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好知 kuaihz

迂回

  母亲逼着我,随二乌鸦坐着俺爹赶的驴车去老孙木匠家相亲,那一天,太阳有些晃眼。路边的红高粱地遮起厚厚的青纱帐,我扎着蓝色白花的围巾,一条黑黝黝的大辫子在胸前耷拉着,二乌鸦穿着一身紫绸缎子的衣裳,风一掀,我闻到她友谊雪花膏掩饰不住的狐臭,“人家小伙子精神着呢,说话也稳当。兰子啊!二姑向着你,咱庄户人家的闺女,嫁男人嫁的是踏实过日子,对吧?不是你爹那年夏天放驴在河套救了俺丫头一命,我才不给你们拾掇。”

  木板钉做的小车,走一圈吱嘎一下,谁也没搭讪,埋着头赶车的父亲,扬了扬手里的鞭子,轻轻落在黑毛叫驴的屁股上,“驾!驾!”叫驴受了鞭子的击打,前蹄使劲刨了地面,身子前倾,车子一股风朝前卷去。

  我不知道迎接我的是什么?

  驴车拐进一个山窝窝,羊肠子的小路越走越逼窄,牛马的叫声倒是暖暖的,我的手心都是汗。柴门处,男人拎着月牙镰刀,腰上捆着一根草绳,准备忙秋。女人抱着一个孩子,身旁站着大一点的丫头,眼神满了好奇和探究盯着我,我挺了挺腰板。和我差不多,穷巴巴的样子。

  在一个四合院门前,早围了一帮人。一位和父亲年岁相仿的男人笑吟吟的迎了过来,冲我们打招呼,二乌鸦露出一口被烟袋锅熏黑的牙,扯着嗓子吆喝了一声:喂!孙木匠,咋个不敲锣打鼓啊?这阵势,一大圈人,把屯子的老少爷们全搬来了?

  父亲撒了闸,“喔喔,吁——”

  跳下车,父亲被孙木匠握着手,嘘寒问暖,我在二乌鸦和孙木匠的婆娘,胖的像冬瓜似的女人又抱又啃的热情中,进了孙家的宅子里。

  堂屋的长条桌子上摆放着一大盘子早秋苹果,一瓷钵落花生,花生壳儿还沾着干巴的泥土。扑面而来的发霉了的稻草味儿,两口褪了漆的红柜,炕席是新的,这是唯一令我感到舒服的物什。簇拥着二乌鸦进来的人丛,没有孙木匠的儿子,二乌鸦来我家提亲的时候,她一说孙大成,我记忆里就想起他的模样,那次我们在邻村看电影的晚上碰到的,我站在电影幕布中间,演的是《喜盈门》我看的很投入,不知谁家兔崽子抓了一把沙子扬在人堆里,我头上落了一些,人群一阵骚动,我被推搡着,鞋给踩掉了,象牙月的夜晚,看东西很模糊,我蹲下身,找我那只鞋,“给,你的鞋。”夜色朦胧,看不清楚对方,不过,他的声音很好听,像俺家广播里讲评书的王刚,俺没来得及感谢对方,他就被一起来的人拉走了,走不远,他又折回来了,“你一个人走夜道不害怕吗?用不用我……我们送送你?”

  “不用了,俺妹和我一块来的。”

  “噢,你是哪个屯的?”

  堂妹三草拉着我的手就走:别理他,不定按啥心!

  走了很远,他喊了一嗓子:我是前河孙木匠家的……

  二乌鸦说媒的小伙子是他?二乌鸦说,孙木匠四个儿子,我给你提亲的是老三。种庄稼是把好手,跟他爹学过木匠活儿,你进了门不会挨饿。

  二乌鸦眼睛瞥着在院子里用脚滚着一只糙了皮的篮球,一边滚着破篮球嘴角流着口水的我哥,二乌鸦说:“生子,你家毛蛋也该娶媳妇了。”

  父亲叹息了声,将大烟叶碾碎,捏一撮儿,码在二乌鸦的烟枪里,“吃抽,香着呢。”

