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江女儿红 第三十七回 回故乡大闹虎丘坟 大坟坝屈家遭羞辱
上回说到袁永泉一个啼笑皆非的回答,竟得到军长一个月的省亲假。他高兴得比捡到了一箩筐金银还高兴。你要知道,他在梦里多少回见到了亲人,父亲、师傅、弟弟,特别是恋人兰花,他对她有无数的牵挂和担心。他俩一起被歹人抓去,自己倒捡了一条命还活着,兰花她是死是活,生死未卜,应该赶快回去看她。
第二天,他向连长邬云龙借了一点钱,买了几样东西,全副武装地回去了。他出了军营,向骡马店租了一匹骑马,扬鞭催蹄,晓行暮宿,日夜兼程,在第四天的早晨便进入了荣昌县兴隆场的境内。
他一路上盘算好了,先回十里冲,看了父亲和岳父岳母后,和兰花拜堂成亲,再耍上几天,带上兰花一起去柳树沟找赵金秀母女仨,然后再去怀德场樊家房子看望樊大爷一家人。
现在已是仲秋季节,风和日暖,万里晴空。袁永泉看着家乡越来越近,心头也越来越兴奋。他牵着白马,沿着濑溪河东岸的小道走着,看见了五里滩,看见了吴家咀,想起了一年前师傅发动的车水斗龙的热闹场面,想起了他送兰花玉镯的情景,心情格外的激动起来。走了不久,便走进了兴隆场古桥东街,迎头碰上了梨花院的班主蒋才芳,因袁永泉救过他,两人交情还算不错。
蒋才芳见了袁永泉一身国民军军官打扮,先是吃了一惊,又吓了一跳,随后又把他拉进了一家梦记茶馆,找了一个无人的桌子坐下,惊慌地问道:“袁老表,我的袁老表欸,你这一年多人跑到哪儿去了?你家里出的事情你晓得不?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问你晓得不?哎!急死人了,你晓得不?”
“出了啥子事,我不晓得,我离开家乡已经一年多了,这才是第一次回家来。我家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袁永泉莫名其妙,又十分吃惊地问道,“哎,哎,蒋班主,看你这做精八怪的样子,我家到底发生了啥子事,蒋班主,你快说呀!你!你才是急死人了!”
蒋才芳却不紧不慢的打量了一阵袁永泉才说:“看来你真的当了军官了,可以跟你讲了。关于你家的问题嘛稍微还要好一些,关键的关键在于你师父一家,就是薛振川一家人的问题严重,非常严重,你听了之后,请不要过份悲哀,要保持头脑清醒,分清是非,看到底谁是真正的凶手?谁是幕后策划者?凶手的手段那是残忍之至,罪恶滔天,不共戴天啊。”
袁永泉急了,一把抓住蒋才芳的衣领大声地说:“急抽风遇到慢郎中。白蚂蚁,现在不是在唱戏,你少给我耍点花腔、走过场,有啥子事情你就直说,我枪林弹雨走过来的人,受得起,我师父究竟出了啥子事?”
蒋才芳被抓住衣领,出气困难,说:“你放开我!我快憋死了。好,我就来个竹筒倒豆子——一颗不剩,袁老表。”他停了停,整了整衣衫,理了理了头发,接着又说:“自从你失踪后,咱观音乡,特别是十里冲,接二连三出了许多许多的大事情,简直耸人听闻,惊世骇俗。依我个人的所见归纳为四件。第一件是,五月端阳捉旱鬼,薛大义师遭杀害。你坐下,我说了,你不要过份悲哀,不要过份激动,听我把话说完,然后再找出真正的凶手,你才好下手报仇。我的话对吧?第二件,应该说是广智强奸桂小姐,报复卷金作隐人。屈长鑫这么聪明狡诈,还是没有算计过恶秃和尚。第三件,屈宝驹智娶大美人,吴月珍惨死吴家咀。你师母被区大升活活烧死了!哎呀!你又要激动了,听我说完噻。第四件,血风席卷四牌坊,十冲乡邻遭祸殃。在这场拼杀中,我三叔死了,你舅舅吴月亮和好多人都坐牢去了。还有你舅娘疯了又死了,福娃几姊妹一个都不见了,吴家咀已变成了一座庙子了。八月十五要开寺。说了你的说我的,实话对你说!我也不怕在你面前丢丑了,我现在也被他们搞掉了,没有在观音乡梨花班干了,现在到川东来了,帮梦乡长干。我最恨屈家几爷子了,特别是屈长鑫那条老狗日的,更不是一个玩意儿,我不晓得他糟踏了多少女人。唉!后来竟把我老婆白梨花也霸占去了。他又去强迫冷姑娘,没想到冷姑娘是个刚烈之人,她一阵拳脚,把他老狗日的打成了重伤,到泸州的医院医伤了,至今未归。冷姑娘也逃上了古佛山,当了女棒客,取名叫‘红蜘蛛’!还有……”
袁永泉实在听不下去了,忽地站起身来,一把推开了蒋才芳,说了声:“我没功夫再听你鬼吹神侃。”说罢,几步跑出了茶馆,骑上白马,抽上几鞭,跑回十里冲去了。
蒋才芳追出茶馆,在后面大声说道:“袁老表,你现在当了军官儿了,可以报仇了,不杀他几个人不解恨。我对得起你,一件坏事都没有干,茶钱我给你付了哈!还有我三爷干的那些事情与我无关,我就是一个唱戏的……”
他追了几步,追不上,停住了脚步,说:“这下十里冲又有好戏看了,这戏名就叫《袁军官血溅四牌坊》,对,不错,恐怕比武松血溅鸳鸯楼还精彩吧,我马上告诉梦乡长去!”
