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和他的《洛神赋》
一阵秋风刮过,几片榆树的叶子从马前飘落,鄄城王感到了一丝凉意,但更凉的还在心里,这次回京城晋见,几个兄弟都改了封号。早在三月份,太子曹叡从齐公晋为平原王的时候,弟弟鄢陵公曹彰等十一人就被封为王,曹彰是任城王,自己是鄄城王。这次晋见时,哥哥曹丕明显不信任这些兄弟们,有的改了封号,有的换了地方,中山王曹衮进位北海王,自己则迁居浚仪,这些封号其实都是“虚封”,只有爵位,没有领兵、领民的权力。“寄地空名,而无其实”,每次迁徙都搞得衣食不周、狼狈不堪,这诸侯王当得实在窝囊。
洛阳越来越远了,离那里越远,自己的心里就越踏实,那里是曹丕的乐园,却是我们的地狱,每当想到哥哥那阴鸷的目光,他的心里就不由一阵抽搐。但是,对他来说,洛阳也有吸引他的地方,那就是嫂子甄氏。当年他第一次见到甄氏时,就再也忘不了她的容貌和眼神了。他恨自己当时太小,比她还要小上九岁,无法表白,结果被哥哥占了先。但哥哥太花心,很快就变了心,宠爱郭贵妃。甄氏比曹丕还大两岁,不可避免的年老色衰,可在曹植的心中,甄氏是永远不会老的呀。寂寞的甄氏在曹植的心中更象一个神了,对了,就象天上的嫦娥,洛河中的宓妃。他怕她孤独寂寞,总想办法去接近她,看望她。她也喜欢和他聊天,他们总有共同感兴趣的话题。有些话他只喜欢对她一个人说,她也是。
可这次万万没有想到,甄氏被哥哥赐死了。当他又一次怀着紧张兴奋的心情走进皇宫时,他的心中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悲伤和痛楚,他才知道,他再也看不到甄氏了。曹丕将甄妃用过的一个玉枕头给了他,哥哥的眼中透出的不是伤感,不是夫妻情和弟兄谊,只是怨恨和冷酷。他知道他们的关系,他故意用这个来刺激他。
“大王,前面就是洛水了。”车夫的喊声把他从回忆中惊醒,“洛水?!”他的心中不由一动,她曾给她讲过一个故事,她最喜欢水了,她小时候去洛阳时经过洛水,兴奋得不得了,她让车夫停下,到水边还采了许多各种各样的花草。她还看到了水里的游鱼,水边的白鹳。她真希望她也能像鱼一样游在水中,象鸟一样飞在天上。从此,他每次路过洛水,就感到自己也和这条河有了某种说不清的关系,似乎只有这条河才能把他们联系在一起。
“大王,我们就休息在前面的洛神祠吧。”一个随从建议道。“嗯。”甄城王应了一声,思绪还没有从沉思中醒来。一行车马到了景山和洛河之间的一座神祠旁,众人下了车马,车夫把马解下放牧在了旁边不远的一片芳草地上。一名侍者选了一块平坦的地,铺上了一大块毡子,又放上了一个长几,甄城王和他的弟弟白马王曹彪、任城王曹彰、朋友王粲四人围着几案坐下了。两个侍者在烧饭,一名侍者在抚琴,弹的是《诗经》国风里的《汉广》“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甄城王听得五内俱焚,索兴起来走到前面的一片小树林边,眺望着不远处的洛水。夕阳照耀下的洛水有些模糊,但上面笼罩的霞光却使它呈现出一片瑰丽的景色,风还是一阵阵不紧不慢地吹着,月亮却已在东方缓缓地升起了。突然,一只白鹤从一片草丛中跃起,以一种优美的姿态向东方飞去,边飞边叫,声音哀厉弥长,且越飞越远。曹植的心突然像被这只鹤掏空一样,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孤独无助,他真希望能生出一双翅膀与这只鹤一道远走高飞。
饭熟了,王粲令侍者去叫甄城王,侍者走到曹植的身边刚要叫他,却见他把脸转了过去。侍者轻轻地唤了两声,“大王,请用膳了。”甄城王回过身来,侍者发现他面容哀戚、神情恍惚,不觉心中一惊。曹植回到休息的地方,任城王举起酒杯说,“二哥,皇上平时不让我们到一起,兄弟情谊也冷落了,今天我们难得一聚,那些不痛快的事就不要想了。干一杯,明天我们在前面就各奔东西了。”王粲看了一眼曹彰,也和白马王一起举起了酒杯。酒喝下去了,一大颗泪珠却从甄城王的眼角悄悄滚落。
夜幕降临了,小厮们支起了帐篷,一个侍者见祠堂很宽敞,也很干净。就请三个王爷和王粲到里面去安歇,甄城王抱着甄氏的玉枕闭上了眼睛。
