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寝室我睡了一大觉。从中午一点睡到下午五点。睡眠会在长时间丧失之后在某个时刻良心发现地作以补偿。斯诺离开以后,我开始有睡午觉的习惯。幸运的话,午觉会睡得很沉很沉,很久很久,就像今天。幸亏有这样的补偿,否则我想我会崩溃。
睡醒后一个人去了外滩。我总是习惯在忙乱之后来到这里,整理思绪,让心安静一下。凭栏远望,看江对面闪耀的霓虹,迎接黄浦江上吹过来的晚风。让风吹着我的头发,吹起又吹落。头发已经很长,发稍随风拂过我的嘴角。
手机铃声忽然响起,不过已被黄浦江翻滚的水声和江里游船鸣笛的声音削弱许多。
“喂?”
“哥哥,你在哪啊?怎么不接我电话呢?我都打了好几次了。”
“哦。是吗?对不起。我在外面,没听见。有事吗?”
“为什么这几天没看见你,你在忙什么啊?”
“我——噢,是《百草园》拉广告的事。这几天一直在忙,也没和你联系。”
“哦,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我做错了什么事,你和我赌气躲着我呢。那我就放心了。那广告的事怎么样了?”
“已经搞定了。每期两千块,比预想的还好。”
“是嘛!那太好啦。真该好好庆祝一下。你说呢?”
“恩。是该好好庆祝。”
“那到时候别忘了叫上我啊。你知道我这张嘴巴就爱吃,有这好事你可不能落下我哦。”
“那——好吧。”
“你现在在哪?”
“我在外滩。”
“一个人吗?”
“是。”
“怎么一个人去那里?你心情不好吗?”
“没有。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哦。那好,我不打扰你了。你早点回来。别让我担心。”
我开始不知怎样面对一凡。她对我如此关心,而我又答应林然不再和一凡单独见面。我现在最怕的一件事就是伤害一凡。不伤害她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再见她。
我又恢复了以往的生活。教室,图书馆,寝室,还有已经十分厌腻的食堂。对食堂食物的反感直接导致我的瘦削。有时我甚至不敢面对镜子中的自己。那是一张几近恐怖的脸。可我也无能为力。林然看我的时候,经常抱怨说老天不公平。我这么瘦,食欲还不好,总是吃不下饭。而他,恰恰相反,一顿不吃饿得哇哇直叫。其实老天何止在饮食上不公平。可是谁又能向命运说不呢。
图书馆里人还是一向的少,所以没必要四处寻找合适的座位以寻求我喜欢的安静,随便选一个座位,近十米范围内不会有人呼吸,除了走来走去的老伯。一见老伯,忽然想起忘了检查桌子上的口水痕迹。
老伯的衣着没有什么变化,还是中山装上衣,浅蓝色粗布吊腿裤子和一双黑色布鞋。天气凉了,我有些担心他会着凉。
今天老伯的步态有些仓皇,右手还不时地向空中乱划,像是在驱赶什么可恶的东西。可是这里没有蚊蝇之类可恶的飞行物啊。忽然听见老伯大吼一声,音形很模糊,不知是“噢” 还是“啊”。然后就站在那,双手用力地比划着,头还猛烈地晃着,表情痛苦难堪。图书馆里的人只回头看了他一眼,就继续看自己的书。他们已经完全忽略了老伯的存在。我一直好奇,想知道在老伯身上到底有着怎样的故事,一定不同凡响吧。
在图书馆看书时,一凡发来几条信息,我都没有回。不知该说些什么。心里有丝丝的难过。其实不只因为对林然的承诺,还因为心中斯诺的样子还是那样清晰。
走出图书馆去食堂吃饭的路上,我三次按掉了一凡打来的电话。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再收到一凡的任何消息和电话。我的生活又恢复了白开水一样的平淡。
《百草园》拉到广告赞助啦!这一消息确实振奋人心。经过全体商议决定在全杨浦区最上档次的餐厅开庆祝宴。
“来来来,各位亲爱的弟兄姐妹们,自文学社成立以来,大家工作都非常勤奋,尽职尽责。今天我们有个大喜事,就是《百草园》拉到广告赞助啦。来,我谨代表我个人向你们各位表示感谢,同时祝我们的报纸我们的文学社有更加美好的明天。干杯!”