袁永泉急急忙忙奔出茶馆,过了古桥,今天正巧是川南方收费,屈家派的人正好是游七,他正凶神恶煞地对待过桥行人。袁永泉身上没有一分钱零钱,又急着赶路,被游七拦住了。他正在气头上,伸手打了游七一巴掌,说:“你要钱,我要你的命!”
那游七一见是袁永泉回来了,而且全副武装,高头大马,气派吓人,也不敢再说什么歪话嚼话了,赶忙让他过去了,后面跟了一潮人也没有交过桥费便拥了过去。
袁永泉扬鞭催马,风一般冲到了吴家咀,见吴家咀果然立起了一座大庙宇,原来的老样子荡涤无存。袁永泉来到庙宇门口,只见山门前有一块石牌坊,上有五个馏金楷书大字:珍妃娘娘庙。他进了庙子,只见大殿中央有一尊丈许高的铜身像,样子极像师母吴月珍面目,几个人正在给她披红持彩。他也未看清他们是些什么人,朝着铜像倒地便拜,大声哭道:“师父,师娘,徒儿回来晚了,你们遭了如此大难,我一定要为你们报仇雪恨……!”
这时从神台上走下来一个人,对袁永泉说:“施主,这是贫僧新建的珍妃娘娘庙,以此来怀念我爱妻吴月珍,护佑四周乡邻无灾无难,无病无疾,平安康乐,人人都过上幸福美满的小康日子。”
袁永泉猛地抬起头来,大声地责问道:“屈大区长,你还认得我是谁么?”
屈宝驹端详了一阵,已经认出了是薛振川的徒弟,薛明兰的恋人袁永泉,心中不免暗暗吃惊,这家伙没有死,还当了国军军官了。这家伙对薛振川忠心不二,他师傅的死因一旦被他知道,那还了得,追查起来,岂不要了自己的性命。他哪里敢认,故意观看了半晌,摇了摇头,说:“不认得,不认得,我现在心中只有一个人,就是爱妻吴月珍。我现在已远离凡尘,进入佛界,人在九天外,不问凡间事。我已无父无母,无亲无戚,无朋无友,无喜无悲,无欢无哀,只有一个牵挂,就是这位无极铜身女神。请施主多多宽谅!多多宽恕!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袁永泉见屈宝驹目光呆滞,表情木然,已没了先前那种眉舒目展,笑容可掬的开口颜笑之神态了,完全变成了另外一种异端之人,一个没有了魂灵的行尸走肉。袁永泉在路上就想了无数遍,自己的师傅好好的,为什么突然间变成了旱鬼而惨遭涂炭?是谁的阴谋?区长屈宝驹自言与薛振川是结盟的生死兄弟,情如手足,为什么不帮忙解救?师母为人善良,但爱夫之情,惜夫之心世人皆知,天地可鉴。为什么轻易就就嫁给了朋友之弟屈宝驹,她死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弥天大事,他一慨不知。蒋才芳的一面之词是真是假,或许真假参半,他知道在这个已失去了魂灵的行尸走肉的人面前是问不出一句真话来的,他要回去问父亲,问众乡邻,才知道底细。他再次跪拜了师娘铜像之后,转身跑回家去了。
他骑上马一口气跑回袁河坝,冲进了自己的家门,见自己的家具一点不存,整个屋子空空洞洞的,冲进房间,连床也没有了,来到后门口,只见柱头上绑了一个人,头上蒙了一块帕子,他扯开帕子,一看是弟弟袁永海,问道:“海娃儿,这是怎么回事?爷呢?”
