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忆中的浩木公公完全就是一件没有生命力的文物。他躺在那张来自遥远年代的滑竿椅上似睡非睡，闭着的眼睛几乎要被满脸浩瀚的皱纹所淹没，偶尔睁开来，你就会发现里面没有任何内容。
除了那一张衰老的脸还残存几分棱角外，我看不出这个人与传说中的神铁匠有任何关系。但他确实就是神铁匠浩木，我楚轩大爷的养爹。
我公公总是念叨说，马村的先人就是打铁的，还好楚轩那娃继承了他养爹的行当。要不然，你浩木公公没有娶女人，没个亲儿亲女，马村就没有打铁的人了，也就没有根咯。
红石洞就是马村先人打铁的地方。村里的铁匠铺在天马山脚下，围着红石洞垒起来的三堵墙，上面盖了一些瓦。墙面斑驳得就像是刚刚犁过的土地，上面用木棍划满了“打铁”的稚嫩字样，有地模糊，有地清晰，那是我们一帮孩子所为。翻盖过无数次的房顶还可以看到那种灰白粗肥的老瓦，点缀在一片翠青精致的盖瓦中就像马村古人流下的一滴滴感时伤怀的眼泪。
我常和谷土、花儿他们去铁匠铺看打铁。楚轩大爷不赶我们走，也不逗我们玩。他总是阴沉着他那张汗津津的圆脸将一块烧红的生铁放在砧板上用锤子敲。他抡锤的样子却使我们很失望，佝偻着腰，一锤一锤，就像是在给那块铁做按摩。我们担心他这样对付不了那铁块，紧盯着看，还忍不住喊，大爷，把衣服脱了使劲儿锤呀。好在那生铁最后总会变成一把镰刀或斧头什么的。
我问楚轩大爷，马村的先人打铁时只围一件猪皮，我公公说的，是不是啊。
我公公说，先人们白手起家哇，没有衣服穿，就用一件猪皮挡住下身打铁。铁火星子烫在身上呲呲的响，皮肉都炼成甲了。公公说，以前马村的铁匠打铁时都只围一件猪皮，你浩木公公都是这样。可惜楚轩那娃没学到。铁匠不怕火，才是真本事呐。
楚轩大爷照例没有回答我，闷头打他的铁，我们却是乐此不疲的。
大爷，你怎么穿着衣服打铁，热不热嘛。花儿问的时候，楚轩大爷看看她，然后转向我说，经样，去给我拉风箱。
于是我就像领奖那样跑过去玩那个笨重的家伙。风箱是镶在屋角一个土台子里的，推拉之间，旁边灶孔里的柴火就呼呼地燃烧。放在里面的铁块转眼间就变红了。
我拉了一会儿，感觉不行了，两只胳膊酸得像没了一般。就撒个谎说，大爷我撒尿啊。便朝门外溜去。
刚到门口，却看到大娘朝铺子里走来。我就停下来对大爷说，大娘来了。他埋头敲着刚烧红的铁皮，叮叮当当，仿佛没有听见我的话。我又大声说，大爷，大娘来了。这时大娘已经走进了铺子。
大娘却是一个温和慈祥的人。她的脸胖胖的，眼大大的。冬天的时候总是将一条围巾包在头上。大娘喜欢逗我们玩，她经常笑呵呵的说，花儿，以后嫁了，大娘给你梳头啊。花儿就红了脸跑开，还一边说，大娘要掉牙齿，大娘要掉牙齿。
大娘今天却好像没有看见我们一样，直接走到正在打铁的楚轩大爷旁边低声的说了句什么。叮叮当当的声音很突兀的就停止了，像是紧急刹车。
大爷愣了一下然后扔掉锤子就朝门外走去，大娘也跟着出去了。
我一直崇拜公公故事里的铁匠。他们面容英武，体格健硕，是无数马村姑娘的梦中情人。
但是我并未见过这样的铁匠，我只看见衰朽不堪的浩木公公和脸圆身胖的楚轩大爷。他们和我见到的其他马村人并无区别。而那些传说中发生在铁匠铺里的风流韵事在我看来更是显得那样遥不可及。
浩木公公要死了。听到这个消息时，我脑海里闪过那个文物般的老人。我完全想象不到死去的浩木公公与躺在滑竿椅上的有何区别。
浩木公公是傍晚落气的，从楚轩家传出的鞭炮声向马村人宣告了他的死亡。
晚上，我公公为死去的铁匠写好了祭文。在灯光下，我听见他的诵读声抑扬顿措，就像是在吟诗，浩木君，乃菩船镇马村人氏也，幼继父志，锻铁谋食……
公公是马村的祭师。每次为别人写好祭文他都要大声诵读，完全陶醉在自己的文采里。
我当然是听不懂的，就摇着公公的腿让他讲故事。他念完一句“呜呼哀哉”，于是便停了下来。半晌，他拍拍我的脑袋说，好，今天晚上我们就讲讲神铁匠浩木的故事。
公公装好烟斗，关了灯，在忽明忽暗的烟火中讲述我听了很多遍的铁匠的故事。