“干杯······”
“社长,今天我们不醉不归。”梁子来了兴致。
“梁子,你忘了,社长不爱喝酒的。”刘菲不愧为我的好搭档。
“哦,对对。我是说我们不醉不归,到时你得把我们抬回去。”
“行,没问题。虽然我长得瘦了点,但抬你的力气还是有的。至于刘菲,我就不敢肯定了。哈哈。”刘菲从来不会因为怕胖而节制饮食。在她看来,食物比身材更重要。这等女生,谁敢要啊。
此话刚一出口,就招来了刘同志一顿张牙舞爪,令我防不胜防。
“社长同志,我早就跟你说吗,跟我学点防身术,肯定没坏处。你还不听。唉!不听我之言,吃亏在眼前哪。”
“就算我跟你学了,那我也不能在我们自己的阶级同志身上用啊。刘菲是我的好搭档,就算她要把我给废了,我也得挺着啊。大不了,讹上她,让她照顾我一辈子。”刘菲又是一顿张牙舞爪。
“我说社长,你是不是和林然在一起待久了,也学会耍嘴皮子啦?”
“小静,多谢你批评指正。我以后一定检点自己的嘴巴。”
“不是。社长,我倒觉得你这样挺好的。以前你总是闷闷不乐,总好像心事忡忡的。现在在你的脸上能看到笑容,你不知道我们多开心呢。”
“好,那我以后就多笑给你们看。”
“装出来的笑不好看。我们想看你发自内心的笑。社长,你身边是不是该有个女伴啦?”
“小姑娘,开始关心起领导的私生活啦?”
“我是觉得啊,你如果恋爱会开心些。爱情可以融化一切冰冷。”
“说得很有道理嘛。你自己怎么不找一个呢?”
“我这不是还没到年龄吗。我妈说不许早恋。”小静的小嘴真是能说会道。谁要是娶了这样的老婆,吵架都吵不过她。不过小静虽然年龄不大,但在社里一向表现很好,从来没有耍脾气,任性过。
“小静,没关系。你告诉我你几岁才能恋爱,我等你。”梁子满脸的流氓相,惹得小静一小杯可乐扬天而过,幸亏梁子练过,躲过了这一突然袭击。
大家各有各事,饭局没有拖得太久,早早就各奔东西了。不醉不归也没得以实现。真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冲破心中的障碍,痛痛快快的喝一回。
回到寝室,林然一个人坐在床上,安静得有些可怕。
“怎么啦,林然,你在干吗?”
“我在等你。”
“等我?为什么?”
“我们去体育场吧。”
体育场离我们学校只有几分钟的路程。那是我和林然倾吐心事的地方。那里记录了我最脆弱时的眼泪,也记录了我和林然之间的兄弟情谊。
“这几天在忙什么?”
“社里的事。我们拉到广告赞助了。”
“恭喜你。”
“谢谢。”
“林然,出了什么事?”
“D,你说我们是不是好兄弟?”
“当然。这个还用问吗?”
“那兄弟求你一件事,你能答应我吗?”
“林然,是一凡那件事吗,我说过我答应你一定帮你的忙。而且这些日子我一直没有见一凡,我——”
林然做了个停止的手势。
“D,这么多年了,我还不知道你嘛。你答应别人的事从来都说到做到。要不是这样,我怎么会那么服你,愿意把你当大哥一样看待。”
“那——”
“那天一凡给我打了电话。约我去了练武馆。你知道一凡她喜欢跆拳道。我就去了。到那时我看到一凡一个人在那练脚,练得满头大汗,疲惫不堪,却仍不肯停下来。最后是我把沙袋取下来,她才停止练习。她告诉这几天她每天都到那打拳,练脚,直到筋疲力尽。我问她为什么,她说以前她不开心的时候,就到那去,当作一种发泄方式。练完心里会舒服一点,可却是暂时的。心中的忧愁需要排遣。”
“她很忧愁吗?”