袁永海听了,摇了摇头,不作回答,原来他嘴里塞了一团布。
袁永泉连忙把弟弟嘴里的布团拉了出来,解开了他身上的绳子,问道:“海娃,这到底是啷个回事?家里究竟发生了啥子大事?家里如今一贫如洗,爷呢?”
袁永海抱住哥哥就是一阵痛哭,然后急切的喊道:“大哥,快去把爷叫回来,今天是黑虎的周年忌日,爷给屈家的狗陵上坟去了。快去呀!我们袁家不能丢了这个脸啊!”
“给狗陵上坟?这是怎么回事?”袁永泉惊异地反问道。
“快走吧!我边走边对你说?不然就来不及了!”袁永海拉着哥哥奔出了家门,朝屈家大坟坝一直跑去。
原来,一年前,黑虎死后,由于吴月珍去求了老太太殷金玉,在殷金玉的干预下,未能给狗披麻带孝和造狗陵,只是做了三天道场后,在屈家大坟坝埋了一个土堆坟冢而了之。
但自从黑虎死后,加上贵珠又失了踪,屈长鑫平生喜爱的四宝失去了二宝,这打击无疑是非常大的,似乎人一下子衰老了许多,成天阴沉着脸,总爱发火。虽在成都屈宝鸽处耍了两个月,成都的名胜风景看了个遍,但还是难以开心,解不开心头对孙女屈贵珠的怀念和挂念,又回到了四牌坊。回家不久,便生起了大病,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最听不得狗叫之声。一旦听见狗叫之声,浑身就抽筋喊痛。屈宝骏无法,就叫人把院子里的二十四条狗全部转移走了,只有罗丹茹、葛丽华养的两条哈巴狗,因不会叫而留了下来。
屈宝骏见父亲久病不愈,吃药又不灵,便请来了端公为他驱鬼逐邪,请仙娘婆为他烧蛋放阴,要他们找出病根。
贾仙娘烧蛋放阴后,神秘兮兮地说:“屈老太爷被一条阴狗把魂拖去了,要给那阴狗修一座豪华的房子,喂一百只雪白的兔子,它才肯松口,把魂还给屈老太爷。”
惰端公哪里找得出屈长鑫的病根,听贾仙娘一说,也马上附和说:“对对对!屈老太爷是碰上黑虎煞星了,要在黑虎周年祭日那天,叫人给它叩三百个响头,病才能彻底治好!不然这病根很难根除的,你们想想,你们家是不是曾经死过一条黑狗?”
屈宝骏一听,果然是死去的黑虎找上了父亲,便决定修一座狗陵,给黑虎许愿。经过几个月精心的筹建,一座豪华宏大的狗冢便修起来了,取名叫虎陵,又叫虎丘坟。
屈长鑫见虎陵一天天趋势于完工,心情也舒畅多了,但想到要给狗陵叩三百个响头,心中又感到了极大的不安,一个闻名四方的达人绅士,百万富翁,怎么能向一只狗作揖叩头呢?这个事情张扬出去,岂不是丢了自己的尊容,失去了自己的人格、威信和地位吗?
总管家贾千贾忠诚,如今已改名姓屈,叫屈忠诚,正式认了屈长鑫为义父。他早已摸透了老主人的心思,对他说:“义父,这件事你不要发愁,我早已安排好了,到了忌日那一天,我叫袁书奎、甘五娘、晏三嫂他们几家的当家人去上坟,代替你叩三百个响头。他们要是不依从,我就逼他们还账,要他们的房子、田产。他们为了生存活命,一定会下这个矮桩的,一个响头一文钱,他们肯定会干的,反正他们现在也还不起那几笔账了。常言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若是夺田占房,别人还会说我们欺压穷苦人,引起众怒。义父,你放宽心去休养身体吧,我会把这桩事情办得妥妥当当,圆圆满满的。即扫了穷鬼们的威风,又树立了老太爷的威信。唐九公常常说自己知识渊博,赛张良萧何,高山景仰。他又算老几。老太爷您才是德高望重,高山仰止的乡绅贤士也。”
屈长鑫听了干儿子屈忠诚的一番话,心病果然大愈,带上几个贴身保镖,寻找宝贝孙女屈贵珠去了。按照端公和仙娘婆的说法,屈贵珠往西北方向走了,西北方向是隆昌、内江、安岳一带。
一个月前,他灰心丧气的回到了兴隆场,八孙女屈贵珠如泥牛入海,一点消息都没有打听到,是死是活,简直无法去猜想。蒋才芳为了给屈长鑫解闷,安排冷妍红去清唱川剧《别洞观景》。屈长鑫早已听说冷妍红是一个色艺双全的绝代女子,又听说她的脾气倔得惊人,所以一直没有产生动她的邪念。如今美人就在身边,看得如此真切,不由得心猿意马,动起非份之想来。待她唱完,说:“妍红,过来,这是一个宝石戒指,我要亲自给你戴上,你唱得太好了!我太喜欢你这唱腔,你这身段了!”
