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楚放下电话,眼里已溢满了泪水。她想努力忍住,可泪水不争气,还是扑簌簌流了出来。
音响还在情意绵绵地唱着“爱过就不要说抱歉,毕竟我们走过这一回。从来我不曾说后悔,初见那时美丽的相约……”没等林忆莲唱到“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楚楚咔嚓就把音乐关掉了。
要在往常,楚楚还是能够理解亚男的。工作忙,走不开,不能回家就不回。反正日子长着呢,楚楚想,不能因为儿女情长影响了他的工作。有时汽车生产任务紧,厂里急缺料多,亚男出差在外两三个月都回不了家,楚楚还是能理解。在东江汽车厂,搞材料供应和汽车销售,出差在外的人多,谁家不是长年“孔雀东南飞”?干上了材料供应这份差事,总不能冒着厂里缺料停产的危险往家跑吧?那还叫男人?楚楚通情达理。
十几年来,亚男一年驻外最长时达九个月。家,几乎成了旅馆。时间长了,爱开玩笑的同事就逗楚楚,说亚男肯定在外面有了二奶,乐不思蜀了。楚楚乐得直笑,二奶?有本事他找个三奶都行。有人照顾他,我还省份心。说归说,心里还是醋酸。
等到亚男回来,楚楚就笑哈哈地迎上前说,欢迎来旅馆做客。亚男嘴贫,说这个旅馆真好,有陪床的,人漂亮,还免费。气得楚楚上前就去撕他的嘴。楚楚手刚伸上前,就被亚男牢牢抓住。亚男一把抱起楚楚说,趁儿子没回,让我好好亲亲你。楚楚小猫一样乖乖绻在亚男的怀里,任他兴风作浪。这一刻,堆集了许久的思念被亚男渲泄得淋漓尽致。
躺在亚男结实的臂弯里,楚楚拉着亚男的手问:“嗳,你摸着我的手是不是好像左手摸右手?”亚男搂了搂楚楚说:“谁说,我摸着老婆的手,是柔情蜜意上心头。”楚楚不领情:“你骗人,鬼才相信你的话哩。”亚男懒洋洋地摇摇头:“嗳,不信就算了。”说完,也不看楚楚的脸色,就呼呼地睡着了。
楚楚开始莫名其妙地掉着泪,而且越哭越伤心。她压抑的抽泣声猛地惊醒了亚男,他坐起身来,望着泪流满面的楚楚不解地问:“楚楚,你怎么啦?”楚楚扭过脸去,丢给亚男一个后背,嘴里说着:“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亚男哄孩子似的搂过楚楚,边帮她擦泪边笑说:“真是个狗脸,说变就变。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又掉起了眼泪呢?”楚楚故意板着脸不吱声,亚男就动手咯吱她,楚楚忍俊不禁,笑得直告饶;“好了!好了!”亚男不依:“那你为什么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楚楚嘟哝着:“本来嘛,你们男人在外不是养小蜜,就是包二奶,有几个耐得住寂寞的?”亚男救火似的抢过话头:“得了,得了,我的宝贝。男人和男人不一样。我这个男人是有那个贼心,没那个贼胆;有那个贼胆,没那个贼钱。你就放心吧,啊!”
反正两人总有说不完的疯话。说着,闹着,儿子放学回来了。门给反锁了,听到儿子急促的敲门声,两人慌忙起身,楚楚手忙脚乱,边整理头发、衣服,边去给儿子开门。
儿子小鹿一样撞进门来,换着拖鞋就兴奋地喊:“爸爸回来了?”亚男本想猫在房里逗逗儿子,听儿子一喊,便情不自禁地跑了出来,如获至宝地抱起儿子问:“可可,你怎么知道老爸回来啦?”可可摸着亚男的胡茬说:“我进门就看见了你的皮鞋。爸爸,我每天放学回家都要看有没有你的皮鞋。”亚男搂紧儿子,眼睛都有点潮湿了。
记得可可小的时候,一见亚男提起旅行箱就哭,扯着他的衣服不让出门,嘴里不停地哭喊::“爸爸别走!爸爸别走!”喊得亚男一时没了主意,只好放下箱子坐下来哄儿子。楚楚怕误了火车,就抱起儿子说:“可可乖,爸爸要出差,咱们一起送他去火车站好嘛?”七哄八哄来到车站,等火车开车时,看着亚男坐在车上渐渐远去,可可又是一顿好哭。
可可上学后,楚楚不断给他灌输一些成人才能听懂的大道理。讲制造汽车需要好多原材料,这些材料需要好多人从全国各地采购回来。这些人就得离开家中的老婆孩子,出差驻在外地,一个萝卜一个坑地顶着,各守其责;因为材料供应不上,厂里就要停产。可可是个懂事的孩子,慢慢地,亚男出差时不再哭闹,只是眼眶红红的非要送鲁男去火车站。等火车开车时,可可会挥挥小手说:“爸爸你早点回来!”