“可能吧。可能是因为她的父母不在身边。她有些想念她们。接着她谈到了你。”
“我?”
“是。她说你心中有很深的忧愁。可你却一直在压抑着,你不让别人看到你的忧愁,却不知道这样只会更深的伤害自己。她说她不知道过去究竟发生过什么,但她确定你心中的愁苦已经伤害了你的身心。你需要解脱。”
“她怎么会想到这些?”
“因为她喜欢你。她在乎你。”
“胡说!”
“是她亲口对我说的。她还说愿意帮助你摆脱痛苦。她说的对。作为你的好兄弟,我应该帮助你脱离痛苦。而我呢,我太自私了,为了自己,不让你和一凡见面。D,一凡是真正懂得你的人。你应该好好珍惜她。”
“林然——”
“D,我再问你:你把我当好兄弟的话,就听我一句话。好好珍惜一凡。”
“可是——你知道我始终爱着斯诺。”
“D,你不要再沉溺了,你这样继续下去会把自己给毁了的。你醒醒吧。”
“林然,这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说放就能放的。”
“是,你说的对。我不懂。因为我从来就没真爱过。”
“我不是这个意思。”
“D,不用解释了。我只想让你知道在你身边还有我,还有一凡关心你,我们都希望你过得好。”
“恩,我知道。谢谢你。林然。”
醒来时天已大亮,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探进头来,仿佛在打探谁还懒在床上浪费这美好时光。我环视寝室,发现其他五位兄弟还都在床上张扬着各样的熟睡姿势。林然侧趴在床上,两腿蜷曲,被子已经完全失去了覆盖身体的作用,被林然紧紧夹在两腿之间。他一手被压在身体底下,一手抱着枕头,枕头上紧贴着脸的一侧。硕大的鼻孔喘着粗气,嘴巴张开呈三十度的样子,打着很响的呼噜,像野猪吃东西卡住了喉咙。嘴里流出来的口水浸透了大半个枕头。这时,林然的呼噜告一段落似的停止了,嘴巴用力地回抽流出来的口水,让我想起他第一次见一凡时的样子。然后又用抱着枕头的手狠狠地挠了挠因为双腿蜷曲而拱起的屁股,可怜的屁股蛋上立即出现几道红红的印记。
我总是醒得很早,也喜欢早上众人皆睡我独醒的感觉。总觉得在这种时候会有一些难得的事情发生,我不想错过。
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奇怪,这么早,会是谁呢?我起身去开门。
一开门,一位穿着工作服的年轻人站在门口,手里还端着一瓶牛奶。
“你好。请问D是住这吗?”
“是啊,我就是D。”
“哦,太好了。你好,我是光明牛奶公司的。是你的一位朋友为你订了我们公司的光明高钙奶。每天500毫升,她还为你付了一个月的牛奶钱。我已经在走廊的墙壁上为您安装了奶箱,以后每天早上我会在六点以前把牛奶送到您的奶箱里。希望您喜欢我们公司的产品。如果您对我们的产品有任何疑问,请拨打我们公司的电话,电话号码就在奶箱上。”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弄得晕头转向。嘴里叨咕着:“我的朋友?”
“请问您还有什么问题吗?”
“哦。您知道我那位朋友的名字吗?”
“哦。她没说。她只说她是一个希望你健康快乐的人。”
“那谢谢你了。”
“不客气。再见。”
手中端着那瓶光明高钙奶,心中又高兴,又纳闷。
林然翻了个身,声音有些沙哑地问我:“是谁啊?这么早就找上门来了?”
“是送牛奶的。”
“牛奶?不是吧。D,你什么时候也开始重视起生活质量啦?”