冷妍红自从进了梨花班子,听了不少屈家父子不少的情色新闻,早有防备,她见屈长鑫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也不愿意过去将就他,就在原地站着不动。
屈长鑫见状,只得爬起身来,坐在床沿上,向冷妍红招了一下手,说:“妍红,你过来!我是很喜欢你的。你年轻漂亮,美丽聪明,色艺双全,你喜欢啥子,我就给你啥子,一定满足你,决不食言。只要你听话,我可以让你当梨花川剧社的班主,也决不食言!过来呀!还害羞是不是?你过来,我马上兑现。”
冷妍红冷笑一声,说:“你这些花言巧语骗不了我!告诉你,我不是白梨花,也不是洪玉霞,更不是吴月珍。我是来唱戏的,一不是妓女,二不是破鞋,全靠自己的本事挣钱吃饭,凭啥子要我供你寻欢作乐、施淫霸奸?”
屈长鑫惊了一跳,愣了一阵,讪笑道:“别人说你脾气倔,果真如此,佩服!佩服!你越犟,我倒越喜欢你。俗话说:‘便宜无好货。’人和货物商品一样,越贵重的越值钱。”他说完,从床沿上站起身来,走到冷妍红跟前,一把抱住了她,就要往床上拖,边拖边说:“敢抗拒我的,你是第二个,第一个已经死了。你一番话对我太有刺激性了!哈哈!我就是喜欢你这种不驯服之烈女呀!那滋味太……”
冷妍红往下一蹲,摆脱了屈长鑫的双手,立起身来,回过头去,伸手便给了屈长鑫重重的两记耳光。
“你敢打我?!”屈长鑫这下恼羞成怒了,抓住冷妍红就是一顿拳脚。他有硬功夫,冷妍红也不示弱,凭她的灵巧身材,又躲避又进攻,手脚并用,又抓又踢,累得屈长鑫上气不接下气,总不得逞。
屈长鑫一气之下,便端起一个花瓶朝冷艳红猛砸过去,冷妍红一躲闪,那花瓶便砸在床柱上,反弹了回去,一下子打在了屈长鑫的额头上,顿时鲜血直流。冷妍红趁机跑出了颐养宫?回到观音洞,收拾了几件衣裳便逃走了。
屈长鑫受了伤,马上叫了一帮人去追赶冷妍红,对领头的团总屈宝定说:“抓不倒活的,就要死的,你们一定不要放跑了她这个女贱人!快去!”
冷妍红被追得来无路走投可走,只好逃上了古佛山。屈宝定也带人追到了古佛山脚。正在危急之时,正碰上巴山虎的队伍路过,巴山虎马上开枪,击退了屈宝定的乡丁们,救了她。从此便落草为寇,作了女山大王,人们给她取名叫”红蜘蛛”。一是赞扬她机智灵活,敢于与大人物争斗;二是赞美她打扮如时,一身红色装束,精神抖擞,美艳无比。
屈长鑫这一次伤得不轻,当地不好治,只好到泸州医治去了。
四牌坊的祭事就全交给了大儿子屈宝骏和干儿子总管家屈忠诚,怕他们压不住堂,又特地把大孙子屈贵祖从江津叫了回来,协助他们搞好黑虎周年祭奠活动。
屈忠诚办此事最卖力,他分别去找了袁书奎、甘五娘、晏三嫂等人,威逼利诱,软硬兼施,要他们当天去向狗陵叩头作揖,以此免掉部分债务。
袁书奎为了保全小儿子袁永海的性命,强忍羞辱,委曲求全,变卖了所有家产,买齐了香烛、纸钱、刀头等祭品。等到忌日的这一天,他又怕袁永海闹事,便把他绑在了家中,一个人含着悲哀之泪,一步一步朝狗陵走去。
甘五娘和晏三嫂先下了狠心不去,顶抗到底,无奈家中无钱还债,家中之人不老则小,简直没有办法,只好同意去了,以便用此办法免掉和宽限所欠屈家的冤枉债务。
四牌坊所有的主人仆人,除了屈长鑫去了泸州,屈宝骏在乡公所上班,黄富玉大太太去了金鹅镇,殷金玉老太太在家念经之外,全都去了狗陵。
屈忠诚作主持,屈贵祖作主祭。
这黑虎生前也最讨屈贵祖喜欢,一有空就带着它在十里冲的坡坡坎坎去撵山,扑鸡撵兔,追羊叼狐,满山遍野,乱追乱喊,根本不顾是谁家的青苗熟果。碰上这群祸殃,只有自认倒霉。