白马王和任城王接连打起了鼾声,王粲睡觉的习惯是咬牙,甄城王没有听见他咬牙,知道他没有睡着。王粲确实没有睡着,他在替子建失眠,他也知道子建肯定睡不着,政治失意,爱情失意,人生失意,难道这就是曹植的命运吗,难道他是把才气和名气都占全了,上天故意让他在这方面缺损吗。他和甄氏是多合适的一对呀,只恨曹植晚生了几年,平时又不会约束自己,才弄得如此地步,唉。甄城王也没有睡着,外面皓月当空、秋虫唧唧、习风阵阵。几个侍者也没睡着,隐隐约约还有人说话。曹植手抚着玉枕,脑海里波涛翻滚,一刻也没有安稳。
“我其实没死,我是不会死的,上天不让我死。”不知什么时候甄氏进了庙,还像生前的模样,只是衣着更加鲜艳,姿容也更俏丽了。她俯下身子对甄城王说道,“天神对我说,你这样爱洛水,正好洛水缺一个女神,神仙们都觉得让你去那里最合适,于是就让你早离尘世了几年。今天因为我刚刚上升,女娲、冯夷、河伯等神灵们都来给我祝贺,因为你路过这里,所以我就过来看看你。”子建听了,耳边似乎真有隐隐的音乐声,心中不禁百感交集,环顾周围的三个人,见他们都睡熟了,便大着胆子说出了一直埋藏在心里的爱慕之情。甄氏轻轻叹息了一声说道,“我心早已知之,并也有心相托,只是礼仪不许,无法亲近。”说着,露出了遗憾伤感的神情。良久,她解下了身上的一块玉佩说,“这个就给你留下做个纪念吧。”曹植起身去接,不想肋骨撞在了怀里的枕头上,一下子惊醒了。外面传来了风吹树木的声音,似乎还有钟鼓宴乐的呜奏。曹植实在不知道刚才是做梦还是真的,他既希望这是一个梦,也希望这是真的,说不上哪个成份更重些,心越来越乱,他想出去方便一下。
东南处有一片黑红,还透着一点白,他呆呆地看了一会儿,仆夫们起来喂马了。
他忽然打了个冷战,有一股强烈的创作冲动和情感表达的欲望在他心底油然升起。他转身回去,点起灯,研好墨,望了一眼灯花,明黄光艳的灯晕里,似乎有甄氏美丽的脸庞和善睐的双眸。他挥笔疾书,文不加点,一气呵成,“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
王粲坐在车里读着字迹刚干的《洛神赋》,久久无语,他太了解这篇赋的含意和背景了,他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对曹植说。
终于,曹植到了他那破败贫穷的甄城,王粲看了,心里先替他这个甄城王难过上了,他也进一步知道了曹丕的狠毒。
岁月如流水般地过去,魏文帝病重的消息不断从洛阳传出,到了黄初七年的五月份,消息终于得到证实,曹丕病死了。经过一番忙乱,太子曹叡继位,为明帝。在甄城苦苦煎熬的曹植以为这回能有出头之日了,他天天等着机会去京城晋见。这年的秋天,散居各地的几个王爷被召到洛阳觐见新帝。曹植终于找了个机会向明帝说了他母亲甄氏冤死的情景。年经的小皇帝起初不信,后来问了几个大臣才知道果有此事,但他和他的父亲一样,冷酷无情,对这个才华横溢颇重亲情的叔叔也没什么特别好感,只是给他换了个好一点的封地而已。
曹植又揣着一颗悒悒的心情赶到了新的地方,可再好的景色也唤不起他从前那种对生活的热情了,他终于像他父亲在诗中说的那样,天天“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慷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了,只是开始时,几个朋友还常来看他,一起谈诗,欣赏《洛神赋》,后来,朋友也越来越少,终于,他只剩下了《洛神赋》。
《洛神赋》一时广为传诵,洛阳纸贵。有人向明帝呈上了它,并说及了曹植和甄氏的恋情,明帝沉吟无语。太和六年,曹植在抑郁中病逝于封地淮阳。消息报到朝廷,明帝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因思而亡就谥思吧。于是,曹植又被叫作陈思王了。
我在一阵怅惘与哀痛中醒来,心神还沉浸在对这一凄美爱情悲剧的惋惜中,而枕边的《洛神赋》正翻到最后一页,我是读着这篇赋睡着的,墙上顾恺之的《洛神赋图》也在默默地展现着这动人的传说。是心灵交感让我透析了这一千古传说的秘密吗,还是外面的明月与清风送来的情节,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