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薛氏母子只字未提红莲,阿四亦不见踪影。吃完中饭,薛老爷打着哈欠回屋去了,薛太太招呼儿子吃葡萄。薛倚文剥了一颗葡萄送到母亲嘴里,薛太太笑咪咪地吃了,问道:“无事献殷情,你又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只想好好孝顺你。”
薛太太一语双关道:“去了趟外国,也不学些好的来。你呀你,让我操心到几时哟。”
“这葡萄是酸的,妈。”薛倚文顾左右而言他,搬了凳子挨近她,在她头上找白头发。
“上海那边的房子弄得怎么样了?”
“快了吧,我托的朋友很可靠,吃不了亏。”
薛太太叹了一口气道:“真舍不得离开这儿。”
“这儿人多事杂,你太操劳了,现在我回来了,你也该享享清福了。瞧,又一根,我帮你拔了吧。”
“别费神了,哪里拔得完。”薛太太恋恋不舍她的当家太太生活,“就怕去了不习惯。”
“有我陪着你,什么都会习惯的。”
“照文还在就好了,让他也去开开眼。”
“我在那边给他留了房间,是朝南的。”
薛太太沉下脸道:“倒便宜她。”
薛倚文知道这个“她”指的是谁,忙说:“妈,都是一家人,就不要这么……”
“谁和她是一家人,她还没进门,照文就咽气了,她是我哪门子的媳妇,要我和她住在一个院子,可不能够。”
“可——也不能留她一个人在这里,太不成体统了,我倒有个主意,”他顺水推舟道,“不如给她租一处小房子,你们见不着面,就当世上没这个人,岂不是好。”
“好是好,就怕亲戚面上不好交代。”
“这好办,上海房子小,人多住不了也是有的,再说她又不用见客,糊里糊涂混过去就行了。”
薛太太嘉许道:“好,那就听你的,也让我省省心。”
从母亲处出来,薛倚文兴冲冲往西院去。这回门槛上没有了小兔,院内一片寂静。正是午睡时分,整个薛家大院都沉沉睡去。他一步一步踱了进去。却发现这里另有一番天地。四大缸粉荷开得正艳,娇滴滴绽开的花瓣,绿油油舒展的荷叶,还有一缕悠然的清香,顿时让他神清气爽。
“少爷。”有人叫应伊,小丫头玲珑发现了他,这回总算不是熟视无睹。
他和和气气地问:“二少奶奶在做什么?我可以进去坐坐吗?”在玲珑的带领下,他挑帘子进了屋。这原来是薛照文的新房,一切布置还很新鲜,只是冷冷清清,大暑天还觉寒气逼人,真如广寒宫一般。“广寒仙子”岳芙蓉穿着月白布衫,玄色的百褶裙,正坐在圆桌边喂兔子。
他客套道:“一直没空来看弟妹,真是不好意思,弟妹不会怪我吧?”
芙蓉不动声色地摸着兔子的脊背,没接他的话茬,只是吩咐玲珑倒凉茶。他多少有些尴尬,抬头看墙,墙上有薛照文的大照相,尖削脸,目光茫然,是个还未成熟的大孩子。一直病病恹恹的,为一场又一场的病耗尽了心力,似乎对这个世界再也无能为力。只是茫茫然地睁着眼睛。他幽幽道:“说到底,都是照文对不住你,我这里代他向你陪个不是,我和照文是好兄弟,现在见你就如同见他,今后,我会代他照顾你,有我在一日,就少不了你弟妹的。”
芙蓉面如止水,不为所动:“谢谢你的好意,你在这里也不太方便,还是早些回去吧。”
一听这话,他索性耍起敕来:“怎么一来就赶我走,弟妹好没有道理。”