有一次,屈贵祖带领一群娃儿撵山撵到了方家坡,把方海山的红苕地全糟蹋了。方海山毫不客气,叫屈宝骏赔了偿。第二天,他家的耕牛便无缘无故地死了,剥开一看,里面有好大一把钢针。因没有证据去找屈家,只好哑巴吃黄连——有苦留在了肚子里。
黑虎死后,屈贵祖回到了四牌坊,失去了好玩的伙伴,他成天像丢了魂似的,多少次嚷着要为黑虎报仇,要去杀袁永海等人。不是黄富玉下死口说他,制止他,真怕还要闹出几条人命来。
现在,他阿公叫他回来修狗陵,祭狗灵,他高兴得连更三夜地赶回来了。跟总管家屈忠诚一商议,决定把周年祭奠活动搞得隆重一点。他们不仅把四牌坊的人全叫去了,还叫保长屈子林敲锣传话,要乡亲们去看热闹,凡自愿去者,一个发大米一升,铜钱十个。
这样一来,来看热闹的人不下五六百人。
屈忠诚作主持,非常卖力,为讨好小主人,狠下心肠来,硬是把袁书奎等人折磨得死去活来。
袁永泉赶到时,祭礼快要做完了。他冲进人群,一脚将祭案踢翻,拉起父亲、甘五娘等人,责备道:“爷,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嘛?人穷志不穷,宁折身,也不能弯腰呀!”
袁书奎早已泪流满面,见是大儿子袁永泉突然回来了,喜从天降,万般惊喜。本想冲上去抱住他亲热一番,痛哭一场。但又见他踢翻了祭案,闯下了大祸,沉着脸吼道:“你是谁?我不认识你,快滚!”
袁永泉以为父亲气糊涂了,不认识自己了,跪在父亲面前,揭下军帽,说道:“爷,我是你儿子袁永泉呀!”
袁永海在一旁也说道:“爷,他是大哥,刚刚才回来的,他现是国民革命军的军官了。”
袁书奎仍不肯相认,说道:“海娃儿,你别在这里打胡乱说,你大哥去年就失踪死了。”
“他真是我大哥!”袁永海拉着父亲的衣裳说。
袁书奎给了小儿子一巴掌,骂道:“这些祸事都是你惹下的,你给我滚回去!”
这时屈忠诚正洋洋得意看着袁书奎等人祭狗陵,猛然间冲出来一个军官,踢翻了祭案,一看此人正是袁书奎的儿子袁永泉,不由得心惊胆颤。正在无法下台之际,却听袁书奎口称不认儿子,便走了拢去,阴阳怪气地说道:“你既然不是袁四爷的儿子,跑到这里来又吵又闹,又踢又跳,这是什么目的?可要拿出一点话来讲哟!”
袁永泉反手抓住屈忠诚的衣领,恨恨地说道:“贾千,你这个狗杂种!当时没有把你打死,你如今竟变成了一条疯狗。我父亲认不倒他儿子,你该认识你袁大爷吧?现在是中华民国,青天白日,农工大众与官绅富人一个样,地位不同,但人格都是平等的,都有民主、自由、平等的权力。你狐假虎威,仗势欺人,竟叫人给狗祭奠,给狗尽孝。你去问一问,孙先生有这个规定没有?蒋先生有这个规定没有?刘主席有这个规定没有?”
屈忠诚想摆脱袁永泉的手,未摆脱,但他仗着屈家的权势,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冷笑道:“哼!你不放,等一会儿,我要你哪只手抓的,断哪只手。不晓得是从哪个茅侧旮旯跑出来的一个兵痞,在老子面前充起了大爷,讲起了大道理。我不晓得谁是孙先生,谁是蒋先生,谁又是刘主席。你把他们叫来让我看看,他们的脑壳有好大。告诉你,十里冲除了屈家,我谁也不认识。只有屈老太爷、屈大老爷、屈大少爷他们才是真正的青天白日满地红。要想民主、自由、平等,就要听屈老太爷的话,听屈大老爷的话,听屈大少爷的话,听咱屈家所有人的话,大家说对头不对头?”
有几个人懒洋洋地回答道:“对头!”