  二乌鸦咂摸着嘴,盯着我,盯出一朵花似的。

  “兰子,你也要为你哥寻思寻思。你爹你妈就毛蛋一个儿子”

  二乌鸦偏腿上炕,一坐像一尊弥勒佛。孙木匠家的老闺女春芽长的不赖,手也巧,屯子里娶媳妇嫁女儿的,嫁妆了,暖壶罩了,被褥,毛衣毛裤了,都稀罕找她做。就怕孙木匠……不答应。

  “嘿,生子,你那大烟叶真不赖,俺丫认了你做干爹呗,那边兰子嫁了,毛蛋的亲事再定音,可不就老儿子娶媳妇——完事大吉?!”

  母亲在外地屠戮刚杀的公鸡毛,“唉!兰子她二姑,就仰仗你了。兰子……说啥也得给你面子,你打紧的同孙家择个日子,相亲,嫁女的哪个程序也要走走,要不落下笑话。”

  “一样都不会少的,孙木匠那坎不差钱,就看兰子会不会来事儿。大成的两个哥哥,一个弟都是庙里猪头——有主了,他家四合院,好几幢房子,你稀罕哪幢,就住哪。”

  阳光慢悠悠的射进老屋,大家的注意力在我身上,毛蛋冷丁闪进外地,抓起锅台上两枚生鸡蛋就跑,母亲颠出屋去抢下了他手里的鸡蛋,毛蛋咕咚坐在地上撒泼哭嚷:不给我鸡蛋吃,我要美美做媳妇,我要媳妇!

  母亲眼泪巴叉,扬起手要打,手停顿在半空,颓废的落下:起来,冤家,好好好,妈到时候给你讨个媳妇……

  父亲幽怨的瞅了我一眼,二乌鸦的烟袋锅磕在木头炕沿上:咔咔咔,烟灰星儿稻虱子似的飘落。

  “姑,我去就是了。”

  孙木匠的家,人越来越多,一双双眼睛盯着我,要把我剥光了看透样的,相亲的对象还没出现,我有些急躁,嗓子发干,坐了半小时的驴车,晃悠到这屯子的,早起只吃了一碗苞米粥,一想起那晚的相遇,我的心就砰砰直跳,像踹了只小白兔。大成不知道我的梦里有他的身影,嫁给大成也算是如愿以偿。

  这帮人嗑着孙木匠递过去的傻子瓜子,嚼着苹果,叽叽喳喳和孙木匠,还有他老婆胖冬瓜拉着家常,这个场面像在生产队院里演电影,以前我是观众。现在,我是演员。

  不多时,二乌鸦推推搡搡一个人挤进了堂屋,敞开的窗户飞进来两只花蝴蝶,停留了几分钟飞走了。

  这个人穿着一套干净利落的蓝色西服,里边衬着一件白褂子,中等个子,浓密的头发。他的目光与我对视的一秒钟,我心门洞开:是你?

  “……是我。”

  “哎嘛!原来你俩早就认识?害得我嘴皮子磨锃亮,小腿跑成细狼腿。啧啧,大家伙都看见了,大成和兰子早好上了吧?”

  “二乌鸦,我……你别瞎说,俺们……就碰到一回。”

  二乌鸦叉着腰,笑成一朵狗尾巴花:这下可好,省得我小板鞋底磨漏了,得,当面鼓敲打着,孙木匠,生子,你俩家的闺女,儿子的亲事,趁热打铁,一锤定音呗?”

  人群里一阵喧哗:这么痛快,要有酒喝了,孙木匠你圈里的那头二百斤猪还留着腊月杀年猪啊?俺们盼星星望月亮,想吃杀猪菜,喝成子的喜酒呢!

