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无用的书生在大学生活行将结束之际,写下的灰色的时光。
谨以此书,献给陈良中教授。
序言
鲁迅先生说“那些头上有各种旗帜,绣出各样好名称: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青年,雅人,君子……头下有各样外套,绣出各式好花样:学问,道德,国粹,民意,逻辑,公义,东方文明……但他举起了投枪。”
生命遭践踏,天性遭阉割,却没有人敢举起投枪;因为践踏我们的、阉割我们的,自称君子、长者、慈善家……。终于我举起了投枪,于是我成了坏人,众矢之的。“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我不后退,一步也不退!因为我身后是一个个曾经鲜活的生命。我不愿做哥白尼,在死后发表这本书,以免于非议。因为每晚一年,就会多出些枉死的绝不为人所知的亡灵。
我愿做达尔文,向那象征神圣和正义的教会伸出我的利爪,并在临死前,说我不忏悔。
回忆使我痛苦。我不得不坚定我的意志,直面最深入骨髓的不堪。我曾两次停笔,一次两个月,一次一个月。写作课老师说,作家写作时,是痛并快乐着的;我却不曾感到快乐。我只是觉得应该写点什么,将世人最不愿看到的捧献于眼前,敲碎那金镶的佛陀,露出那发臭的尸骨。我将尚未愈合的疮疤一次次撕开,将温存的心脏剖出,捧在手心,呈给读者,让世人看到它的鲜血淋漓。它或者已经干枯,或者早已没有了鲜红,却始终跳动着,不肯如它的先辈那样无声地死去。
一定有读者批评我的故事太荒谬。讽刺的是,比小说更荒谬的,是人间。小说必须合乎逻辑,而百态的人间,往往毫无道理可言。
回望20世纪的大人物,除了罗斯福,就没一个有理智可言。[ 朱德、周恩来、邓小平等进步先驱不包含在内。]要么是疯子,要么是赌徒。昨日的盟友是今日的仇敌,独裁的刽子手通过民主选举上台;为国家带来惨绝人寰的浩劫者,却至今被歌颂。
英美两国因为一头猪差点再打一仗;清政府打败了法国,然后给法国赔款。太宗娶弟媳,明皇娶儿媳,孝武临生母。身为一国之君,砍下亲生儿子的头送给皇后的情夫。若非赫然史策,有哪个作家能想象出这样的非人间?
我也曾以为葛朗台只是夸张,“唾面自干”只是典故。
第欧根尼白日里打着灯笼,要找一个真正的人,一无所获……。人类常常骂另一个人是狗,是猪。我却少见一个人像狗那样忠诚,像猪那样将自己的每一片血肉都奉献给他人。偶在史册上遇见了,终又像狗一样受着踢打,像猪一样食那干草。而那蓝天之下行走着的,又是什么?
人生处处是悔恨,但我们都没有错。我们被来到这世上,我们都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人生。
我写下我的悔恨,给我的朋友,我的所有爱我的人。你们在我最糟糕的时候遇上了我,我配不上那么好的你,于是辜负了你。你们那么努力地拯救我,我却不能拯救我自己,亦不能拯救你们。
如果真有来世,我还是选择遇见你们,以另一个自己。
我不能骗自己爱我的父母,正如我曾经骗自己爱我的父母。
我亦不恨他们。我只想逃。梦魇却始终搅扰着我。每当夜幕降临,那些沉痛的回忆总能鱼贯而入;我挣扎,我咆哮,却只能被拖拽,被裹挟,直至溺死在回忆的汪洋里。
于是我强迫自己白天不要入睡,这样晚上就睡得着了。可一旦夜深人静,它们仍然反复折磨着我,鞭打、撕咬。我被囚禁,没有牢笼;我被捆绑,没有绳索。
直到黑夜退去,一切归于沉寂。我还是同你们一样。
彷徨,迷茫,无助,坚强。
生存,于我是一种负担。
如果有一杯酒,喝下就忘了一切,我会毫不犹豫地喝下。这也是我被电击治疗时没有反抗的原因。遗忘,或许是一件好事。但后来明白,只要身处其中,根本无所谓遗忘。我只能逃。
我不忏悔,因为我不相信上帝。
我不乞求命运的怜悯,因为我不相信命运。
我从不曾欺骗自己,从不曾向这个世界妥协。我唯一爱过的,是爱我的人;我唯一珍惜的,是我的灵魂。我不曾因苦难而玷污它,不曾因诱惑而蒙蔽它。
终有一天,我将孤独地死去。牧师给我的悼词是:这个人,曾努力地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