儿子可可在期盼中一天天长大,一家人的日子,就在这离别、思念、相聚的轮回中一天天渡过。亚男想起这些,心中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愧疚。对儿子,对楚楚。
平心而论,儿子五岁前,亚男在家还是尽心尽责的。楚楚生下儿子就发高烧,没有奶水喂儿子。亚男是又当爹来又当妈,每天洗完尿布就忙着给儿子煮奶,煮完奶又要给楚楚做饭,成天忙得晕头转向。半夜起来给儿子喂奶时,常常是儿子咕咚咕咚地吸着奶,他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儿子呀呀学语,第一声喊的是爸爸,乐得他一把丢下手中教儿子看图识字的小画书,抱起儿子原地转了三圈。望着楚楚和儿子,他总是一脸掩饰不住的灿烂甜笑。一家人其乐融融,再累他都不在乎。自从驻外出差后,儿子可可也上学了,一切都由楚楚代劳。回忆起来,他没有参加过一次儿子的家长会,甚至没给儿子包过一次书皮。老师有些好奇,有一次忍不住问可可:“可可,怎么从来没见过你爸爸呀?”可可调皮地回答说:“老师,我爸爸是东江汽车厂驻外大使,老在外地,你见不到他的。”
两地分居,最难的还是楚楚。亚男知道,楚楚胆小,见了大米中的小肉虫都怕得要死。有一次,晚上十一点多了,亚男在睡梦中被电话吵醒,电话是楚楚打来的,问他几时回家。听楚楚在电话那头抽泣,亚男料定家中出事了。果不其然,家里突然来了一位不请自来冒昧闯入的“怪客”。“怪客”爬在客厅墙上的壁灯旁,是只壁虎。亚男家靠马路边,离路灯很近,这只壁虎不知是何时偷偷入室的。楚楚看完书,就来客厅关灯、检查门锁,一抬头,猛地发现它虎视眈眈地爬在那里。楚楚吓得啊地叫了一声,儿子还没睡着,光着脚丫跑了出来:“妈妈,怎么了?”楚楚吓得一身冷汗指着墙说不出话来。可可往上一看,立即摆出小男子汉的架式,装着一副毫不惧怕的样子说:“这有什么好怕的?”说着,就去撕了几张餐巾纸垫在手上,搬来一只小方椅子架在沙发上面,站上去,伸手就抓。当壁虎握在可可手上肉呼呼又蹦又跳时,可可也吓得“哎呀我的妈呀”惊叫着把手中的壁虎连纸一同扔向了窗外。风波过去,孩子总归是孩子,怕过撂过,洗洗手,趴在床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楚楚不敢睡,她怕又有壁虎会爬到墙上来,越想越怕,越怕越睡不着,就急得给亚男打电话。
亚男有什么办法?人在千里之外,只好电话里哄哄她,说尽快把工作安排好就回来,然后叮嘱说:“客厅不要老开着灯,壁虎喜欢朝有灯光的地方跑。”楚楚蔫蔫地说:“不开灯,到处黑呼呼的我更害怕。”
楚楚打完电话就后悔,后悔不该三更半夜的把亚男吵醒。接着就是感到委屈,一种说不出的委屈。找个男人,一年三百六十天见不了几次面,什么事你都指不上,天长日久,过的是什么日子哟!
唉!楚楚微微张起薄薄的樱桃小口,皱起柳眉长长叹了口气。
楚楚很佩服对门老林的老婆,一个人带着一对双胞胎儿子,还要伺候长年瘫痪在床的婆婆。老林长年在东北大兴安岭林区催运木材,家里的事她一个人扛着,从不拉老林的后腿,更不曾到单位诉半句苦。她一天到晚都是笑哈哈的,把家里拾掇得井井有条,管好一家老小的吃穿不说,家里水龙头坏了,她自己能修;保险丝烧了,她自己会换。楚楚常想,老林娶上这样一个好老婆,真是前生修的福气。
在深山老林出差可说是最苦的差事,老林在那里一呆就是半年。林嫂对楚楚说:“咱家那个木头疙瘩,本来话少,在林子里快成哑巴了,回来见人只会点头笑笑。”楚楚安慰林嫂:“这样的男人稳当,让人感到踏实,没有花花肠子,你才放心哩!”