“不是我订的,我也不知道是谁订的。”
“你也不知道?那送奶的人没搞错吧?”
“不会啊。他还叫了我的名字呢,而且我们系也没有和我重名的人。”
“那就行啦。想那么多干吗呢,你要是不喝,我替你喝。”
“你想喝就给你吧。”
林然噌地窜起来,嘿嘿一笑,拿过去咕咚咕咚就喝起来,不到半分钟,奶瓶空了。林然还爱不释手地将奶瓶翻来倒去地看是否喝干净了。
“我的天哪。你真行。你那么爱喝奶,自己怎么不订呢?”
“哎呀。我啊,就是看人家东西好,我要是自己买个十瓶八瓶放那,我还不一定喝呢。”
“我看你也是太缺水分了,水分都流失在你枕头上了。”
“流失不只是上面,还有下面呢,哈哈!”
林然几乎每天都流口水,可我就从来没见他洗过他那已经面目全非的枕头套。
我走到窗前,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我的脸上。又是周末,阳光明媚的周末早上让人有莫名的感动。
不知不觉,上海已经进入十一月。以前在家时总被妈妈强迫穿上厚一点的衣服。她总是说,年轻时不爱惜身体,到老了做病。那时会嫌妈妈唠叨,穿上厚衣服只是为了让她停止唠叨,好让我耳根子清静清静。可现在没人在耳边唠叨,却想念起来。有人跟你唠叨,说明有人在关心你。可我们是生在福中不知福的人。
我仍旧像往常一样来到图书馆。一般来说图书馆是不准带饮料食品进来的,不过看门阿姨和我是老朋友了。因为我几乎是,不,肯定是最常光顾图书馆的同学。而且每次来,我都会很有礼貌地向阿姨问好,阿姨也总是笑脸相迎。有一次,阿姨见我来了,神秘兮兮地拉着我的手问我,小伙子,你有女朋友吗,没有的话,阿姨给你介绍个漂亮姑娘,保证你喜欢。我晕。我说,阿姨,谢谢你的好意。我虽然没有女友,但并不孤独。阿姨用不解的眼神看着我,不知所措。阿姨已经五十多岁,样子却可爱得像个小女孩。
这一次我又走私成功,阿姨看见我放在两本书中间的冰红茶也不说什么,只是偷偷地笑,眼睛装作看着手中的书。
图书馆的空调温度总是很舒服,冬暖夏凉,几乎让我有几次颠倒了对季节的定向。这让我恨不得找到那个空调管理员狠狠地亲他一口。
冰红茶喝完了,空空的瓶子矗立在桌子的左上角,显得很孤独。我不想让他孤独。瞧见旁边一米远的地方有一个垃圾筐,里面是一些零碎的纸屑。我宁愿埋葬这个饮料瓶,也不让他继续孤独。我将冰红茶以一个完美的弧线投入垃圾筐。可是那个饮料瓶像篮球一样在蓝筐上转了几圈后又出来了。本来已经几乎落入垃圾筐里,怎么又出来了呢?本来已经确定的事怎么能说变就变呢?本来说好要一辈子相爱怎么会说分开就分开了呢?本来我们是那么的相爱,为什么要离——开——我——?泪水在一瞬间冲破眼角的束缚,决堤般肆虐。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泪水浸湿了桌上的书本,在桌上蔓延开来,像老伯的口水,像我心中久久的痛。
一凡打来电话时,我没有再挂掉。
“哥哥,我明天要回家一趟,拿一些衣服来,天冷了。你陪我回去好吗?我不想一个人回家。”
一凡的话让我有些心寒。家对于我来说一直是最温暖的地方,始终有父母不变的微笑和宽容在等着我,还有全世界最好的疗伤药,就是妈妈给我做的饭菜。而一凡的家里等待她的却只有一幢空旷的大房子,里面满是沉寂和孤单。
“好吧,我陪你回去。”我想起了林然的话:好好珍惜一凡。
