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大死了。前一天晚上还在人家玩扑克,第二天就突发脑溢血死亡。发现的时候他的胸膛还是热的。
村里爱看热闹的人都去凑群了,说看热闹,也许有些不好听,死者的家属在那里哭的死去活来,你站在旁边观看算什么?算是送行。大伙都是这么解释。我不相信这理,所以我不去看人家哭丧。
有一个人,她也没去,她躲在我家里哭的比谁都真实,比谁都伤心。她是王月兰,我的邻居,那个真正心疼刘老大的女人。
"月兰。"我想安慰她,却不知道怎么说。"你说,他怎么就死了?"月兰都五十岁的人了,哭起来还跟孩子似的那么委屈。
月兰二十岁嫁到小松村,与刘老大相好也快三十年了,没名没份。刘老大的最后一面,月兰是见不到了。到底另一个女人是刘老大的妻子,只有她才可以在人前放声大哭。
刘老大与月兰的事情,村里人人知晓。刘老大这么一死,人们自然会想到月兰,想知道她哭了没有,伤心到什么地步。明明是很无聊的事情,无聊的人总要无聊地议论。
月兰在我家哭够了就回家躺在床上,一躺就是两天。"月兰,喝口粥吧,这样下去不行。"第二天晚上的时候我劝她。她眼盯着窗户,还没说话,泪就先来了。"张嘴,听话。"我把粥送到她嘴边。"我实在吃不下。"那声音苍凉又无力,让人听了心酸。
"你不能这样,启红才刚生了孩子,启见明年还要结婚,不能没你操心啊。"启红是月兰的女儿,启见是她的儿子,两个孩子是她世上唯一的心事了。
"我吃。"她张口喝粥,那样子象是吃黄连,没咽几口,全又吐了出来。"月兰,想开点,你得活着,他也希望你好好活着。"她点点头,再躺回床上。
出月兰家门口时,我看见了杨三,月兰的丈夫,一个表情木然的干瘪老头,正蹲在那里抽烟袋。唉,月兰。
月兰是通过转亲嫁给的杨三。月兰的哥娶了另一个男人的妹妹,杨三的妹妹嫁给了这个男人,杨三娶了月兰。哥哥们的幸福就这样建立在了妹妹们的牺牲之上。
杨三很不配月兰。杨三瘦瘦的,身条很细。但是男人,就应该伟岸些,象棵大树,做女人的主心骨,杨三不行;杨三嘴唇薄薄地,说出话来有些柔腻,没有分量,如果一盘菜里只有一块肉,那么这块肉一定到不了别人嘴里,有人给他起外号"筷子手"。杨三的眼皮向下耷拉着,有人说狗腿子会长那样的眼。
我很喜欢月兰。她有双美丽的眼睛,眼珠乌黑,象是紫葡萄;月兰的肤色白,看上去很干净;月兰个子高挑,身材丰满,见人总笑,很动人。月兰是那种能上厅堂能下厨房的聪慧女人,能吃苦能耐劳,很难得。
"嫁杨三前见过他吗?"我在一次聊天的时候问月兰。"没有。不用见也知道好不到哪里去。""那你还嫁?""我不嫁我哥就没有媳妇。"她象认命似的说。
丈夫是村长,家里来往的人多,我又喜欢热闹,村里有什么事总能传到耳朵里。"嫂子,听说了没?"雨山用手指指东边。"卖什么关子,有话直说。""就是王月兰和刘老大的事。""你个大老爷们,说这个干什么?"丈夫老张说了雨山一句。
王月兰和刘老大?我早就奇怪,刘老大不和妻子孙玉琴一块,却常和有丈夫的王月兰一起下地干活。
"雨山,你是个男人,可别象女人似的胡说八道,你又没见,怎么就?""嫂子,你不觉得他们俩就是天生那么一对吗?"雨山这么挑剔的人说出这话还真难得。
刘老大是那种大树似的男人,五官大器,说话做人都很豪气;孙玉琴则又瘦又黑,不漂亮是小事情,就是成天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模样。真是好汉无好妻,鲜花偏插到牛粪上。
"老张,王月兰和刘老大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没人的时候我忍不住问丈夫。"你别叫我老张!我才四十五。"他一直不乐意我称呼他老张。"你明明比我大两岁,还叫你小张不成?""杨三比王月兰大八岁,王月兰也没见喊他老杨。""行行,张中辰。"我有些不耐烦地说。
老张说两个人老早就有这么一推了。早到什么时候?早到王月兰进村还没有一年。是否有种想见恨晚的遗憾呢?
