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太太虽然十分的不愿意,还是满口答应下来,唯恐拂了儿子的意,又生出什么变故。儿子年纪一年一年长上去,再不安定下来,实在令人担忧。只要儿子高兴,让上海赫赫有名的大户占点儿便宜也就算了。于是中西两种婚礼来了个大杂烩,排场热闹了三天。
一个鸟语花香的清晨,阳光泼泼洒洒铺满了他们的新房,琴房里传来叮叮咚咚的声音,是关咏荷在练琴,学贵族的派头弹钢琴,却总学不到家,弹来弹去只是些不成调的片断,不过琴好,声音倒也中听。他在梳妆台上找自己的戒指,一找找到地上,在床脚后面隐隐约约有枚东西,他伸手一摸,却不是戒指,分明是半块干透的鸡冠。他听说过鸡冠的典故,却不料被自己撞上了,只有失去童贞的新娘才会用它来蒙混过关。他望着它足足出了一分钟的神,而后找了张纸把它包起来,丢进了字纸篓。
他在花园的暖棚里找到了岳母,说:“我想跟你说几句话。妈咪。”
“你说吧,倚文。”关太太一边浇水一边不在意地说。
“我想单独跟你说。”
这句话引起了关太太的注意,不安在审视着他,把领到他们的起居室,关上门:“你可以说了,倚文,发生了什么事?”
他直视着她:“我在床底下发现一样东西,是一个鸡冠。”
“鸡冠?”关太太勉强笑了笑,故作轻松地说:“怎么会有那东西,该死的老鼠,我就说应该养一只猫。”
“不要逃避,妈咪。“他咄咄逼人,“我可以原谅琪琪的年幼无知,可是我不能容忍欺骗,请对我说实话,如果你把我当作你的女婿。”
关太太撑不住了,摸出手绢来抹眼泪:“可怜的孩子,这不是她的错。你不知道,几年前她被绑票,赎回来的时候,已经……”
他缓和了下来:“你放心吧,妈咪,我会好好待她的,这件事就当没有发生过。”
起居室的门被打开了,关咏荷出现在门口:“你们在这儿,妈咪,怎么哭了?你们怎么了?”
他镇定自若地说:“你妈咪舍不得你嫁给我。”
关咏荷释然,坐到关太太身边撒娇:“妈咪,我不是在你身边吗?我不会离开你的。倚文,我们走吧,快迟到了。”她新近在学骑马,每天都兴兴头头的。
薛倚文被她拉起来,临出门时,他回了回头,关太太正感激地望着他。
薛倚文睁开眼睛,发现关咏荷撑着头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问:“深更半夜的,不睡觉看我干什么?”
“倚文,我问你,该得到的你都得到了,还有什么不满足?为什么连睡觉也紧皱着眉头?”
“我皱着眉头吗?”
“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为什么不对我说?如果有人得罪了你,我让爹地开除他。”
“爹地!爹地!爹地!”他忽然发了无名火,“你找你的爹地去吧,别烦我!”他翻身不理她。
关咏荷没吱声,过了一会儿,戳他一指头,他躲开道:“别来烦我。”
“居然吃爹地的醋。傻瓜,是爹地得罪了你吗?”
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回过身来说:“谁也没得罪我,只是太累了。”
“累了就休息几天,不用这么拼命。”关咏荷乖乖地象只小猫咪,钻进他的怀里,贴近他再贴近他,老是觉得不够近,他拔弄着她的卷发,忍不住一点一点吻她。
关咏荷突然说:“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你到底爱不爱我?”
他笑了,一双眼睛眯眯的,不知道有多坏:“我是个笨嘴拙舌的人,不会说只会做,你要我做吗?”
关咏荷叹息:“爱上你,是我一生的劫数。我认了,不管以后怎样,我不后悔,你后悔吗?”
“我后悔。”他忽然正经起来。
“你说真的。”关咏荷目光炯炯。
“当然是——假的。”他点了一下她的鼻子,返身关了床头灯。
戏园子里人头攒动,北京的名角来上海演出,楼上的包厢里亦座无虚席。关咏荷的父母爱看京戏,薛倚文和关咏荷双双作陪。他们对京戏兴味索然,平时看的是大光明的好来邬电影。关咏荷专心嗑瓜子,
薛倚文悠悠闲闲地喝茶,目光漫漫地移过各个包厢,一个熟悉的身影跳入他的眼睛,那是红莲,坐在一个长袍马褂的身边,穿着泥金的旗袍,乌黑的开司米披肩,一下子成熟了很多,风情万种的样子。她也看见了他,两个人的视线在锣鼓喧天的半空里接了个正着,竟谁也没有移开的意思,就这么互相牵扯着,绞在一处。
“看什么呢,丢了魂似的?”关咏荷推推他。
“哦,没看什么,这戏园里有可看的东西吗?”