“天下的理都让人占了,到了我这里自然都是些没理的。”一句话勾起了她的怨,恼怒道。
无论她怎样抢白,薛倚文只是不急不恼,继续喝他的茶。芙蓉拿他没办法,只好由他去。自己掰了菜叶给兔子。薛倚文隔着桌子端详她,那日在灵堂里只是远远一面,这回可近在咫尺了。只见她冷心冷面、无欲无望,象一尊羊脂白玉的雕像。他环顾四周,发现窗下搁着一扇屏风,是一幅苏绣,如烟的轻纱,绚丽的荷塘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走近屏风,荷花荷叶栩栩如生,闪烁着瑰丽华美的光泽。绣工极为细腻,近看亦没有针线的痕迹,仿佛天然生在上面似的。他不由伸手去摸,玲珑抢前一步将他拦下:“少爷虽用汗手摸,一摸就坏了。少奶奶绣了几个月呢。”他住了手,心想主仆二人都象是吃了生姜,全不把他这个大少爷放在眼里。他看着那些颜色,断定能绣出如些图案的女人绝不是一个六根清净、心如枯井的寡妇,她一定把满腔的热情都倾注在这一抹抹的色彩中去了。他觉得真是不虚此行。
上海的房子比薛家大院小得多,但装修挺洋气,让人耳目一新。有些地方,比如五彩玻璃的落地堂窗。薛太太看了有点眼晕,不过既然儿子喜欢也就喜欢了。化了一大笔钱,肉痛是肉痛,横竖是给儿子用,也就心平气和了。
安顿完母亲,薛倚文又张罗芙蓉的住处,隔了一条马路,他相中了一处小楼,独门独院,隔壁住着房东太太一家,既清净自由又有个照应。他领着芙蓉主仆二人去了他们的新居。他们的黄包车队刚一停下,房东太太便从红漆大门里走出来,笑眯眯地挥着手里的绢子:“薛先生,你们搬来了。喔哟,薛太太人真登洋,同薛先生老登对的。你们来了,这里的麻将搭子总算齐了,有空来白相。”房东太太说话又快又尖,刮拉松脆,象快刀切菜。薛倚文在上海读过几年书,自然都听懂了,岳芙蓉听不太懂,但猜出了几分意思,当场不便分说,等房东太太一走,她的脸色便不大好看。薛倚文还兴兴头头地领她看房子,推开后窗指点道:“晚上饿了,可以用绳子吊下篮子去买宵夜吃,白糖莲心粥、桂花赤豆汤,馄饨、粽子都有。”
岳芙蓉没有表现出一丝兴趣,只是盯着他问:“刚才房东太太说了什么?”
他有些讪讪的,解释道:“房东太太误会了,我会向她解释的。不过,这也提醒了我,上海这地方不比乡下,什么小瘪三、拆白党、人贩子到处都是,真的要为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要不然会被人算计。若是别人知道你们两个女人住在这里,还真让人提心吊胆。要我看,干脆将错就错,就让他们这么以为吧,反正谁也不认识谁。”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在你手里讨生活,我还能说什么?”芙蓉缓和下来。
他看着芙蓉的样子发笑:“何必说得那么可怜,我可不曾亏待你。”
芙蓉冷笑道:“你们薛家人待遇我大慈大悲、大仁大义,我已经没有话说了。”
他正色道:“你对我说什么我都不会介意,在弟妹跟前,我是烂好人一个。只是不好这么对我母亲说,免得平白呕气。”
“你母亲面前,我只有装哑巴的份,哪有说话的余地。”
他恍然道:“原来是在别处受了气,到我这里来翻梢,你就不怕我给你小鞋穿吗?”
