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莎莎走后,肖芬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一个白色的小药瓶,将里面的安眠药一粒不剩地倒进了床旁边的空塑料袋里。
那是她准备晚上全部呑下去的,可是现在她不会了,生的欲望从未有过的强烈,她要活下去,她要让全世界感到她的存在。现在,首要的是和王佑商定婆婆的事。
晚上,终于等到丈夫王佑回来的开门声,肖芬从床上探出头,看见了丈夫拎着菜进入厨房的背影,一股从未有过的陌生感袭上心头。此时,肖芬觉得丈夫似乎是来自外星的异类般不可思义。
不一会儿王佑进来,打开五斗柜找东西。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看肖芬一眼,可肖芬总觉得丈夫那双滴溜溜的眼睛在偷窥她。肖芬再转过头,向王佑望去,王佑来不及躲闪,于是,肖芬证实那双眼睛真是在偷窥自己了。肖芬扭回头不去看他,免得自己不快。心里却感到一阵厌恶。肖芬暗自下决心:不能再拖了,一定要和他彻底的谈谈。
夜晚的屋里昏昏暗暗的,让人压抑的透不过气来。王佑为了节电,家里只开那盏小功率的台灯,使屋里的人看上去朦朦胧胧的,当王佑弯腰翻寻东西时,肖芬鼓起勇气抓住这个时机,向他开口了。
象是倾倒杂物一般,肖芬把白天想好的话一古脑儿抖了出来,扣在了王佑那依旧伏在抽屉旁一直没有作出反应的后脑勺上:
“我是个病人,我本来也需要人照顾,现在我不能去照顾母亲了,这么下去我会再次病倒的,你还是想别的办法吧。”肖芬说完觉得自己语言无力且笨嘴笨舌。
听肖芬说完话,王佑将头从抽屉旁抽出来,头慢慢扭向她这边,眼睛的溜溜转了一下,象在想着肖芬的话,在肖芬面前呈现出一个几乎是白眼球在活动的眼睛。
然后,王佑看了一下天花板,皱了皱眉头,想说什么,张开嘴又合上了。象肖芬预先猜测的那样,王佑无声地从肖芬眼前走开了。
肖芬躺在那里,不知道丈夫会作怎样的决定,如果还由她来服侍他母亲,她的病不仅不会好转,而且会被拖累死的。想到这里,泪珠不由地滚落在枕巾上,她狠狠地擦掉了脸上的泪,费了好大劲才止住想哭的冲动。胸口却象充塞了氢分子的气球,迅速澎涨起来,一股无名的怒火凝在心头,随时都会被燃烧。
肖芬挣扎着爬起来,从头到脚便有针扎般的疼痛向她袭来,她身靠着五斗柜尽力使自己站稳,调整了一下情绪,扶着墙一步步地挪向客厅。
肖芬知道自从自己生病后,他就象躲避瘟神一样躲避着她。她不能让他这样沉默下去,她今天一定要把一切说个清楚。
王佑此时正坐在客厅的黑皮沙发上漫不经心地用刷子清理着剃须刀,悠闲的样子与肖芬愤怒的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肖芬再次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并向王佑陈述了自己因病不能照顾婆婆的理由,话说出口,她却感觉每个字都象一个弹力球,拍打在王佑身上又向自己这边弹了回来。
王佑仍在那里专心于手中的东西,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肖芬急了,问道:“你说呀,你什么打算?”
这时,就听到王佑的母亲在屋里嘀嘀咕咕说话了,肖芬熟悉那声音,又在叫人服侍她了。
肖芬知道,王佑的八十多岁的老母亲气息已微弱了,就象邻居那条声音嘶哑的永远象在睡觉的老猫,生命已走到了最后的尽头。然而自己呢?
王佑听到动静“嗖”的跑进母亲屋里去了,肖芬陷在客厅的沙发里,忍着疼痛,听着丈夫做完一切后,便没有动静了。
片刻后,王佑象一只风筝从他母亲那屋的门后面冒了出来。
肖芬抓住这一机会,憋足了劲问:“你说,你有什么打算?”
王佑把眼皮抬了抬,并未看肖芬,于是,肖芬又看到了那双的溜溜的白眼闪动着。接着,肖芬听到一句话,如一堵矮墙向她身上倒来:“我管,行了吧!”