屈贵祖见袁永泉并没有死,还当了军官回乡来了,觉得非常意外和骇怕,想到薛明兰已被他逼死,更是骇怕。但眼下的局面要他收场呀,怎么办?他不得不上前招呼道:“哎呀!是袁大哥回来了呀,这件事听我解释一下,是……”
袁永泉轻蔑地注视了一阵屈贵祖,说道:“你们这样欺辱我父亲,欺辱乡亲们,没有啥子好解释的。”
屈贵祖见他只身一人,自己人多,胆子又大了,冷冷地说:“你究竟想干啥子嘛?也想学关云长单刀赴会当英雄?!”
袁永泉斩钉截铁地说:“这叫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收拾旧山河,从头越!来吧!”
“你想行凶,哼!我借二十个胆子给你你都不敢。你一条鱼鳅就能掀起巨浪?一条乌棒就能把濑溪河的水搅浑?你不想想你师父薛振川是怎么死的?他总比你还要厉害十倍百倍吧!还有她们的男人比你歪恶吧!”他指了一下甘五娘、晏三嫂,又喊道:“范毛根、贾千,不,屈忠诚,你们把枪准备好。我连喊三声,叫他滚蛋,如果不滚,你们就开枪打死他!一、二……”屈贵祖歇斯底里,又气急败坏,威胁说。
袁永泉听到屈贵祖提起他师父的死,更是怒火万丈,他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抓住了屈贵祖,掏出了手枪,对准他的脑袋说:“你要我死,我首先先打死你!叫他们把枪都扔了!”
屈贵祖吓坏了,急忙喊道:“别开枪!别开枪!把枪都扔了!”
袁永泉见他们把枪扔在身边的地下,说:“不行!扔远一点,扔到前面的堰塘里去!”
屈贵祖照样传话:“好,扔远一点,扔到前面的堰塘里去!”
袁永泉又嘲讽说道:“黑虎既是你的命根子、狗爷爷,你们也应该尽一尽孝,叫你们屈家的人都排好队,向你家的黑狗爷爷叩三百个响头!”
“不不不……”屈贵祖话不成声地说。
“不,不就打死你!”袁永泉挥了一下枪,一枪打在了屈忠诚的大腿上,他想溜回去搬救兵。他厉声喝道:“谁敢乱动一下,我就打死谁!”
甘五娘趁混乱之机,跑回家报告众乡邻去了。乡亲们听说袁永泉回来了,还是一个军官,回来就大闹虎丘坟,高兴异常,纷纷跑去观看,看看袁永泉是如何惩治屈家的这群恶霸的。
唐九公重病在身,也叫儿子把他背去了。
袁永泉见来了许多乡亲,大声地说:“乡亲们,屈家欺人太甚!今天被我碰上了,你们说,我该不该为我父亲伸冤雪恨?”
“该!”乡亲们异口同声,声如洪水,排山倒海,一个字吐出了他们一年多来积压在心头的莫大的愤怒。
“袁大,你在谁的队伍上干?”唐九公问道。
袁永泉本想说在四川刘军长的手下干,但人们对四川军阀都不大感兴趣,说出来也壮不了威风,便说:“我在武汉当兵,总司令是蒋先生,军长余剑棠,师长叶挺,本人是不怕死杀人连的连长。屈大少爷,你若不服气,我带一个信,两天之内,咱们队伍就可以赶来,把你四牌坊踏为平地。”他这一番话,本是瞎编的,却喜坏了乡亲们,吓坏了屈家的人。
袁永泉见自己的话奏效,又对屈贵祖说:“屈大少爷,我们今天是玩杀人还是玩礼节?”
屈贵祖是个怕死鬼,连忙说:“玩礼节,玩礼节!你千万不要杀死我!”
“好,我可以饶你一条狗命。要玩礼节,你们先向我父亲和甘五娘她们行几个大礼。然后向狗陵再拜几个大礼!你当司仪,现在开始!”
屈贵祖疑迟了一下,向大家哀求道:“各位大伯大叔、大娘大婶、嬢嬢姨娘、嫂子弟媳、兄弟姐妹,你们听我一回劝,好汉不吃眼前亏,你们就当一回狗孝子,向狗爷爷拜九个大礼吧!”