“我穿的一直是小鞋。”
他的喉咙哽了一下,叹道:“我知道,你在我家受了天大的委曲,背了地大的黑锅。我这里代所有得罪过人的人陪个不是,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大人不计小人过,他们欠你多少,我一定加倍偿还。”
芙蓉终于露了一点笑影:“想不到薛家还有你这样的——烂好人。”
“谢弟妹夸奖,以后,缺什么要什么,尽管告诉我,我会常来看你们的。另外,房东太太姓王,人满热络,和她在一起聊聊天你就不会太厌气了。”
薛倚文替芙蓉选了几块旗袍料子请裁缝做,一块是藕合色,一块银红,还有瓷青,芙蓉原有的那些已经半旧且过时了,跟大上海的潮流大大地脱节了。他顺便为母亲选了几块,古铜色、墨绿色、深蓝色,亦另请裁缝做了,两下里都挺满意。
新挂牌律师还不会有什么大案子,只有几椿鸡毛蒜皮的民事诉讼。家里并不指望他养家糊口,他尽可以慢慢来,等有了名气,自然会有大客户上门。所以薛倚文闲了下来。在家乡过了一段少油没盐的清淡生活,一进上海,便迫不及待地要过一过浓油赤酱的瘾。当然这样的生活少不了志同道合的朋友,最合适的是他的至交齐鲁,人称齐大少,别看名儿叫得嚣张,其实人没什么,平易浅白,并没有很深的内容,只是家里有点儿钱,手头阔绰些,人也大方,常常让人白吃,化钱图个热闹,平生所喜不过声色犬马而已。他梳着溜光水滑的西式短发,嘴角衔着一支雪茄,总是眯着一只眼看人,也许是烟熏的。他所结交的也就是这一路人,受过高等教育,有钱有背景,喜欢玩,也会玩:喜欢过舒适精致的生活,也有条件过这样的日子。他们或是在洋行里做,或是在自家公司里有个挂名的职位,和他一样有正当职业,却不指望靠此谋生。但是他觉得和这些人多少有一点点不同。
在外人看来,他对人和和气气,对女士彬彬有礼,颇有绅士风度,并且没有知识阶层的清高,朋友中虽有几个不大象样,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谁说不是呢?君子太完美了,反而有伪君子之嫌。但他并不刻意去表现,让人觉得他有人情味儿,是个有人味儿的君子。所以,他虽没有坚实的背景,人缘却是极好的,见了人总能说上几句体已话,扎淘但并不随波逐流,放任不羁中自有他的一种洒脱。
国家是满目疮痍、一蹶不振,对此,他早已灰了心,也只有在温柔乡里,寻找一点自欺欺人的安慰。曾经的豪情万丈,早已丢进了太平洋。他既不想作官,也不想做学问,一肚子的聪明全用在女人身上。
芙蓉是那样地吊足了他的胃口,他想起小时候,有一年的四月,他上学经常经过的那家人家,墙里的桃树开了花,有一枝出墙的枝条上后来结了个青涩的毛桃,他的胳膊刚刚可以够到,他一天一天地看着它长大,凭着有限的经验想象它的滋味。他耐着性子等啊等啊,那一年的春天他所有的兴趣就是等一个桃子的成熟。那颗小小的毛桃渐渐泛红,翘起了小嘴诱惑他,为了吃到理想中的滋味,他继续等下去,谁知,有一天当他再次经过时,那个桃子在枝条上消失了。他记得自己站在墙外,无限的惆怅。他虽然最终没有吃到它,但在他的心目中,那一定是世上最美味的桃子。
仿佛刻意要让他们的假夫妻更象真的,薛倚文隔三岔五地去那儿吃中饭,顺手带些糖果点心去,恐怕是隔锅儿饭香,他觉得自家的饭总不如芙蓉处的香甜,吃了几趟竟上了瘾似的,不能罢手。也许是爱屋及乌,有时也喂一喂小白,摸一摸它支愣着的长耳朵,说几句逗趣的话,竟把它当作了这个家庭的一员,弄堂口碰上菜贩子,甚至会捎上几个胡萝卜。
这日他又去那里蹭饭吃,老远就闻见肉香,进了屋找香味的源头,原来是桌上的一碗红烧肉。问是什么肉,芙蓉递给他一双筷子让他自己尝,并让玲珑端一碗给王太太。他坐下来夹了一块,吃出来是兔子肉,问是哪里买的野味。
“不,”芙蓉也夹了一块道,“不是野味,是家养的。”
“小白?”他吓了一跳,头发根儿都炸了,几乎要吐出来,“是小白吗?”
“是啊!”她咬了一口道,“味道还不错。”
他还是忍不住吐出来,诧异地盯着她安祥的样子:“你怎么吃得下去它的肉。”
“弱肉强食,所有的畜牲不都是让人杀了吃的吗?”
“话是不错,只是养狗的人都是不吃狗肉的,兔子也一样,你跟它相处了那么久,一点感情也没有吗?”