你浩木公公年轻时真是一把好小伙啊。鼻直口阔，满身滚刀肉，天生打铁的料。十五岁就会抡大锤，呼呼生风，他爹直叫好，好。到了二十岁，打铁的家什，他就摸得比他爹还熟了。
浩木二十三岁时成了铁匠铺的师傅。那时候，他爹已经老了，躺在那张祖传的滑竿椅上等待阎王爷的亲睐。
我公公说，浩木师傅打铁的声音就像快板一样啪哒啪哒的不急不缓。但是身上的肉鼓起来就像随时要炸开来的样子。
那时马村的铁匠铺声名远播，就连菩船镇上都有人来打个矛刀、斧头什么的。当然来得最多的还是女人，她们手提一块废铁走进铁匠铺想看看传说中俊气强健的男人。她们扭腰摆臀，捏着腔喊，浩木师傅，你帮我看看这块铁能打个甚不，快来看看嘛。浩木铁匠一般不抬头，边抡锤边说，搁那儿吧。
我公公对我说浩木师傅打铁时不喜欢搭理别人。后来，我差不多成年时，有人再次对我讲起铁匠的故事。我听到了另外一些内容。
浩木铁匠有种特殊的本领，他用耳朵能听出一个人长什么样。别人讲到这里，我有点怀疑，因为那时候我已经知晓了一些可有可无的科学知识。铁匠的耳朵长期处于叮叮当当的击打声中，应该退化了才是啊，怎么可能这么厉害。
但是浩木师傅总会在某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时抬头看看她，而这个女人必定是很有姿色的。
这是浩木的铁匠的方法，他第一天看看这个女人，第二天女人一定还要来。这时候，浩木师傅再看一眼，事儿就定下来了。因此，马村人的耳朵是很有福的。白天他们听到快板一样的打铁声，而晚上又总能听到铁匠和某个女人激情演唱的人类最原始最有力量的歌曲。
公公的烟斗已经熄灭。他很久没有出声，像睡着了一样。于是我就摇摇他说，公公，还没讲完呐，他为什么叫神铁匠，你还没有讲。于是他就像猛然惊醒一样说，哦，哦。拉亮电灯装上一斗烟，呲呲的吸上两口，他又来了精神。
对，神铁匠，神铁匠。1933年，闹兵荒，整个菩船镇的人都逃出去避难，狗日的乌老二，看见人就杀，马村的几个老人跑不动就被杀了，唉。
34年，回到村里，什么都没有了，大家重建家园，劳碌而艰辛，没有谁注意到这时候失魂落魄的浩木铁匠。他的头发长而凌乱，胡须也多日未理，一幅衣冠不整的样子。他整日在村子里游逛，不与任何人说话。而更多时候，他独自爬上天马山朝一个方向长久的发呆。
公公说他有一天要去给犁头加点铁时才发现铁匠铺已经弃置多日，炉灶冰冷，尘灰覆地。村里人注意到浩木铁匠时都觉得不可思议。他们这时候才意识到聆听多年的音乐不见了，都突然地感到不习惯。村里人都不知道浩木铁匠怎么会这样，以为他是让兵荒给吓坏了，于是就让我祖爷为他念经驱邪。那时候，我祖爷是马村的祭师。
一说到祖爷，我公公就劲头十足。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从忽明忽暗的烟斗中发出的微暗火光可以隐约照见他的神情是给菩萨上香的那种样子。
你祖爷啊，手敲木鱼，把一本《金刚经》念了七七四十九遍呐。你祖爷爷念经的功夫那可是在菩船镇找不到对儿了。唉，可惜我没学会。
但是我祖爷的〈〈金刚经〉〉并未驱走浩木铁匠身上的邪，他依然像乞丐一样行走在村里。我公公讲到这里时显得有些不自信。他用怀疑的语气说，可能你浩木公公那时真的是神仙附体吧。连你祖爷都治不了，那不是神仙附体是什么。
因为我祖爷的诵经对浩木铁匠没有丝毫影响，村里人都摇头叹息，放弃了似乎已经疯癫的浩木铁匠。人们渐渐习惯了把铁器拿到邻近的白村修整，习惯马村多了一个疯子而少了一个铁匠。
我公公摇摇头说，谁也想不到啊，浩木铁匠竟然用他的铁锤为菩萨造了一尊像。
当铁匠铺里的打铁声再次响起时，马村的人都以为是幻觉。那声音断断续续响了一个月。我公公说，那声音与以往的快板声不同，却像是二胡一样呜呜的让人揪心。
浩木铁匠把自己关在铺子里不许任何人进去，叮叮当当的敲了一个月后，他的颠病就好了。公公说，有一天浩木铁匠找到他说要他帮忙抬东西，那时候，他已经是以前那个打铁好小伙的样子了。公公跟着他来到铁匠铺，顿时被惊呆了。
差不多有一米高，跟真人似的一个铁塑的女人竟站在铺子中央。