屈贵家、葛丽华、顾艳霞等人当即反对。
屈贵家人虽小,但说话却很有份量,得到乡亲们的赞同。他说:“大哥,你仗着我们家有钱有势,便到处为非作歹,尽做坏事,今天被袁大哥惩治,是罪有应得。要说对黑虎的感情,我和你一样喜欢它。但它毕竟是一个畜牲,虽然宝贵,但总没有一个人的性命宝贵。再说,袁永海要炸死它,也是它咬伤了福娃哥之后,它也是罪有应得,死不可惜。我早晨就劝过你,你不听,还说我是小娃儿不懂事。你比我大,你懂事,现在你来收场嘛!你做错了事,牵连这么多老辈子为你受过,你为屈家争光了吗?没有!只是抹黑。乡亲们,我屈贵家人虽然小,代表不了大人们,但可以代表我自己,我向你们认个错,我不该来参加这个祭奠活动,来了,就是一个错误,一个耻辱,为我大哥助了一个歪风。我向大家赔礼道歉!”说毕,向众乡亲们鞠了三个躬,然后,挺直胸脯走回家去了。
葛丽华见此,也声明此事与她无关,说罢也走了。随后顾艳霞等人也走了。女眷中只剩下四姨太邓元芳、妻子贡文莉等人,还有一些丫环、妈妈、拥人。女眷不愿走,下人是不敢走,那些男人们多数是下人和屈家的一些远房叔伯,也不敢得罪屈大少爷,只好都留下来了。他们在袁永泉的威逼下,在屈贵祖的指挥下,只好先向袁书奎叩了头,又向狗陵作了揖,这件事情才了结了。
最后,袁永泉又逼着屈贵祖向狗陵连呼三声:“狗爷爷!狗爷爷!”才放了他。
人们簇拥着袁永泉回家去了,他们一路放鞭炮,一路欢呼,好像迎接一个凯旋归来的将军一样。
狗陵一片狼籍,屈忠诚痛得差点儿昏死了。屈贵祖瘫坐在地,浑身是汗,裤子特别湿,原来他被吓出尿来了。
事过不久,整个兴隆场便流传开了几个四川言子:
贾千出狗陵——拜拜(拜拜——腿瘸了。)
袁大闹狗陵——全跪(权贵——权大贵重。)
屈大祭狗陵——拜了(败了——作恶的下场。)
人们高兴,欢喜,可袁永泉的父亲袁书奎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一个劲儿地说袁永泉惹下了大祸,要儿子马上离开十里冲,回队伍去。乡亲们也认为屈家会来报复的,劝袁永泉还是先忍让一下,以后当了大官,人马多了,再回来收拾他们。
吃了晚饭,大家正谈得高兴,四牌坊的刁金才慌慌张张跑来了,对袁永泉说:“永泉兄弟,你赶快走!屈家马上要派人抓你来了!”说完便走了。
袁永泉无奈,只好辞别了父亲和从乡邻,在袁永海的带引下,从后门出去,跑到濑溪河边,解开一只渔船,坐船到河边对岸去了。
袁永泉前脚一走,屈宝定便带了乡民团二十几个人抓人来了,说袁永泉是共党分子,要抓去枪毙。未抓上儿子,只好把老子弄到乡公所去了。
原来,大少爷屈贵祖回到四牌坊后,马上给父亲屈宝骏打了一个电话,说袁永泉回来了并大闹了虎丘坟,要他派乡丁来抓人。
屈宝骏一听袁永泉回来了,心头也慌了,因为袁永泉是薛振川的徒弟加女婿,他这次当了军官回来,闹了虎丘坟之后,肯定还要过问他师父被害之事,过问十里冲大血案之事,扯来扯去,一定会扯出许多四牌坊的秘密来,到时间就不好收场了。他马上叫来了民团局局长屈宝定商量对策。
屈宝定想了一阵,说道:“大哥,我倒有个主意,现在全国都在捕杀共产党,我手头都收到好多的传令了。但什么叫共产党,我至今也未搞懂,可政府却最恨他们,要把他们斩尽杀绝,这说明他们肯定不是好东西。”
屈宝骏说:“共产党都是一些穷得吃不起饭的穷光蛋,专与咱绅粮大户作对,搞什么共产主义运动,要分咱们的土地、房屋、财产,跟当年张献忠剿四川一样,普杀普杀,共产共妻,灭亡朝政,杀绝世民。”
屈宝定说:“这也不对呀,大阿甲宝凤有吃有穿,什么也不缺,为什么也成了共产分子?”
