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丽同学没有参加南山寺游玩,何平感到遗憾,全班同学都到了,她为什么不接受邀请?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她不来参加。一起上课一起吃饭已经一年多了,再过一年多,中学毕业就各奔东西,以后能否在一起游玩,就是未知数,他拿着没有发出的李丽照片,回忆起来。
李丽确实有些古怪,每个礼拜六下课后,她就回家了,不参加集体活动,不接受同学邀请。她学习用功,成绩好,考试分数都在前几名,老师喜欢她,但她的脾气火爆。
何平记得与她打乒乓球,她总是杀气腾腾,第一板发球,她就杀球了,往往球杀出桌外,输了球,还不认输,狠狠的看你一眼,抓起球来又杀。有时候连球拍也砸了过来,气哼哼的甩手就走。她也爱打篮球,也一样乱抓乱抢,不让别人投球,有一次,还故意用球砸何平,不遵守打球规则,表现出一脸敌意。
还记得一天上几何课,她只有一根直尺,画几何图费时又费力,何平看到心里同情,并将三角板和圆规递她,可她接过后,就丢在地上,看也不看。被站在窗外的黄老师看到,进了教室捡起来,还给何平,旁边的同学看到了,投来讥笑的目光,拍马屁,还被马踢了,活该!
还有一次,大家都站在球场上看一二年级男生打篮球,最后几十秒钟,两个队比分只差一分,一年级队传球,传到女同学身前,一个女同学看到,认为肯定要出界,就伸手接住,此时一年级队员已冲到跟前,伸手来接球,可迟了零点几秒,球被女同学接住,算出界了。如果女同学不接球,一年级队员可能接住球投进篮圈,反败为胜,因为女同学接了球,一年级队就成了悲剧,队员就骂了:“骚货,手断了多好。”
这话被李丽听到,虽不是骂她,但同是女性,还是很气愤,就反问:“什么骚货?”并出手一巴掌打过去,打得那个男生后退了几步。那男生又骂了一句,她又是一巴掌,于是一年级的几个男生就与她厮打起来。
厮打的结果当然是李丽吃亏,被打得鼻青脸肿,但她不后悔,还面带笑容,没有惨败的感觉。
也记得刚入学那时,到小石门水库游泳,一个女同学的脚被水草绊住出现危险,李丽就赶过去救援,哪知道是深谁区,本不会游泳的李丽,反倒变成被救援的对象,呛了好几口水。同学批评她不会游泳就别冒充英雄,可她不以为然,笑了笑说,谁知道那里会是深水区,全然不把自己的生命当回事。
过去,李丽把何平当成公子哥看待,也就对他充满鄙视和敌视。直到几个月前一个小小的契机,才使她改变了对何平的看法,与何平交往起来,不再另眼相看。
有一天,宋小石对何平说,李丽有好几天没到食堂吃饭了,躲在宿舍里啃干粮,想拿几张饭票给她,又不好意思去给,也担心她不收,让何平伸援手,替他去送饭票。
这是个棘手的问题,男同学好办,要好的同学也好办,直接给就行,可这是个女同学,还是性情古怪,交往少的女同学,不小心会弄巧成拙。可妈常说帮人就是帮自己,何平也就下定决心,鼓起勇气,神不知鬼不觉的把饭票放进了李丽的衣袋里。并写了“毋违母意”的字条。过了一段时间,李丽就到集市上,把饭票递给何平妈:“大妈,我不是乞丐,不是尼姑,你儿子的饭票还给你。”
李丽说完就走,可才走出两三步,就被何平妈拉住了:“你是何平的同学吗?”
“是的,一个班的,叫李丽。”
“李丽姑娘,什么叫同学?”