以前只是路过一凡的家,并没有真正走进那幢大房子。有一次和一凡出去玩,路过浦东的一处高级住宅区。在公交车上,我看到一幢幢豪华别墅,真是触目惊心,忍不住叫了出来:好漂亮的房子!站在一旁的一凡看着我说:我家的房子就在这。声音平静得有些凄凉。一凡说那是她家的房子,而没有说是她的家。在她看来那只是一幢房子而已。仅此而已。
住宅区被一条护城河围绕着。也许叫做护区河更为准确。护区河里的水还算清亮。不过应该没有鱼在里面生活。在那里走过无数次,从来没见过有人在那里钓鱼。护区河岸上是一条宽阔的车道,可以同时容许多辆车通过。走在这条路上时,不时有各样豪华的小轿车从身边经过。奔驰,宝马已是司空见惯,最差的也是奥迪A6。车道再往里是一片青草地。葱郁的绿色给人清新舒畅的感觉。在青草地上有弯曲迂回的小路,在那里赤裸裸地显示着清静和惬意。草地的尽头是一排栅栏,有两米高,黑色很醒目。有一种威严。像是在告诫那些想黑夜作祟的人这里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地。栅栏里是一座座欧式别墅,充满了异国风情。小区入口处,站岗的警卫表情严肃,像是在执行一项重要的任务。战士总是让人肃然起敬。他们的确是最可爱的人。走进小区,可以看到在楼房之间有各样的娱乐设施。有网球场,有游泳馆,有洗浴按摩足疗保健美容美发等一系列服务场所。
有钱人住的地方就是不一样。
走到一幢白色别墅前,一凡停下了脚步。
“就是这所。”
抬眼看去,别墅有两层。在楼上有宽敞的阳台,大幅深色落地窗。阳台上白色栏杆下面放置着褐色木制躺椅,看过去都觉得舒服。
一凡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了那扇白色的房门。
“哥哥,请进吧。”一凡很有礼貌地伸出了右手,做出邀请的姿势。
“Follow you,young lady。”我也回敬一个邀请的左手。
走进那幢大房子,我被眼前的豪华装修惊得满脸愕然。刚进门的大厅有上百平方米大,中央是乳白色沙发摆了一圈,那沙发我在商场见过,起码要几万块。沙发的中央是一个茶几,是很大很厚的厚毛玻璃。米色的木制地板走上去有“嗒嗒”的响声。周围的墙上有好多壁画,应该是印象派画家的作品,因为画上画的什么我根本看不懂。墙下的桌子上有各种各样的花瓶等陶瓷制品,花瓶里还有五颜六色新鲜水灵的花。
“哥哥,坐啊。你就把这里当自己家吧。反正这也没人。”
“你姥姥不在家吗?”
“她回老家去了。”
我坐在那白色的沙发上,身体深深地陷了下去,舒服极了。
“一凡,请原谅我的好奇。你父母是外交官。据我所知,外交官的薪水不是很高吧。至少买这样的房子还是有点困难的。”我的话显然带着弦外之音。
“哥哥,你是说你怀疑我父母收受贿赂,才有钱买这房子吗?”一凡一手叉腰,一手用食指点着质问我。脸上还带着抗议的表情。
“哎?我可没这么说啊。这是你自己说的。”我双手比划着自我防卫。
“我爸妈做外交官之前做过生意,赚了一些钱。后来觉得商场太残酷,就改行了。他们本来就是学外交出身的,也算是回归老本行。你喝什么?有可乐,有椰奶,还有啤酒。”一凡打开冰箱的门问我。
“椰奶吧。”
“那就加加热吧。我知道你胃肠不好。”
“你怎么知道的?”
“我要是连这个都不知道,怎么做你的知心妹妹呢。对了,光明高钙奶的味道如何啊?”
“原来是你啊。”
“当然是我啦。难道还有别人这么关心你吗?”