肖芬道:“那明天呢?”“我管!”肖芬想到明天是周日,急忙又问,“后天呢?”那声音象是在竭力要抓住一颗天空划过的流星。
“我管!”王佑不耐烦地大声吼道,声音在诺大的客厅里回荡,充塞了肖芬的耳膜,肖芬便觉得头有些发蒙发胀起来。肖芬鼓足力气大声说:“好,既然这样,从明天起母亲的所有事情我都不管了!”“行!”王佑生硬地回答,始终没有去看她一眼。
肖芬颤巍巍回到自己的屋,载倒在床上,只觉得浑身软绵绵的,再也无力说一句话了。只有汩汩泪水十分活跃,小溪般流淌下来。
肖芬静静地躺在那里,合上眼睛,想起自己生病以来,她不能料理自己的生活,家里一切全靠了王佑,每当厨房里传来切菜声,肖芬嘴里便尝到一种带腥的甜甜的白菜味,一种想呕吐的感觉涌了上来,她咽了几口唾沬,尽量不去想。肖芬病后,屋里变得脏乱不堪。平常,王佑很少进来,在她的床周围,地下围绕着脸盆、暖水瓶、一塑料袋日用品、一个放有刷牙杯、毛巾、小刀之类的纸箱、一个小凳子、一瓶备用冷水,肖芬出院后回到家里,就一直被这些东西包围着。躺在那里的肖芬,常常觉得象是躺在棺材里,四周摆满了供品和烧纸,这时她脸上不由浮起一层阴森森的嘲笑来。
肖芬默默地数着,躺在床上有20多天了,她觉得自己与外界隔绝了,象是躺在地狱里的人,虽活犹死。
早晨,她从床边纸箱里拿出王佑早已扔在那里的一袋奶,把它放在热水里,热一下,强咽下去。
中午,肖芬听到王佑吃饭的声音,便吃力地从床上起来,蹒跚地走到厨房,盛上饭,端回家里背靠着床,吃几口王佑做的吃不出味来的、一旦吃出味来就让人作呕的饭,若是到了吃午饭时还不见人,肖芬就泡一包方便面吃。
晚上,永远是介于小米饭和米汤之间的稠米汤。就这样日复一日,肖芬静静地躺在床上,熬过了手术出出院后漫长的20天,人的生命力是旺盛的,渐渐地,肖芬的身体有了好转,也能下地扶着墙走走了。
这时,奄奄一息的婆婆来了,婆婆来的那天,王佑脸上出奇地第一次对肖芬现出了笑容。20天来,肖芬永远看到的是那张黑沉沉的脸,此刻瞬间变了个人。肖芬知道,王佑想让她白天照顾他母亲呢。
肖芬看老人那奄奄一息的样子,不由地对她忴悯起来,何况她现在还是个病人,最知道病人的难处。于是,心一软,决定承担白天看护老人的义务。
肖芬知道,她不是冲着她是个将死的老人。当肖芬照顾她起居大小便时,她觉得那仅仅是一个需要照顾的老人,和自己没一点联系。
婆婆来的第一天,当王佑看到肖芬主动照顾他母亲时,脸上的笑变为一种得意的笑。
两天下来肖芬就支持不住了,由于不断地扶那老人起来,用力过度,她浑身又酸疼起来,头晕,腿软无力,象刚回家时一般,她觉得这么下去不出几天她就又该卧床不起了,而且,很可能永远起不来了。
就在她左右为难之时,从小和她一起玩大的莎莎来看肖芬来了,莎莎去美国几年不见,越发时髦漂亮了。莎莎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她一看肖芬的境况不用肖芬自己说,心里就明白了。看到肖芬被病魔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莎莎再也忍不住了,她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全部告诉了肖芬。
莎莎说,王佑现在有个比他小十一岁的名叫许丽的情人,他们成双成对出入公共场所,碰到知道肖芬得病的人问起肖芬的病情,许丽脸上作出一付悲怜的神情,当着王佑的面强先说“哎,肖芬已经死了。”
肖芬听到这里,一股突来的气浪从脚底直涌上了头顶,她两眼直瞪着天花板,双眼冒着火星,半天说不出话来。
莎莎急了,忙摇动她的身子,安慰道“肖芬,你要想开点,千万别生气,好吗?肖芬!”
莎莎看到肖芬的额头开始冒出汗,眼睛也从天花板上移下来,移到莎莎脸上,肖芬早听说过王佑和许丽的事,却没想到的是,外面的人竟以为她已是躺在坟墓里的人了。可她还帮王佑看护他的母亲!