刘老大包了片果园,期间的锄草打药,王月兰都帮着忙。俗话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那也得对眼的才行。夏天那么热,两个人就在玉米地里锄草,在烟地里打药,在棉花地里拿虫子。只要能和刘老大一起,王月兰大概一天干二十四个小时的活也乐意。
人们经常看到王月兰和刘老大一起去卖西瓜,卖完西瓜,刘老大就带王月兰下馆子喝羊肉汤。杨三带王月兰去喝过羊肉汤吗?人们看到的杨三不过是那个冬天围着围套背着粪筐拾粪的小老头模样的男人。
“杨三,你家地里的活不用你插手,你可真享福!”在家玩的一个人对杨三说。没办法,大家都爱拿杨三开玩笑,他经常不做什么反应,只是不知道往心里去了没有。“是啊,人家的老婆多能干,你家弟妹不行啊!”另一个人接茬说。
杨三一声不吭,站起身来走了出去。“你们的嘴总不消停,说什么不好,非扯到王月兰身上。”我有些担心,说了他们几句。“没事,嫂子,杨三这样的,还不是只能看着自己的老婆和别的男人好?”
“老张,你听,有动静。”吃晚饭的时候,听见吵架声。“是杨三两口子,看看去。”老张放下碗筷就走,我紧跟其后。
“杨三,你干什么?”老张喊,那边的杨三正举着凳子要打月兰。“我要教训她!”杨三疯了似的嚷道。“打老婆算什么本事,你还是不是男人?”老张边说着边把凳子夺下,杨三则摔门而去。
“都打青了,月兰你怎么不喊不叫的?”我看着月兰身上的伤,很心疼。“以后杨三再打你,你叫两声,我们过来帮你。”我嘱咐她说。
“这是该得的。”月兰似乎一点不怪杨三。“什么叫该得,他打你就不对!”静楠,你不觉得我讨厌吗?”月兰问我。“不觉得,你是个好女人。”我说自己的心里话。“我和刘永平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吧,我喜欢他。”她坦白地对我说。“他也喜欢你。”我告诉她。听我这句话,她又是欣慰又是难过。
苹果熟的时候,月兰送了一篮子给我。“刚下的,好吃着呢。”月蓝一脸幸福地说。我知道这是刘老大果园里的,是月兰与刘老大共同耕耘结的果实。
我织毛衣打错了针,去找月兰帮忙的时候,看见杨三真坐在屋檐下的凳子上啃苹果,不知道那味道是苦是甜。
“月兰,你和永平就这样下去吗?”我们之间没有不谈的话,月兰信任我,有话总跟我说,所以我才这样问她。“要不,我能怎么办?我们都有家,都有儿女,这是我们的命。”杨三平庸地平凡,其实,这个家都是月兰一手支撑。
“村长,你来评评理!”刘老大的女儿刘小娥拉着月兰进来,声音很大。“村长,这个女人自己有丈夫还去勾引别人的丈夫,你管不管?”刘小娥不是等闲之辈,发起火来很泼辣。月兰什么也不争辩,任由刘小娥拉扯指骂。
“有话我们好好说,你别动气。”老张把刘小娥拉到一边坐下,我拉月兰到另一边坐下。
刘小娥倔强的脸上显出鄙夷和仇恨,丝毫不理会老张端给她的水。“年轻人,你别激动,我们,”老张还没说完刘小娥就接了过去:“我能不激动吗?那是我的爸爸,她破坏的是我的家庭,她不知道丢人我知道!”
“小娥,你,”老张刚要说什么,刘小娥就又来了:“你又不是没有丈夫没有孩子,你不怕你的孩子在人前抬不起头吗?我弟弟就因为你和我爸的事情到现在说不上媳妇,你到底要不要脸?还有我妈,你看她成什么样子了,你真无耻!”“够了,小娥,别在这里骂人!”老张也动了火。
“小娥,这样,你回家做你爸的工作,我们给王月兰做工作。”老张安排说。“是啊,这东西是两个人的事情,你也不能只怪王月兰。”我接着说。
刘小娥不服气地摔门而去,留下一句话:不要脸的女人!
我拍拍月兰的肩,“孩子不懂事,你别放心上。”“静楠,她说的我不是不知道,我是控制不住自己。”月兰低着头,眼泪雨点般下来。
的确,孙玉琴虽然天天呆在家里,可人瘦的一把骨头,提前老了十岁。她的丈夫总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她谈什么幸福?
我和老张为王月兰的事情争论了半天。老张说:“这个王月兰,何苦呢?”“这个刘老大也真是,他是不是真心喜欢月兰?”“他怎么就不真心了?我还怀疑王月兰呢!”“月兰才是真心的,她一个女人家,顶着多大压力啊。”
不论我和老张怎么争执,也不论我们怎么分析两个人不再来往的可能。王月兰与刘老大,还是一起。
"月兰,启红和启见都长得象你,不象杨三。”我对月兰说。她的两个孩子都长得很好看,没一点杨三的影子。
“静楠,你再好好看看,他们还象谁?”月兰平静地问我。我的心咯噔一下。
我再怎么看也不象刘老大。我摇摇头:“不象,不象。”
“我说的是杨二蛋,不是刘永平。”月兰一说出这话,我又惊呆了,这到底怎么回事情?