“是啊。只有你这么关心我。”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哦。很好很好。”
“恩?不对。你在骗我。你到底喝了没有啊?”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是啊。你说话时没有看着我,而是看着地板。我就知道你说的不是真话。”
“我算服了你了。说实话,牛奶让林然喝了。”
“这个家伙。哼!不过看在他向我透漏你信息的份上,我也给他订一份吧。”
“我的信息?什么信息?”
“哦,没什么,就是胃肠不好啊之类的。你怎么那么紧张,难道你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不成?”
“哪有啊。你这张嘴是越来越厉害了。”
一凡把一罐椰奶倒进杯子,放在微波炉里,自己喝酸奶。
她喝酸奶的样子像个孩子。双手拿着那个小小的酸奶盒,用吸管很认真地吸。头也不抬,表情专著,直到一口气喝完。
“家里没人,花也能这样新鲜?”我纳闷。
“你忘了,我和你说过的,有一个远房姨妈在我家做保姆。”
一凡拖了鞋子,露出了很漂亮的白白的脚。脚踝突出,五个脚趾清晰分明,脚趾的末端呈一斜线,没有因为脚趾的异常长度使这条线有任何的突起或是凹陷,脚趾也没有因为穿高跟鞋而有向前汇聚的趋势。一凡从来不穿高跟鞋,她甚至没有高跟鞋。
“哥哥,你在看什么呢?”一凡看我的眼神清澈见底,而且像是有一种吸引力,把我的目光往里拽,直到我深深地陷入她的眼睛里。
“哥哥——?”一凡用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才回过神。
“你的脚很好看。”
“讨厌。”一凡羞赧地笑了。害羞的女孩。
“一凡,你想他们吗?”我谨慎地问。
“谁?”一凡睁大了眼睛。
“你父母。”
一片沉寂。
我有点后悔,因为我看到了她眼里的忧愁,我不想让她忧愁。
“楼上有那么多房间啊。哪个是你的啊,一凡?”
“我很想他们,可是想又能怎么样?他们不会因为我想他们就回来看我的。在他们眼中,工作永远都比我重要。要不,当年他们也不会狠心丢下我,两人一起跑到国外去了。”一凡的忧愁没有因为我转移话题而消失。
“椰奶很好喝,你要不要试一试?”我继续做着努力。
“其实我也不是很怪他们,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而我对于他们来说却是个负担,我会让他们觉得是个累赘。”一凡的忧伤很深。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难过。就算在街上遇到残疾人乞丐,忧伤也是短暂的,肤浅的。而现在的一凡却有着深深的忧伤。忧伤使她美丽的眼睛暗淡下来。
“你每次都喝酸奶。酸奶有什么好喝的!”我在做最后的努力。
“可是我真的很需要他们啊。”一凡的声音哽咽着。她哭了。
她把酸奶盒放在那块大玻璃上,双手捂着脸,放声地哭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一凡哭。所以我感到前所未有的不知所措。
“一凡,一凡,······”我不知该说什么。
她哭得很伤心,双肩不停地颤抖。
我坐到她身边,可还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拍拍她的肩膀劝她别哭了。
一凡一下子扑到我怀里。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吓了一跳。双手腾空好几秒钟,木在那里。一凡紧紧地抱着我,眼泪浸湿了我的衣领。我慢慢把手放在她的背上,感觉她炽热的体温。
“一凡,别伤心。有哥哥在这里陪你。”我终于恢复了语言的功能。
她的哭声减弱了。只剩下抽泣声和肩膀的抖动。
我又拍了拍她的肩膀。只能这样。如果是斯诺,我可以把她搂进怀里,好好地抚慰她,甚至以吻封眼。可是眼前在哭的一凡,不是斯诺。这一时刻我却清晰地明白这一点。
刚刚因为紧张而停止的呼吸也恢复了正常的节奏。一凡紧紧地靠着我。我闻到了她头发的清香,感觉着她软软的身体。
她忽然松开了双手,身体往旁边一撤,与我分开了二十公分的距离。
“哥哥,对不起,我都把你的肩膀弄脏了。我只是难过。”
我抽了一块放在大玻璃上的纸巾,给一凡擦眼泪和鼻涕。
“没关系!呵呵。哥哥的肩膀就是给妹妹靠的嘛。”
“嘻嘻。哥哥你真好。”一凡笑了。笑容好美。
我们电话订了好多菜。一凡说我第一次去她家,她要好好招待我。我还记得斯诺第一次给我做饭的情景。
那次在她们寝室,她的三个姐妹都有事出去了,其实是为我俩创造条件。四个女人的家很像家。家用电器一应俱全,还有厨房用具。
D,今天我让你尝尝我的手艺。斯诺带着神秘的表情。
你还会做饭?我有些不敢相信。
是和她们学的。她们说一个女人要是不会做饭就不是好老婆。而且我觉得要是给自己爱的人做饭应该是件很幸福的事,所以我已经偷偷学艺好几个月了。今天该是时候露一手了。要是做得不好吃,你可不准笑我。
好,我保证!
