱情,友情,它已经在我心中扎了根,我不知道该如何拔去才不会痛。我也很明白自己没有条件,没有理由让亦寒这么出色又迷人的大男孩畸形的爱自己。这些日子感情的触礁,让我懂得学会一个道理---一个人在爱情面前讲伦理道德善性的人,就别奢望美丽的爱情故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可是情感上,我知道自己喜欢,甚至可以说是爱上了,渐渐爱上了这个‘酷似’彦祖的大男孩。在他身上,我看见他落寞而挂着光泽的寂寞,而且他努力的让我爱上他。他是个好男孩,值得更好的女孩子去喜欢,去爱。而我---只是一个姐姐,只是接受他短暂介入那个家的外人,外人而已。他还太年轻,如同我一样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爱的到底是哪一个,不知道---
“姐姐?”他再次出声。
“啊?”我尚未从思绪中回神。
“你还没回答我。”
“什么?”
“在你眼里,我是什么?”
“这个……你是我的弟弟。”
“只有这样?”
“恩,……是爸爸妈妈的好儿子。”
“还有呢?”
“还有,还有……”我紧张地扭绞着手指头,冷汗直冒。
还有什么除了我渐渐喜欢他之外可以说的话?
他变得烦躁,没有了耐性,冲动驱使着他开口低声问,“还有什么?”
我感到茫然。
“你文化什么不安?”他望着我,这样逼问着我。
我却发觉,他自己紧紧皱着眉头,于是我笑了笑。
“还有,亦寒是个好孩子。”
“如果我够好,为什么你不要我?”他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
我浑身一震,无法回答。“亦寒,不是这样的……”我尝试开口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
“是不是你还没有能够完全忘掉他,是不是你想告诉我你不快乐。我从来没有在意过。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他看着我,仿佛在思索什么,他常常是这样的神态。彦祖也常常是这样的一种神态。忽然让我无法分辨出究竟是谁在和我说话,这样使得他们双眉之间过早的出现了一道道深深的皱纹。我知道,它本应该是出现在上了年纪的人们额头之间的。这样的纹线,显得那么苍老。在他们年轻的时候,在他们有着年轻英俊的脸庞的时候,却早已经深深隐藏在两眉之间。
他正年轻。
他早已经老了。
“姐姐,你知道么?由你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沙哑的音调,像一棵从外层空间坠落的陨石,重重的坠落在我心里,瞬间,一种有别于疼痛的感受在身体里迅速蔓延……十二年前,我走在去绿岛六号的路上。经过身旁的车辆缓缓而过,一群群孩子堆雪人,打雪仗的喊声传到耳朵里。飘落在冰冷道路上的雪花。还有在我前买内高高在上昂首挺胸走着的妈妈。那些画面仿佛是自己的错觉一般。他们都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有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我的命运会不会有所改变。我忍住仰望着天空,我没有流泪。但是,三年前,姐姐坚持要我来这里,我不敢回头看姐姐,只能木然地径直上飞机,耳朵什么也听不见,眼睛也看不见……我的眼中第一次充满泪水,看着窗外,蔚蓝的天空飘着几朵白云,一直盯着机窗,直到暖和的阳光晒干我的泪水。”看着方以寒,他似是在忆及过去,低沉忧伤地说。我看到他明明已经很疲惫,很累,却强撑着坚强的顽固的模样,让我的心底泛出一抹淡淡的痛。一抹除却赵彦祖从未为任何人出现的疼痛。我知道,那种感觉叫心疼。他把我楼在怀中,若有所思地说,“姐姐,有些人在有些时候会绕进一个大圈子,绕进去了,就再也走不出去了。”
我抬起头看着他,看到他那张令我心疼的脸。
“亦寒,我……我会试着……喜欢你,好么?”
“我们……我们试一次,我相信我们可以,我们一定可以的……”
他微微地哽咽了,眼里泛出淡淡的泪光。
坐在赵彦祖曾经住的屋子里。我看到了水,看到大海,看到赵彦祖环抱着黎依美。多么一幅幸福的画面。这张照片大概就是几个月前黎依美去爱琴海照的吧。我看到他的眼睛,他的目光停驻在黎依美的脸上。我也曾看到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却在海水里。在望不透的蓝色由于里。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如照片中那样的一双眼睛。与他相处这么长的时间,多少次面对面说话,我也没有发现他居然有着那样一双眼睛,有别于面对我时的那双眼睛。绝对不是我粗心的不去观察,而是他在我面前……刺痛了我的眼睛,刺透了我的肌肤。原来,能够释放他快乐的不是我。
我对他却有着一种不知道原因的宽容,顺从如果我不坚持再到不远处的超市买东西,如果我坚持不要方亦寒陪。他们就不会死。和方亦寒本来就是形影不离的,何必贪恋那一点温存。当我还没有感知到身后那辆发疯了的轿车时,我任由方亦寒降温推开,或许我就贪生怕死的,随后眼睁睁看着他在我面前倒下……后来,任由烈火吞噬欧阳一风的身体。我算什么,跪躺在地上,似个木偶,不哭也不笑,嘴里一直呢喃,“不应该是这样,不可以是这样……不可以……”我想要成为一个哭闹的孩子,跺着脚,张着嘴巴嗷嚎,然而,却连这样的力气都没有。我清楚的知道,现在,我对方亦寒的依恋,已经超越过了亲情,我要承认……欧阳一风对我的关怀,有时候,已经超越过了友情……我又给予过他们的是什么……
我已经一无所有……一无所知……
我和方亦寒相处在一起的时候,大多都是在黑夜中;现在,他已经走了。我总是要拉上厚厚的窗帘,好象暗度还不够,还要钉上一层黑色的布,只有这样,我的心才会安静,我可以欺骗自己说他们还在我的身边。
赵彦祖觉得我变得不可思议。
“亦竹,你疯了么?”赵彦祖这样说我,“你居然喜欢黑夜,你害怕黑暗,你都忘了么?”
我傻笑着告诉赵彦祖,“亦寒说在黑夜里,他会守着我的,守着我的;他说等天亮后就带我回来,告诉所有人他爱我,我们准备好要结婚的。我知道,他就在这儿,攥着我的手。”我站起来,傻傻的看着四周,哭喃着,“亦寒,你出来啊,你在哪啊,你出来,好不好?好不好?我害怕。”
我看见了赵彦祖的眼泪。他把我搂在怀中,在我耳边说,“亦竹,不要这个样子,不要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