  所有的眼睛瞄向我和大成。

  父亲坐在靠近红柜的长条板凳上,手里的香烟抽了一半,这功夫,门外走来一个人,长辫子打腚垂着,红格子对襟上衣,人们主动让出一条道,她走过来,死死盯着我足有二分钟,又看看大成,低低地说:哥,你……可想好了。世上没有后悔药,别害了人,又害自己个。

  “春芽……我”大成的脸红一道,白一道。欲言又止,春芽狠狠瞪了孙木匠一会儿,捏着辫捎挤出了人丛。

  父亲吭哧半天,把葫芦推给二乌鸦:这事你拿捏办,俺兰子看中了,俺没意见。

  “你呢?孙木匠?”二乌鸦将腿一偏,唾沫星横扫,挖了孙木匠一眼。

  “嗨!你这媒婆子,做了多少年?还用问我?成子点了头,当老子的掰扯啥?俺只管掏的腰包呗!”

  “这话说的,谁个娶媳妇一毛不拔?你孙木匠属兔子长着三瓣嘴,也不好使,没了钱咋办事?”

  这是敲山震虎,孙木匠是老江湖,走南闯北做给人做家具,什么人没见过?

  “胖冬瓜上菜!”孙木匠一嗓子砸出来,地面都是拳头大的坑,胖冬瓜扭着破锣屁股进了里间,出来时,手里捏着新嘎嘎的二十元!

  孙木匠白了他一眼球:彪老娘们,喜事,需要红布包包,不知道吗?

  胖冬瓜呲牙咧嘴,似笑非笑,“不打头不打尾的就掏钱,掏我心窝窝的肉肉!”

  “嘿!妹子啊,舍不得娃子套不住狼,咋的?不想花钱是吧?先问兰子和她爹答不答应?你家春芽嫁出去,对象那坎不给钱,你嫁吗?”

  胖冬瓜被噎的说不上话,乖乖把红绸布包的二十元塞在二乌鸦手心里,“俺实话实说,俺不是心疼这钱,也心疼俺孩子。”

  二乌鸦捏了下红布包,用舌头舔了下干巴巴的嘴唇,“嗯,这话我信。事儿不是你说的,离了钱能成事不?好了,不扯闲篇,这大成和兰子的亲事,定下了,你,或者生子选个黄道吉日,把亲事定了,大家心里也就踏实了。”

  二乌鸦小腿一伸下了地:今晌这饭我不搁这吃了,生子,你和你闺女吃了晌回去,我那边还有个茬儿,要相亲。

  媒婆不在,我和父亲不好说话,父亲留二乌鸦,孙木匠和冬瓜也留,“你要走,就是生我气,我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直肠子,你别挑眼。”

  中午这顿饭吃的很别扭,大成一直闷着头,不肯和我说话。中间春芽扛着一捆掐好的红高粱晒在她家很高的院墙上,进屋瞅了我两眼,没说啥,站在外地水缸前,拿瓢舀了半瓢水,一股脑喝下肚,放下水瓢,用袖口擦了嘴,转身又出去了。

  午饭时,大成的大哥,四弟回来了,他们都有班上,在丝绸厂做国家职工。他们没上桌子,在地上摆了一张长条桌子吃了饭,和我还有二乌鸦,我父亲招呼了下就骑自行车走了。

  这亲事就定了,孙木匠说,他去集口找算卦的择个日子。

  往回走的时候,大成给套好的驴车,驴在他家吃的很饱,大概是春芽喂的苞米杆子,很想和大成单独待一会儿,但是,孙木匠总把他支开。坐上小驴车走出孙家四合院,折到屯口那道土坡路,一个人影突然拦截在驴车前,父亲来个急刹车:吁——

  大家定睛一看,“春芽!你这是……”

  春芽乌溜溜的大眼睛扫了车上几个人一下,头顶沾了一枚草叶,手上掐着一把甜玉米杆儿,“记着,你会后悔的,嫁给我三哥!现在退了还来得及,不然,你哭都没地方!”春芽丢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扭头就走,“春芽……你,别人拆你哥台可以,你是他亲妹妹……”

  春芽转过头,一字一顿的回敬二乌鸦:你,装大尾巴狼,你和俺爹是一路货色!

  “……生子甭理她,恁大的姑娘晌午天不搁家待着,到山野地乱窜,走家吧!”