屈宝骏说:“别提她了,被阿亚听见了他又要生气,管他的,只要袁永泉不走,十里冲,或者整个兴隆场都可能要发生第二次血案。那死的不是他们而是我们哪。”
屈宝定讨好地说:“就说袁大娃是共匪、土匪,把他抓来杀了,然后去向上峰领赏。”
屈宝骏说:“对,你赶快带人去办,坚决不让这小子跑了。”
幸好袁永泉提前逃走了,不然性命真的难保了。屈宝骏未抓上袁永泉,只好向上峰报告,出告示周边几县捉拿他。
袁永泉到了川东地界,找到一个远房表叔家,在那里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大早,便辞别了兄弟袁永海,一个人去了柳树沟,找赵金秀去了。
足足走了一天一晚,他才找到了柳树沟,找了一个十分简陋的栈房住下了。他住下后便向栈房老板打听赵金秀的情况。栈房的于老板告诉他说:“这里在十多年前是有一个女人姓赵,叫什么名字我不清楚,大人娃儿都叫她赵三姐。”
“对对对!就是她!她人住在哪里?”袁永泉兴奋地说道。
于老板叹口气说:“哎!不用去了,她嫁了一个当兵的,还生了一对双儿,都是女娃娃,一个叫水花,一个叫江花。两姊妹长得十分可爱,逗人喜欢。”
“好好,那就好,太好了!麻烦您老人家带个路,我要马上见到她们!”袁永泉迫不及待地说。
栈房老板却说:“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咧!这个路我怕给你带不成了,不是不给带,你听我把话说完嘛。这对双儿长得真的很可爱,长到三岁时。竟被一个人贩子弄去卖了。赵三姐气疯了,到处找人,后来听说在沱江淹死了,连尸体都没找到。唉!这都是人贩子造的孽呀,逮住了他,一刀砍死了不解气,应该像古人一样,弄来一刀一刀的剐,处凌迟。”
别一个老汉接着说:“以前赵三姐的男人也来找过,我们害怕他听了后也寻短,都没有告诉他的真相实情,只说她母女仨搬走了。这几年他好像没有来了。”
“就是他叫来我找人的。”袁永泉说。
“找不到了,你回去也不要说赵三姐死了,就说人还在,只是不晓得人在何方。有些人的心胸狭窄,一时想不开,跳河抹脖子,啥子事都干得出来。”栈房老板好心的叮咐说。
袁永泉也无心与他们再谈下去了,吃了几个白糕,喝了一碗豆浆,睡了两个时辰,下午又去了怀德场樊家房子。他在怀德场住了一晚上,早晨,在街上买了两封冰糖,两包桔红,一块肘子,一瓶泸州老窑,一瓶五粮液,五斤梨子去了樊家院子,去看望樊树根的伯父伯母和哥嫂侄儿。可到了樊家,却只见到伯母、嫂子路增琼和侄儿小明明。不见伯父樊清元和大哥樊树全。
袁永泉忍不住问道:“伯母,大伯和树全呢?”
这一问,似乎戳到了婆媳二人的伤心处,两人还未说话,倒先伤心地大声哭了起来。
从她们断断续续的哭诉中,袁永泉明白了原委。原来,樊树根被抓了壮丁后,樊清元总觉得对不起死去的兄弟,没能保护好侄儿。再加上失子的痛苦,便忧郁成疾,半年前就含冤死了。樊树全死得更早,他的双指自戗后,不久便感染了破伤风,因无钱医治下去,两个月后便活活的痛死了,如今只剩下婆媳孙三人相依为命了。
袁永泉听后,满怀悲哀之情,去后山给樊家父子挂了坟,并向他们许下诺言说:“樊大伯,树全大哥,你们的冤仇便是我的冤仇。来抓壮丁的那个排长名叫王德,现在已升为营长了,把我们当兵的不当人看,我会找到机会收拾他的,不把他打死打碎,我袁永泉这辈子誓不为人……!”
他给婆媳三人留了一些钱,购买了一些生活必需品,又住了两宿,便向她们告辞要回队伍去了。
樊大娘舍不得他走,苦苦相留,说道:“树全死了,他大大也不在了,树根又在远方当兵,如今只剩下孤儿寡母婆媳孙三个人了。打鱼划不来船,种庄嫁又没有田土,好受人欺负哟!我们全靠绩一点麻线、养点鸡牲鹅鸭过日子,吃了上顿没下顿,你看你大嫂多瘦,都是饿倒的。叫她去再找一个婆家,她生死不肯,要照顾我,唉!真是一个好媳妇呀!可惜我没有第二个儿子了。这样吧,你叫树根回来一趟,把增琼转房给他,保证两个人都欢喜。”
袁永泉想想这个办法真的不错,答应说:“可以,要得!这个办法好,我一定回去对树根讲。请不到假,我替他想办法。保证让他们尽早完婚。”
袁永泉含泪告别了樊家婆媳三人,一个人去了泸州,他要去福音堂看看兰花死的地方,然后坐船到重庆,再走旱路回部队去。
这一到泸州不打紧,却发生了许多惊喜的故事,叫袁永泉始料不及。欲知究竟有些什么事?
欲知详情,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