肖芬的满腔愤恨在胸中积聚在了一起,她听到一个声音对自己说:“肖芬,你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
莎莎那天下午和丈夫飞往美国去了,如果不是去远在大洋彼岸的美国,想必莎莎也不会轻易地告诉肖芬这一切的。这时肖芬觉得自己真的很傻。于是,在莎莎走后当天晚上,肖芬决定和王佑谈一次,她知道没有人为她着想,只有她自己为自己着想了。
谈话的结果是王佑的回答始终不离两个字“我管!”肖芬知道丈夫在骗她。看来,肖芬不倒下他是不会让步的,也许他巴不得她死掉呢。至于他母亲,他不看着母亲无人照管是不肯罢休的。
想到这里,肖芬横下了一条心,决定从此再也不进婆婆那屋。她要好好活着,活给所有的人看。
肖芬这时才明白王佑为什么总是用一双贼溜溜的眼睛在自己身后偷窥自己了,原来他心里有鬼。
在婆婆拉了两次床没人管后,王佑终于为母亲找了个小保姆,那时婆婆已四天没进一滴水,更不用说吃任何东西了,连营养液也输不进去了,小包姆来了五天之后婆婆就去逝了。
婆婆去逝后,王佑不再回家,钱也不再往家里交,小保姆也辞掉了。
虽没人照顾,可肖芬的病却出奇地一天天好起来,脸上有了生命的光色。晚上,肖芬在灯下一边看书一边回忆起过去的许多事来,朦胧中她脑海里常常想起年轻时的欢乐时光。
肖芬清楚地记得,她是在中文系的一次周末舞会上认识王佑。那天的王佑穿一身蓝色西装,风度翩翩,才华尽显。他不仅会跳舞,在同学们的一再要求下,还朗诵了自己写的一首长诗。莎莎还告诉肖芬王佑多才多艺,而且精通乐器,就连最难的架子鼓对他来说也是轻车熟路,是中文系出名的才子。正说着王佑就向肖芬这边走来,记得当时王佑笑着手向前划了个弧夸张地向肖芬作了个西方式见面礼动作,笑着说:请教育系的系花赏光跳个舞好吗?
肖芬近距离看着王佑,肤色不白不黑,恰到好处。王佑的眼睛不大,但光亮有神充满神秘色彩,让人着迷。
后来两人接触时间长了,肖芬觉得王佑仪表堂堂,高大魁悟,才华横溢,精明能干,简直无与伦比。尤其是当肖芬读着王佑写给她的那些缠绵动人的爱情诗时,觉得王佑和自己梦想中的白马王子一模一样,她陶醉在幸福之中。
毕业后俩人很快就结了婚。结婚那天,肖芬身穿红婚纱,飘然走来的样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时的肖芬多么年轻、貌美啊。记的为了买到那件婚纱,王佑陪着肖芬跑遍了这座城市所有的婚纱店,最后好不容易才找到那件颜色纯正款式新颖的红婚纱。肖芬清楚的记得,那上面有金色的凸起的花,衬着肖芬那张粉白的脸,分外动人。穿在身上,一眼就能看出与穿别的红婚纱不同的效果。令肖芬爱不释手。
肖芬要的就是这种最细微的区别,这让她觉得自己这个新娘子才算达到了天衣无缝。她从20岁后就开始注重这种装扮后给人的感觉:没有一点刻意的成份,因之细腻,一种完美艺术成份蕴藏其中,真是妙不可言。她想像着自己的婚姻也这样美妙动人,无懈可击。她相信,一切都会如她期盼的一样美好。
可是,没料到的是那件心爱的婚纱洗涤时才发现上当了,那表面上丝质的面料经水一泡,手一搓,便象纸片一般成了一条条、一片片的破布,肖芬无奈地从水中捞出,揉成一团,将它扔进了垃圾桶。
更没料到的是肖芬的婚姻也如同那件精心挑选的婚纱般,经她和王佑搓来搓去,象发酵的面一般,一切都变了。随着可怕的病魔向肖芬袭来,这桩婚姻彻底变了味。
婆婆去逝半年后,肖芬和王佑办了离婚手续。那时他们结婚整整十年。
又过了半年,肖芬的身体逐渐好了起来,看上去和健康人没什么两样了,单位给肖芬调了个轻松的岗位,肖芬开始上班,工作之余,她还经常参加晨练,打球。过去那些艰难的日子在肖芬的记忆中渐渐淡了下来。
离婚后就再也没有听到王佑的消息,有时,肖芬也会想起王佑,不知王佑和许丽结婚了没有,过的怎么样。这时的肖芬竟能象旁观者一样,平静地对待王佑和许丽,没有了怨恨,没有了情仇,她甚至奇怪自己从前是怎么爱上王佑的,那时他们爱的多么疯狂啊,那时的她满以为遇到王佑是自己一辈子的福份,从此她可以尽情享受幸福了,可年轻的她怎会料到却是今天这样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