“哼!那可说不准,别把人当瞎子。”关咏荷紧锣密鼓地嗑着瓜子,面前的桌上已堆了一堆。
“嘘,”他压低声音道,“别影响爹地妈咪看戏。”当他重新去看对面的包厢时,红莲已经不在,只有那个梳着大背头的男人叼着香烟杆在叫好,高高的额头在灯火下闪着油光。他一阵恶心。
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红莲。不久,黑社会发生火拼,白金龙和他新娶的姨太太被砍死,这件事作为当天的头条新闻被报童反反复复地吆喝。
薛倚文提着公事包徜徉在一条又一条的弄堂里,好象在寻找什么,可自己并不知道找的是什么。一个四、五岁的男孩跌跌冲冲地跑过他身边,一跤跌倒,哇哇大哭起来。他抱起男孩,给他拍去身上的土。这孩子穿着厚厚的棉袍,小马褂,红顶子的瓜皮帽,想来也是殷实人家凤凰蛋似的捧大的。他掏遍口袋,找到几颗关咏荷放在他口袋里的糖,尽数塞给他。小孩子抽抽嗒嗒地止住了哭,忽闪着一双清白明亮的眼睛望着他,说了句“谢谢亚叔”。
这时过来一个肥白的中年妇人,敌意地盯了他一眼,一把揪过小孩的衣服,一边走一边数落:“外头坏人多来西,不听闲话要吃苦头格,下趟不许出来白相,听见哇?”小孩回头看他,怀里的糖丢了一地,又哇哇地哭起来,但终于被拉进一扇门。显然,小孩的家人把他当成了人贩子。他苦笑。
他回到关公馆,推开卧室的门,见关咏荷正表情古怪地盘腿坐在床上。他脱下西服,一边解领带一边说:“琪琪,你没事吧?”
关咏荷把什么东西扔到他脸上,他不防备吓了一跳,那东西飘飘荡荡地落到了床角上,他看清楚了,那是一块手帕,蓝底子,粉红的睡莲花,是红莲的手帕,他记得那晚那吐了之后,红莲递给他,老妈子洗干净了他随手揣进了大衣的口袋里,不知怎么会落在关咏荷手里。报童的吆喝声又在他耳边响起,红莲的影子象电影一样在眼前乱纷纷掠过,他竟忘了关咏荷的存在,只愣愣地盯着手帕发呆。
关咏荷开了口:“没话说了吧,这是哪个臭女人的?做了就做了,还故意带出幌子来,你把我当什么人。”
他还没回过神来,望着她呆呆地说:“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你去死啊!”关咏荷把他死命一推,他一个踉跄差点儿跌倒。关咏荷扑在床上甩手甩脚大哭起来,越哭越伤心。
他心乱如麻,竟只是站在那里发傻。关家二老却已经被惊动,关子良进了房,也不理他,径直走向关咏荷:“他打你了?”
“……”关咏荷埋着脸只是摇头。
“他骂你了?”
“……”关咏荷还是摇头。
关子良放了一半的心:“那你为什么哭?”
“你去问他?”关咏荷道。
关子良便过来问他,他也只是顾左右而言他,垂手而立,敞着衣领,乱着头发,很狼狈的样子。关太太道:“算了,不用问了,他们小夫妻的事让他们自己解决吧。”可是关子良还是把他叫了出去,在他们的起居室里审问他:“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守口如瓶,不想越描越黑。
他的回答气坏了关子良:“你,你这个丈夫是怎么当的,她都哭成这样了,你都不知道为什么。”他把雪茄往嘴里一衔,吧嗒吧嗒地抽。
他如坐针毡,只好说:“爹地,妈咪,没什么事,我回去了。”他知道他的岳父看着他的背影一定七窍冒烟。
他亦不明白怎么会弄成这样,凭他的本事可是大大的不应该。他打起精神来补救,走到关咏荷的身边碰了碰她的肩,她一甩手打脱了他的手。他叹道:“看看你,发那么大脾气,把你的父母都引来了,让我脸上好难看。你父母一准以为我怎么你了。起来洗洗脸,打扮打扮,我们出去看电影去。”
“事情还没说清楚呢,就想了结了吗?那块手帕怎么会跑到你的大衣口袋的?故事太长可以慢慢说,我有时间。”关咏荷扬起泪痕满面的脸质问他。
他温吞水一样慢悠悠地回答:“那件大衣我有大半年没穿了,那手帕也不知谁塞在我的口袋里的,害我吃冤枉官司。”十分委曲的样子。
“就这么简单?你哄小孩去吧!”
“反正我现在是越描越黑,你爱怎么想怎么想。”
“那好,我就信你这次,现次再让我发现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我不会放过你的。”关咏荷恶狠狠地说。
“行,我不是在你手里吗?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嘴里虚应着,眼睛却看着那块手帕,红莲幽怨的眼神又出现在他的眼前。
“你何曾有一天让我舒心过,总要弄到我千疮百孔你才满意。你是魔鬼魔鬼!”关咏荷伸出手来打他。
他一动不动,任她发泄,眼里却流出了冷冷的泪。这泪却把她吓住了,停了手:“我打疼你了吗?你怎么哭了?倚文!倚文!”
“你没有看出来吗?我那是鳄鱼的眼泪,我想吃你了。”他打起了哈哈,搂住她,把眼泪擦在她胸口。他看上去豪情万丈,心里却有了中年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