公公说到这里时止不住激动，狠狠的咂巴了几下烟斗，身子缓缓的向前倾了一点。他继续讲道，那女人很耐看，马村还没出过这么耐看的女人，跟天上的神仙一般。
浩木把绳子套在铁人身上，他的手轻得就像村里那些奶孩子的妇女。公公和其它几个村里的年轻人站在一旁看，浩木不让他们碰铁像。不知是谁说了句，菩萨移庙不是要磕头吗，我们这样搬会遭报应的。于是大家恍然大悟似的，赶紧朝那尊铁像拜将起来。浩木没有说话，他套好绳子然后找来几根粗木棍就招呼大家去抬那尊铁像。
公公说他们吭哧吭哧把那尊菩萨抬到浩木铁匠的屋子里。浩木向他们道了谢，请他们吃了饭。但是没有再让他们看到那尊铁像。
浩木铁匠用铁打制了一尊菩萨。这消息让整个菩船镇的人为之沸腾。公公说，那些天很多人来到马村就像是菩船镇的集搬到了这里。
他们三五成群带着惊讶和大不相信的表情来到马村。但是毫无疑问，他们都失望而返。那些天里，浩木铁匠守在家门口坚定地阻挡着那些企图窃视雕像的人，而他的声名却随着渐渐散去的人群与日俱增。那些并未看到铁像的人都用庄稼人少有的激情相互交谈。
哎呀，看见了吗，一尊铁像观音啊，跟真的一样。
听说浩木铁匠发了几个月颠，突然就铸了那尊观音，一定是受神仙指点啊。
那不是观音，是女蜗娘娘，你没见……
那明明就是观音嘛，龙耳寺的那尊还没法跟她比呢。
……
公公拉亮电灯，把烟斗里的余灰在桌腿上抖掉。一边喃喃的说，那以后哇，人们都叫他神铁匠。明天神铁匠就要走了，睡吧，经样，公公明天还要起个早呐。
我躺在床上。脑袋里总是不停的想那尊铁菩萨是什么样的。但我想像不出，只有花儿的脸在我脑海里一跳一跳的就像微风里的一盏油灯，我渐渐睡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跑到楚轩大爷家去。谷土和花儿也来了，村里有什么热闹的事总少不了我们的。今天有些不一样，我们很安静，没有四处打闹疯玩。我知道他们也很想看着那尊菩萨，没顾上玩。
公公正在布置灵堂。把一些柏树技环着堂屋门围一周，两边用白纸写了一幅对联，我不认识。小孩子是不能进灵堂的。我远远看见堂屋的土台上放着一口巨大的黑漆棺材，旁边是几块镶在一起的木板，上面罩着白布。我知道白布下面就是浩木铁匠那干瘪的尸体。
村里的人陆续都来了。他们这时候好象突然才记起楚轩大爷是浩木公公的养娃。他们不知道楚轩的来历，只知道是浩木铁匠从什么地方拣来的。这时候，他们带着挑剔的目光来审视这个葬礼。看看厨房，看看祭品，当看到那口棺材时他们终于瞪大了眼睛无话可说。马村历史上还从未有过这么大的棺材。
中午的时候，下起了小雨，这时候恰逢公公唱祭。一群孝子头上披了白布跪在雨中的院坝里。公公站在院阶上，用一种凄悲的调子吟唱昨天晚上那篇祭文。我看见跪在最前面的楚轩大爷低头端着亡牌，雨滴落在他身上就像落在木头上。他一动不动，我又想起了那尊铁像。
公公的唱祭声在院子里回荡，那声音尖尖的细细的使人胸腔紧缩。我不知道是否有人听懂，但我看见许多男人在揉眼睛而女人们则开始低泣。多年以后，想起故乡的唱祭，我仍然觉得奇妙无比。那些在乡村们看来神秘而不可理解的祭词，那些使人提心掉胆的唱腔都让淳朴的庄稼人泪流满面。
唱祭完毕就是装棺了。而不可思议的事情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透过人群的空隙，我看见公公对着躺在木板上的浩木念咒语，念毕，他缓缓的拉开白布。堂屋里一下子没有了声音。在白布下的木板上躺着穿好寿衣的浩木公公，而他的旁边则躺着一尊铁像。一米来高，没有任何颜色，闪耀着铁青的光泽。那是一个女子，宛若天仙的女子。我看见公公很震怒的叫来楚轩大爷，却因为气急而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我看到了楚轩大爷的脸。他的脸因为眼泪的浸泡更显得浮肿圆胖。上面覆满我不曾见过的悲伤。他嗫嚅着嘴唇，终于爆发似的喊出一句：她不是菩萨，她是我娘！
楚轩大爷扑倒在铁像的腿上失声痛苦。雨下得越来越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