于是斯诺的做饭处女秀就开始上演。我在一旁当帮手。
我们分工明确,搭配默契。我主管洗菜工作,斯诺主管烧菜。一顿忙活。厨房被我们两个弄得乌烟瘴气,而我们俩就像神仙一样在雾气腾腾的厨房翻云吐雾。
饭菜终于摆上了桌面。忙活了大半天,却只做了三个菜。效率被期间的说笑打闹大大降低。
好吃吗?斯诺拿着筷子问我,自己却不尝尝。
好吃。看着斯诺期待的眼神,我只能这么说。其实远没有我妈做得好吃。我妈的烹饪技艺绝对达到一级厨师的水平。不过吃斯诺做的饭感觉不一样。那种幸福感是吃妈妈做的饭永远也感受不到的。
那是斯诺第一次给我做饭。
一凡开心得像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狗,不住地笑。一双筷子不停地夹菜给我,然后看着我吃,自己却忘了吃。像斯诺一样。
放在桌上的手机忽然振动起来,像地震一样带动桌上所有的盘子和碗。把一凡吓了一跳。
我拿起手机看到一个陌生的号码。
“喂?”
“是D吗?”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孩声音。
“是我,请问你哪位?”
“我是囡囡。”
只觉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忽然觉得喉咙里有东西塞住一样,呼吸困难。
“聊聊好吗?”
“有什么事吗?”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已经扭曲。
“只想见见你,和你聊聊。”
“好吧!” 我犹豫了片刻。
囡囡是斯诺以前的室友,因为斯诺我们关系很好。自从斯诺离开,我们也越来越疏远,并不是因为我们之间有什么隔阂,只是不想见面,免得想起过去。斯诺的三位室友都曾是我的好友,但都因斯诺与我的分手而淡化。谁也不想去揭开过去的疮疤。毕竟伤痛的回忆不是生活美丽的点缀。
“一凡,我有事,要先走。谢谢你的晚饭。”
我看到一凡本来写满快乐的脸上忽然变成惊愕。她没有问我去哪。我也没有告诉她我去哪。没有勇气再去看一凡。我站起身,向门口走。一凡手中拿着筷子一动不动,好像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或者她根本没想到我会突然说要走。没有道理的。
我为什么要答应见面呢?留一凡一个人在这样一个空旷冰冷的房子里,她会多么孤单和无助。我为什么这样冷酷甚至残忍呢?心里不住地问自己。可是当那个让我想起斯诺的声音对我发出请求时,所有理性思维顿时全部丧失。似乎觉得是斯诺在召唤我,让我去见她。并告诉我说她要回来,回到我身边。这样一种声音是我无法抗拒的。
从吃饭的桌子走到门口有三十步的样子。我一步一步地走,听着自己的心跳,没有回头。一凡也没有叫住我。我拿起衣架上的外衣,推开门,走了出去。身后一片寂静。空气中隐约闻到委屈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