  父亲迟疑了一会,咀嚼了春芽的话,鞭子朝空中甩了一甩,啾啾啪啪响,黑叫驴身上已经汗撸撸的。

  “……兰子她姑,春芽为嘛这么搅和?是不是有原因呐?总之,这事不是小孩过家家,得寻思妥妥的……”

  驴车吱嘎吱嘎,风卷来父亲身上发出的烟叶子味儿,我不由打了个喷嚏。

  二乌鸦用手抠脚趾缝的污垢,“呸呸,生子,我可是跑断腿,累弯腰,你家咋情况你知不道?还在我这坎抖搂我?春芽……不赖吧?”

  父亲一听这话就蔫了,父亲的头低了下去,脊背明显弯了几公分,我清楚父亲想什么?

  回到家,毛蛋正在大门口磨盘上躺着,穿一条大裤衩,露着浓密的腿毛,我看到那密密匝匝的毛就害怕,毛蛋睡着了,脸上爬着几只蚂蚁,嘴角流着口水,走近他跟前时,他说了梦话:我要小梅做媳妇,我要小梅做媳妇。

  母亲不敢离开毛蛋一步,下地干活,就把毛蛋锁在院子里,家里的院墙几次拔高,就是为了防备毛蛋攀墙跑了,毛蛋几年前走丢过一回,父亲费了好大的周折才在一个村子找回他的。

  毛蛋的病时好时坏,他比我大十岁,母亲不肯告诉我毛蛋是怎么变成痴呆的,几次在父母房间外听他俩小声埋怨彼此,好像是三岁那年,毛蛋被母亲放在炕上睡觉,她去田里插秧,回来时毛蛋被家里脱了铁链子的狗咬了,幸亏邻居彪嫂子听到毛蛋争命哭叫,爬过墙从狗嘴里抢下毛蛋,送乡卫生院打了疫苗针,日子过得紧巴巴,穷的哈口气都是冰坨子,母亲发现毛蛋不正常是在狗咬后半年了,老犯迷糊,一睡就是一天。没钱去看大夫,五六岁上,拉屎撒尿还不知道,随地排泄。觉得苗头不对,晚了。

  母亲抱着毛蛋去了好多家大医院,医生均摇摇头,治不好,别浪费时间了。当初干甚去了?!

  母亲大部分时光都是毛蛋的影子,她留在毛蛋身上的愧疚,厚厚的,像俺们村子那座望儿山空旷辽远,深幽的令人窒息。

  一坨子一坨子的农活,干也干不完,母亲怎么累,也把毛蛋拾掇的干干净净的,我很委屈,多少次质问母亲父亲:我不是你们亲生的?!为什么吃的穿的紧着毛蛋,我读了初一就把我打发下来!

  母亲一边给毛蛋喂苞米粥和鸡蛋羹,一边说:毛蛋是你哥,亲哥,他都这样了,你还争啥?女丫子读恁多书长大了也是泼出去的水,给张家李家的抹锅台,俺们斗大字不识几个,不也照样吃饭干活路生娃?

  “你生的啥娃?毛蛋傻乎乎的怨谁?赖我啊?你们自己闹的咋把这汤汤水水的泼我头上了?我是野娘养的!”

  “……兰子,你闹啊?闹的妈活不起,毛蛋是你哥,你记着,到哪步你俩是兄妹,你忍心刺激你哥?”母亲的手一哆嗦,羹匙和碗落在黄泥地上,啪嗒碎裂八瓣,毛蛋一看这阵势,再瞅瞅我脸,鼻涕嘴歪没好声的嚎,嚎的人肝肠寸断的,院外那棵大山梨树上传来乌鸦的聒噪,母亲蹲下身哄毛蛋,我心一软,拿起扫帚将地上的残局收进搓子里。

  那个黄昏,我整理好地面,坐在自己房间望着窗外发呆时,母亲轻手轻脚进来了,随手掩上了木门,夕阳的余晖,黯然失色,像碗里被磕碎的坏鸡蛋黄,我没有想到母亲一进来咕咚跪在我面前,“兰子,妈求求你,书咱不读了,别记恨你爸你妈,山里的女子没几个读大书的,毛蛋这样子,是妈一辈子的过错,你也不小了,以后……多替这个家寻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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