杨三上边有两个哥哥,大哥英年早逝,二哥杨二蛋倒长得相貌端正,高大有力,就是脾气暴躁了些。真不知道他和杨三是不是亲生兄弟,一个娘胎出来,落差却那么大。
“你别看杨三平日里不声不张,他阴着呢。”月兰凄凉地向我说。
月兰与刘老大好,杨三是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可他又没有本事与刘老大斗,至于王月兰,他也是有心力不足。
有天,杨二蛋来家的时候,他心里打了鬼主意。他宁可让王月兰怀杨二蛋的孩子也不让她生个刘老大的种。
“你不知道,他当时就站在一边看着。”月兰没有流泪,她的心一定是在滴血。“这个王八蛋,他不是东西!”我真想不到杨三会来这么一手。启红与启见的眉宇间,的确象杨二蛋,杨二蛋也不是东西!
“刘永平知道这事吗?”既然她与刘老大好,我想知道一个女人的内心世界有多大。“知道。”“啊?”我应该相信她与刘老大是真心相爱的。
“静楠,你知道杨二蛋的腿是怎么瘸的吗?”我也纳闷过,杨二蛋怎么说瘸就瘸了,难道是老天在报应他?“月兰,我还真不知道。”“是永平打的,让他不再进这个家门半步。”也难怪月兰这么死心塌地地跟刘老大好,老大也不是白叫的,他懂得重情,他给月兰出这口气,月兰怎么会不感动?杨三怎么与刘老大比?
“静楠,我觉得人最不容易的事就是找个相爱的人,跟着刘永平成天喝凉水我也高兴。”“我理解你的心情。”作为女人,我没有理由不理解。
“嫂子,告诉你件想不到的事。”雨山又在卖关子了。“你还能有什么破事?”老张向来不屑他的秘事。
“孙玉琴和李光棍好了,刘老大去李光棍那里借东西时正好撞见。”“真的?”这世间的事真不可思议。李光棍早先也是有老婆的,因为不生孩子就把她打跑了,之后就再没娶上。李光棍很平常的一人,孙玉琴找他,大概也只是为了打发寂寞,也有可能是为报复丈夫。
“刘老大当时怎么反应?”我问雨山。“李光棍对刘老大说,我就一个人,也没有帮忙的,不象你。刘老大象什么事没发生一样,借了东西就走了。”
天哪,这都哪出和哪出?看来,最寒酸的还要属杨三了,谁会来找他呢?这样的话,孙玉琴与刘老大也扯平了,谁也不对谁忠贞,谁还欠谁呢?
“月兰,没有想过和刘永平过到一块去吗?”我觉得月兰的机会到了,所以问她。“那不可能的,我对现状已经很满足。”女人心哪,月兰一定想的全了。
“不是我不想和他走到一起,我们都有孩子。启红快结婚了,启见也得张罗媳妇了,我离婚算什么,他也有孩子啊,我们得为孩子想。”话是这么说,可村里哪个人不是说起王月兰就提到刘老大,扯到刘老大就带上王月兰,风言风语还少吗?其实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他们也没有什么不能熬的。
去看哭丧的人回来说,孙玉琴哭刘老大哭得很凶,哦,因为爱还是因为恨?
第三天的时候,月兰从床上起来,身体很虚弱,人显得格外憔悴。我知道她是在咬牙坚持。“月兰,都过去了。”我劝她。“我知道,放心吧。”她说得似乎很坚强,可她心里会这样想吗?
月兰一天比一天瘦,笑得很勉强。她常有意无意的背个筐经过刘老大的坟旁,深情地望上几眼,就如同刘老大正站在那里深情地望着她。
秋风吹来的时候,把月兰的头发吹的很乱,她的心一定比枯草更荒凉;她站在刘老大坟旁,就如同他们当初并肩走在阳光底下一样。夕阳已经落下山头,月兰人走了,可心却在刘老大这里。
杨三变得胖起来,常窝在墙角晒太阳,没有悲喜,见了人就干干地笑笑,他在想什么?
孙玉琴和李光棍一块过了,有人说她比先前圆润多了。刘老大死了,她还有李光棍,刘老大生前不把她当老婆,她不必在他死后念念不忘地悲伤。
清明的时候,王月兰去给刘老大上了坟。她在坟边种了棵松树,大概是对刘老大说,她对他的情也是存留万古的。她这样下去,不知道还能熬过几个清明。
古语说:无情不似多情苦,一丝还成千万缕。月兰啊月兰,你这多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