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承受痛苦,人生再没有其它目的可言。这个世界上到处都充满了痛苦,其根源在于与生命紧密相连的需要和欲望;如果认为这种痛苦是偶然产生的,那就大错特错了。个别的不幸事件发生或许出自偶然,但从总体上看,不幸及其造成的痛苦却是必然的。
大多数哲学家都认为,痛苦具有否定性的本质。我认为这种观点是荒谬的。痛苦具有肯定的性质,它让人们感受其存在。莱布尼兹尤其是这种观点的维护者,他用肤浅而荒谬的诡辩来强化其观点。其实幸福才是否定性的东西,也就是说,幸福和满足总是表明某种欲望的满足,也就是某种痛苦的消除。由此可知,快乐并非像我们通常所希望的那样美好,而痛苦却总是比我们所能估计的更为深刻。有人说这个世界上快乐总是要超过痛苦,或者至少两者大致相当。如果读者朋友想要验证一下这种说法是否正确,可以设想有两个动物,其中一个正在吞食另一个,试着比较一下这两者的感受。
在遭受不幸和痛苦时,最好的安慰就是,还有他人更加不如自己。每一个人都可以采用这种方法来安慰自己。然而对于整个人类来说,则意味着这是一种太可悲的命运。我们就像田野上的一群羔羊,在屠杀者的监视下任意戏耍,却不知就要被他一个一个予以宰杀,完全意识不到那些噩运如疾病、贫困、残废、失明、痴呆等等就要来临。这些痛苦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而时间就像一个监工,手持鞭子在不停敲打我们;只有在我们从痛苦中解脱出来时,时间才会停止它的这种作用。
不过痛苦也有它的好处:这就像在没有大气压力的情况下我们的躯体会崩裂开来一样。因此,如果人们的生活中没有任何需要、艰难和困苦,样样顺心,事事如意,他们就会自以为了不起,目空一切。尽管他们不会立即走向灭亡,却会充分暴露其愚蠢、骄横甚至疯狂。因此,一定的焦虑、痛苦和烦恼对于每个人在任何时候都很必要。一条船如果没有一定的重量,就无法保持平衡,颠簸摇晃,难以前行。
确实,劳作、焦虑和烦恼几乎是所有人的一生经历。然而如果人们的欲望一产生就立即获得满足,他们将怎样度过自己的一生,在这世上又有何作为呢?如果这个世界是一个繁荣安适的天堂,一个流溢着乳汁的乐土,每个男子都自然配上他所爱的女人,那么他们必定会无聊至极,最后烦闷而死。要不然就会发生战争、屠杀和谋害,人类所遭受的痛苦要比在自然状态下给更为深重。
在生命早期,我们就像坐在剧院里的小孩,面对着还未升起的帷幕,满怀希望,盼望着好戏的开场。我们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这真是一种幸福。如果说能够对未来有所预知,那也是在我们的童年;我们就像等待判决的罪犯一样,仅仅知道不会判处立即死刑,但到底怎样判,我们却不知晓。然而人人都盼望长寿,其实他过的生活不过是:“得过且过,每下愈况,直到最后的结局到来。”
我们想一想,在太阳的照耀下,产生了多少深重的痛苦和灾难,就会希望,由于它而在地球上产生的生命能够像月球一样少就好了,地球能够像月球一样干净纯洁就好了。你还可以把生命看成是自然过程中一段并无益处的小插曲,因为它扰乱了宁静的无生命状态。即便你的生活日日顺心,岁岁如意,到了后来,你会越来越清楚地体会到,人生不过是一场失望,或者说是一场骗局。
分别半生的朋友在晚年重逢,互相凝视,心中涌现出来的主要感情就是对人生的失望。因此,在回顾往事时,他们看到自己的童年,犹如一抹玫瑰色的晨曦,给人留下来太多的希望;然而到后来,真正得以实现的希望也是何等的少。这种感情深入他们的肺腑,以至于相对无语,没有再说什么的必要了;然而又不得不说些言不由衷的话。
那些活得年岁较长、历经几代的人看待人生,就像是在集市上看魔术师表演的观众:看第一次还有新鲜感,接下来看得多了,就不再被其迷惑,反而觉得索然无味。
其命运遭人嫉妒者屈指可数,而其悲惨的命运被人同情者则难以胜数。
生活就是一项必须完成的苦活累活,一个完成它的人就算做了一件善事。如果生育是一种纯粹的理性行为,那么人类这一种族还会绵延下去吗?谁还愿意让后代去承受令人同情的不堪重负呢?他们不会残酷无情地把这一重担再压在后人身上。
也许有人会说我的哲学不能给人以安慰;这是因为它说出了真理。人们更愿意相信那种通常的说法,即上帝创造的一切都是美好的。那么,你们这些人就到教士那儿去吧,把哲学家扔到一边,但不要指望我们来迁就你们,提供迎合你们需要的教条;那是那些冒牌哲学家才会干的无耻勾当,你们所要求的一切在他们那里都会得到满足。所有的哲学教授都在宣讲乐观主义,而推翻他们的理论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并且会让人高兴。
——附录与补遗
【本文摘自《叔本华自述》(黄忠晶编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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