芙蓉无动于衷:“人对人都不见得那么仁慈,何况是人对畜牧,需要那么仁慈吗?”
他放下筷了,望着碗里的肉直皱眉。头一次,他在芙蓉家里心里却没有一丝的愉悦。而芙蓉还在嚼着,津津有味的样子,他觉得脊梁上直冒冷气,虽然那只是一只兔子,一只最终要被人吃掉的兔子,他几乎要光火:“不要再吃了,你不觉得自己很残忍吗?”说话间脚却触到一团软绵绵的活物,低头一看,小白不是好好地在他脚边吃胡萝卜吗?他抬头去看芙蓉,“你居然骗我。”芙蓉握着碗忍笑,垂下睫毛不看他,牙齿紧紧地咬着两支筷子。
“才来上海几天,学会骗人了,了不得,真了不得,觉得我很好骗是不是?”他重新拿起碗来吃饭,佯装怒容。
“如果真是小白的肉,你会怎么样?”
“那你这人太可怕了,我不会再来这里吃饭。谁知道你饭桌上都是些什么肉。”
吃罢了饭,他们到天井里走走,芙蓉迟疑着说:“其实,你不必经常来看我。”
“我不能不来,因为,”他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说了两个字的答案,“想你。”
她厉色横他一眼,退开去。身上穿着银红的旗袍,雪白的手腕上是一只圆润的碧玉镯。他一味贪看,笑道:“是不是很想打我?”
她一定气得够呛,胸脯起伏,白晰的脸渐渐渗透了粉红。他倒正经起来:“对不起,我刚才,忘了自己的身份。”他看着天井上空窄长的蓝天,“天气真好,我忽然想起两句戏词儿,‘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你嫁到我家一直在走霉运,不过你不会一霉到底,因为有我在。”
她当然明白什么叫“如花美着“,什么叫“似水流年”。一句话没说就回屋上楼了,把他一个人晾在天井里。”
中秋节,一家人围着吃团圆饭。薛太太宣布了一个决定,她要在上海开一家绸缎庄。薛倚文心里老大不舒服:“妈,你不是觉得我没资格养家。”
“儿子,你多心了。”薛太太道:“我是劳碌命,总是闲不住,来上海也这么久了,实在很闷,开一家小店只是为了解解厌气。你外公开绸缎庄时候,我也当过几天少掌柜的,里面的门道我清楚。”
尽管母亲如此解释,薛倚文心里还是有个疙瘩,想自己十几岁出外求学,还去过法国,用了家里不少钱,到如今还要母亲抛头露面似乎太说不过去。他在外头虽然吃酒跳舞打牌样样都来,心里还是有分寸的,知道到哪里适可而止。现在事务所刚开张,生意还很清淡,一时也不可能接手大宗的官司,而母亲执意要出来开店,这不是在打他耳光,骂他无能吗?当下闷闷不乐。
吃罢晚饭,父亲薛守义照例是打着哈欠回屋抽烟去了。薛太太让佣人们下去,这才斜刺里插进一句话“倚文,你是不是常去那边?”
薛倚文明白“那边”指的是芙蓉处,坦然道:“也不常去,偶尔看一看。”
“你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怎么这么眼皮子浅,以后不要去了,我会派人关照的。”薛太太象抓住了什么把柄,一刀下去砍了两段。
“我晓得了。”薛倚文灰溜熘地,一口答应。
薛太太对他的态度很满意,接下去说:“当年你说不喜欢小脚,一定要把沈家的婚退了,我作主帮你退了,多少人说我糊涂,背后更是说长道短,我也忍了。时至今日,你年纪了不小了,不算事业有成,也是立了业了,我想,也该给你讨房媳妇了。你留过洋,喜欢有学问的小姐,好,我依你;现在新派人的作法,要自己看过才作数,我也不反对。已经托人物色了一位小姐,也是墙门堂人家,读过洋学堂,听说长得也不错,你明天去见一见,如果成功我想年底就把婚事办了,也了却了我的一桩心事。”
薛倚文今天特别听话,满口答应,大概让他马上娶了那位小姐,也不见得有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