其实,楚楚知道,老林也有让林嫂放心不下的事,只不过林嫂被蒙在鼓里不知情而已。
就在前年的冬天,大兴安岭大雪封山,冰天雪地。木材封在深山运不出来,车箱厂急得火烧眉毛,眼见就要待料停产了。这种事材料供应部门责无旁贷,立即向驻大兴安岭木材催交组发出紧急通知:一定要千方百计火速将木材按期限运输回厂!
老林是老供应,深知这纸通知的含义。接到通知就踏着一尺多深的积雪去找林区领导商量,组织人马,用小火车把木材迅速运到山下的火车站。山高路险,没有人敢压车,老林二话不说自己上阵。他站在两节车箱的连接处,双手紧紧抓着车箱外冰彻透骨的铁环,风雪把他裹成了一个雪人。老林像一座雕塑在小火车上挺立着,只有鼻子和嘴巴在冒着热气,浑身都冻僵了。他始终坚持着,心想,一定要把这批木材按期运送回厂!从大兴安岭木材厂到山下的火车站,小火车几步一喘艰难地爬行了三个多小时,到山下的火车站时,老林已成了一座冰雕。大家七手八脚把他抬下来时,他腿都不会迈,站都站不住了。车站的同志都是东北汉子,看到这情景,一个个眼眶都红了,二话没说,就想方设法调出车皮把这批木材及时运到了东江汽车厂。
这件事单位上几乎人人皆知,在驻外人员中也广为美谈。亚男见到老林还开玩笑:“老林啊老林,别看你闷声不响的,你还是个英雄哩!”鲁男心里敬佩老林。
楚楚将心比心,要是林嫂知道老林为运木材差点送了命,老林再去大兴安岭,她还能放心得下吗?
楚楚暗地里下个许多次决心,以后有点出息,家里有事,自己解决,不给亚男打电话。可事到临头,楚楚就是硬气不起来。
在楚楚心里,亚男是她的依靠。因此她从不善自作主,大事小事遇事都要问亚男。碰到点急事,楚楚就会六神无主。
这次事情不大不小,但是有点急。楚楚怀孕了,巳有两个多月。在妇科确诊时,只有四十多天,一拖再拖拖到了今天。亚男回不了家,楚楚流产就没人照顾。打了几次电话,亚男都说忙,走不开,过几天再说。等拖过三个月,那楚楚就遭的不是罪了,非引产不可。楚楚能不急吗?
这些日子,越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楚楚越是心烦。难道你亚男真是那么忙走不开吗?一会儿是生产急缺料急得火上墙,一会儿是车皮紧得直跳脚,是不是不想回家找些理由对我楚楚打马虎眼呵?楚楚想起同事们平时开的那些玩笑,心里越想越感觉不是滋味。
男人变起心来会拿出一万个理由来搪塞你,防不胜防啊!楚楚又开始悄悄流起了眼泪。难道他过去那些柔情蜜意、悉心关怀都是假的?人的感情真的那么不可靠吗?
怀里揣着自个儿编织的疑团,第二天一早,楚楚就给亚男打了这个类似最后通牒的电话。
结果出人意料,一向怕老婆的亚男在电话里很男子汉地声明:“现在的男人什么都怕,就是不怕老婆离婚!”
楚楚气哭了,撂下电话,当天下午就一个人去医院做了人流手术。
亚男是在事后第三天把工作都安排停当才赶回家的。看到躺在床上的楚楚,脸色蜡黄,没有一丁点血色,亚男心里一酸,难过得流下眼泪。楚楚见亚男又黑又瘦,眼眶也凹下去了,头发胡子长得像个囚犯,也是好一阵暗自心痛。两人都不说话,各自流着各自的泪。沉默了了半天,楚楚拉过被子蒙住了头,亚男忍不住轻轻叫了声楚楚,声音就哽咽了。
楚楚还是蒙着被子不出声。屋子里显得格外安静,只有那只小闹钟在嘀嗒嘀嗒不知疲倦地欢叫着。
“妈妈,我回来啦!”可可又在门外敲门。亚男忙去开开门,可可望着亚男楞住了:“是你爸爸,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啦?”亚男摸摸儿子的头不解地问:“咋的,爸爸变得很丑吗?”可可歪着脑袋一笑说:“不,爸爸。你好酷哇!”
