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23号,高一新生入校的第一天.她立在十六班门前,漠然的注视着眼前糟乱不堪的人群,心里沉闷得很.人堆里多半以上是来自边远农村的家长,身边跟着孩子,脚底下横七竖八地躺着一色的麻袋包裹,脏兮兮的.多看几眼都会感到头痛.更要命的是他们怎么都不肯安静,更不理会什么先来后到,每个人都争先恐后的缴纳手里的表格,好象那些薄薄的纸张变成了随时都有可能引爆的定时炸弹,必须摆脱掉它们.另有几个学生已经通过他们的父母成功的坐在了教室正中间的位置上,一个个尽低了头,羞答答的.她看着自己坐在门前忙得不亦乐乎的同事,再看看那些黝黑甚至狰狞的面孔,有点无奈了.她抱着双臂踱到窗前,空气是凉的,这多少给了她一点安慰,如果天没有下雨而变得比往常凉一点,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可是一低头,她刚刚释然的心又重了,满校园里都是人,三五成群,竟有坐在树上的,还有光膀的,然后便是跟在他们身边的大包小包的行李.她只好又回到门边,想知道还要多久才完事.但是看上去人又多了.于是下意识地向周围扫了一眼.然后很偶然的注意到一个与这帮人格格不入的身影,说他格格不入,是因为他的身体瘦弱得实在令人同情,还因为那一身不俗的装扮,其实这在城里倒算不了什么,可偏偏他的身边堆了些土里土气的乡巴佬,他自然而然的出众了.她看向他的脸,那一刹着实让她的心颤了一下,那张脸瘦削得过分了,并且苍白得找不到一丝血色,好像之前害了一场大病刚刚痊愈一样,整张脸面无表情,唯有浓眉下嵌着的那双漆黑里略带些色泽的眼睛还算水灵.此外,八月份的酷暑季节即使下点雨却也还是闷热的,他竟然在圆领T恤外又加了件黑的外套,却还是一副瑟瑟的样子.她凝视着他垂敛的双眸,好笑的想,怎么秀气得像个女人.他倚在窗边,余光似觉察到了什么,他蓦地抬眼,自然而然的迎合上她的目光,他漠然的看了她一眼.继续垂下眼睛,毫无羞赧的面容.倒是她,忸怩不安的向教室里退了退.不知道过了多久,人渐渐少了,大部分人都坐在了教室里.她又看到了他,他是自动过来填表的,他前面只有三四个人了,他依旧面无表情,不知道在盯着什么发呆.过了几秒钟,她的余光又注意到从远处跑来一个人影对着他的肩猛拍了一下,说,呵,还来得及.
他转过脸,然后笑笑说,刚起么?他的声音竟也带着丝喑哑,颤颤的,但很清朗.她又忍不住看向他,感觉他的笑都是苍白无力的,她已经在心里确定他有病了,但是是什么病呢,希望不会太糟.她在心里默默的想.
他身边那个人性格倒很爽朗,哈哈笑了一阵后很兴奋地看了看他说,还是你了解我,我还算幸运,咱们又要在一起了.
他略皱了下眉,有点调皮的说,我怎么就摆脱不掉你了.然后是两个人的笑声.
终于轮到了他.她看见她的同事也在不停地注视那个瘦弱清秀的男生,他拿起笔开始填表格,露出白皙纤长的手指,她看着他俯身时垂着的长长的睫毛,竟然不自觉地想象起他的家人的样子.随着一副娟秀的字体出现在表格里,她听见她的同事轻声的自言自语,园颖小区……她不禁又盯了他一眼,园颖小区是这座城市富人的居住地,区里面积最小的房子也有150平米,租住的人几乎没有,所以住在里面的居民大部分都是至少拥有一所房子,并且整个小区的设计也是相当奢侈,房子星罗棋布的分散在其中,如同迷宫一般.陌生人很难自由出入.她终于明白,难怪他始终是一个人,因为他住的地方距离这学校只有一条街.
原本空旷的教室终于坐满了人,每个人看上去都很兴奋,叽叽歪歪个不停.他坐在靠窗的一角,不肯多说话,一直凝视窗外.她无聊了半天,终于要开始她的工作了.就是负责将这些学生分批带入他们的宿舍.她的同事,十六班的班主任,念到最后一队人的名字时,他也在其中.
一间狭小的房间里竟塞满了六张床,墙皮一半以上是黑的,另一半不知怎的全变成了角落里的碎屑.唯一的一扇窗和窗上的窗帘邋遢的不成样子.他皱皱眉,大概他还没见过这么低级的寝室,这样的地方也可以住人的么,他有点后悔来这里了.她注视着名单上他的名字,竟没有勇气念出声来.终于,他听到她讪讪的声音,言可平,于是走过去,依旧漠然着一张脸.她指着5号床位,看了他一眼,你,这里.
她没想到他会追出来.当他叫她老师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里竟然很不自在.他说他的家在附近,可不可以回家住.她早就料到这一点,像他这样有钱人家的主,又生得如此细腻白净,是一定不肯住在这种脏乱不堪的地方的.连她自己都承认这里脏乱不堪.于是她让他去找他们的班主任.
之后便是十天军训.天气暴热,她每天都躲在家里备课,足不出户.偶尔她听着室外没完没了的蝉鸣,便会不由自主的想起那个弱不禁风的男生,此时在这种热得想让人自杀的空气里会不会受不了.大概在五六天以后的一个下午,她不得已要去办公室拿资料,正要路过宿舍楼,却看见他突然急急的从里面跑了出来,边跑边打领带,那一身绿色的军装穿在他身上很合适,只是更能够清晰的映出他瘦弱的骨架.他经过她的身边时,很自然的对她说你好.竟没有叫老师.她有点愕然的向他点点头.可她不知道的是,他竟会回头偷看她的背影,他望着那几屡被微风扬起的秀发,和她纤细高挑的身资,以及她优雅成熟的走路姿态,让他恍惚了好久.他在心里总是莫名的想,她的成熟,她的高贵,是他所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都望尘莫及的.
十四天以后,高一开课,第一天便有历史.她进来的时候他有点兴奋却也有些失望.他在想她为什么不教外语或数学,这两门课是一个礼拜内最多的.几乎每天都有.他是希望每天都能够看见她的.天气越来越令人聒噪不安,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红彤彤的一片,惟独他的脸,仅比原来多了几丝血色,仍是白得令人心疼,整个人望过去病恹恹的.但她还是发现他的气色好了很多,几天不见,头发也长了,微微盖着眼睛.
言可平.她看了他一眼.
他愣了一下站起来.看着她.
你来讲一下,我们为什么要学历史?她低下头,不再看他.
有那么两三秒钟,他大着胆将她从腰部以上的部位仔仔细细端详了一遍,腰部以下他不是不想看,只是被讲桌挡住了.因此并没有考虑她的问题.
……因为,因为只有了解过去,才可以展望未来.
恩.她满意得点点头,坐.
坐下之后,他问他的同位,她叫什么名字你知道么?他的同位是位看上去很乖巧的乡下女孩,脸红红的,带着羞赧的笑,说不知道.
他不得不承认她讲课是极其生动的,同时又很佩服她的口才,几乎每句话都在钓人胃口.他完全被她吸引住了,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眼里满是眷恋,她却不再看他,一眼都不看.他不明白,究竟是她哪里在迷惑他,使他仿佛乱了心智,迷失了方向.他盯着那张并不算完美对他却充满了致命诱惑的脸,不能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