儿子缓和了家里的紧张气氛。亚男一见儿子,所有烦心的事就一下子丢到了脑后。儿子一回,楚楚也不再把头蒙在被子里。可可一会儿爸爸,一会儿妈妈地叫着,使这个小屋处处洋溢着一种久违的团聚的幸福和安宁。亚男哼着小曲给楚楚煮了一碗鸡蛋米酒,又亲手送到床前。楚楚见儿子在一旁笑眯眯地望着自己,就含糊其词地说:“你们先吃点,赶快理发去。”
楚楚终于开了金口,亚男心里的一块石头也落了地。他拉起儿子的小手就打趣说:“儿子,喝米酒去,你妈坐月子,咱俩都沾光。”说得楚楚忍不住悄悄地笑了。
亚男感到天下太平了,就喝着米酒若无其事的逗可可,可可人小故事多,父子俩坐在沙发上天南海北地扯得很带劲。
楚楚在卧室静静地听着,不一会儿,亚男的声音就越来越小听不着了,可可蹑手蹑脚地跑过来说:“妈妈,爸爸睡着了。”
楚楚点点头,起身从柜子里拿了一床毛毯给亚男轻轻盖上,然后交待儿子说:“他是太累了,让他先睡一会儿吧,记得喊他理发洗澡。”
亚男在梦里也没闲着,落实完订货合同,又跑到车间看轧钢进度。最近事太多,他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疲劳,走路时腿像灌了铅,明明车间就在眼前,可就是走了半天还在原地踏步,怎么也走不过去。他不信邪,试着再做出百米冲刺的架式,结果“啊”的一声,一抬腿就惊醒了。
楚楚和儿子都听到了亚男的叫声,他们都见怪不怪了。鲁男爱说梦话。
亚男醒后揉了揉眼睛,见身上盖着毛毯,知道楚楚还是心疼自己的,心里十分安慰。
伸伸手,直直腰,打起精神就去理发。理完发洗完澡,人清爽了一截。精神抖搂做好晚饭,一家三口津津有味地吃着,亚男感慨:“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还是家里好!
楚楚还是不正面和他搭腔,只是借儿子和他说话。亚男想起自己电话里说的过头话,有点后悔。儿子在面前不好认错,只好等到夜晚床头上再向楚楚负荆请罪。
其实,亚男是个恋家的男人。无论走到哪里,家,是他永远的牵挂。
那些话是他工作忙得昏了头才说的混账话,他很在乎楚楚,珍爱这个家。
长年出差在外,特别是节假日,每当看见街上行人一家欢聚一堂,他就更加思念远方的儿子和楚楚,恨不得马上飞到他们面前。
这次回来,他都有好多好多话要对楚楚说。
儿子写完作业睡觉了,亚男收拾完橱房的碗筷,又把刚坐火车的脏衣服洗得干干净净。他上床时,楚楚还在看书。他拿下楚楚手中的书,说月子里看书会伤眼睛的。楚楚也没反对,亚男就在楚楚脸上轻轻亲了一下。
楚楚本来想说,外面多自由,回家干嘛?回来离婚?但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心想,看你怎么说?
亚男紧挨楚楚躺着,闻着楚楚的发香,幸福,安祥。他有点陶醉了。
他打了一个哈欠,闭起眼睛享受着,陶醉着,嘴角挂着甜美的微笑。
楚楚还在等待,亚男的鼾声让她知道,他已进入了梦乡。她不想喊醒他,她看出他真是太累了。
楚楚让开身子,放平了亚男的枕头,他睡得好香。楚楚正想帮他掖掖被子,亚男忽然在梦中说:“车皮发走了没有?”
望着睡梦中的亚男,楚楚感到从未有过的愧疚。她恨自己错怪了亚男,让他工作、家庭两头为难,做梦都不安心。
第二天午饭时,楚楚问亚男:“车皮发走了吗?”
亚男很好奇:“你怎么关心起车皮的事了?”
楚楚嗔怪说:“你做梦都念叨的事,我能不关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