李丽从来没有想过这个简单的问题,被怔住了,回答不出来,呆呆的站着。何平妈就笑着说:“同学嘛,就是共同吃饭,共同读书,我们是靠打铁吃饭的小户人家,没有什么能力施舍,没有什么能力捐功德。做同学就要以诚相待,这是同学的心意,多多少少你都要拿着。”
李丽无言以对,只得从何平妈手中接回了饭票,默默走了。
几张小小的饭票能值多少钱?可同学真诚的心,母亲真诚的心,你能计算它的价值吗?那深沉的语言,几个姨妈都没有说过,就是老师都没有讲过,这个何平妈的心胸,竟是这样的开阔,有这样的母亲,儿子是可信的。
从此,李丽对何平看法有了一百八十度转弯。有一天还当着同学的面大声说:“何平,你有一个伟大的母亲,哪一天,我要跟你去拜拜访她。”
有一次,李丽把何平叫到北城门前,为她照相,她站在警察身边的柴堆前,见一个小姑娘背着柴进了城,到达警察身边交柴时,她就喊“照”,照片上可以看到,李丽咬着牙,握着拳,眼神悲愤,她的后面是背枪的警察和交柴的小姑娘,再后边是高高的城门。
李丽还拿着何平的相机,到菜市场去照相,或拿着纸笔与卖柴人谈话,行动异常。看来她心中隐藏了什么秘密,何平猜不透。
“何平”妈的喊声把何平的回忆打断了,他看见一个彝族大妈和一个彝族青年,来到何平家门口,听那青年问大妈:“你认识他家吗?”
“认识,我来过。”
“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只听别人叫她何大嫂,有个姑娘叫玉姐,儿子没见过。”
“她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哪个村的人吗?”
“她没问过我,估计也不知道,我也来过她家一两次,每次都是吃了饭就走,在集市上见面,话都没说过一句,我不方便问她家的事,她也没问我家里的事。”
“那你怎么认识她家的?”
“就是那年来卖炭,生病了,她救了我,后来送点东西来感谢她,她还给我钱,还多给,说是从集市上背回来,也要请搬运工,要给我工钱,也就是把请搬运工人的钱和东西的钱,一起给我,让我必须收。”
“好人哪!”
她们进门之后,被何平妈在家看见了,一边叫何平,一边迎出来:“大妹子,你们来了。”
“在集市上找不到你,就来到你家了,你没去赶集吗?”
“让你们大老远的来,有需要帮忙的事吗?”她望着那青年笑了笑,对何平说:“何平,你同学来了。”
何平并不认识眼前的彝家男女,不是同学,不敢上前相认。何平妈见状,过去一把抓下男青年的假发,惊现出一个女学生头来,何平一看惊住了,原来是李丽。李丽曾说,要来家里看他妈,一直没来,今天终于来了,他很高兴,想伸手过去抱李丽,又不好意思,只说:“你来了。”
李丽心里也高兴,这么精心的打扮,几年来都未被人识破,可何平妈一眼就看出来了,好厉害。的确,这些年为了读书,为了饭钱,为了学费,为了减轻姨妈们的负担,为了不被同学们看不起,女扮男装卖柴,都没有被识破过。
何平妈看李丽迟疑,又笑着说:“李丽同学,在南街上,我就见过你,今天一眼就认出来了,奇怪吗?是眉间那颗痣出卖了你。”
真的吗?长这么大,自己都不知道脸上有颗痣,李丽不相信,并拿起镜子来细看,果真有啊,就是小一些,不注意是看不出来的。
何平妈又说“是颗美人痣,有了它,你才这么漂亮,哦,想起来了,你就是拿柴打警察的那个小李丽,普家村的。”
李丽太惊奇了,多少年以前的事了,何平妈怎么会知道:“大妈你怎么会知道呢?”
“你表妹小秀告诉我的!”
李丽又疑惑了,她不知道表妹小秀呀。她望着三姨,好像在问:“我真的有小秀表妹吗?她在哪里?”
“你不记得了吗?豹子箐四姨家大表妹呀,小时候你常去她家玩的!”三姨说。
“哦,我想起来了,我俩争梨吃,我还打她,只是我读书以后,就很少见她。现在如果她站在我面前,恐怕也认不出她了,后来听说她在王家村王元外家当丫鬟,就更见不到她了”。李丽说。
何平妈接着把前几天去去豹子箐小秀家的事说了,还说起小秀从她妈那里听到关于李丽的事:
小秀说,小时候她和妈去豹子箐三姨家做客,见过李丽表姐,李丽的父母去世了,李丽由二姨带到何家村照管。二姨父姓李,为了方便读书,就把表姐改名为李丽。因为表姐李丽是个孤儿,村里的小孩就欺负她,她就反抗;有人欺负她,她就过去揍人家几拳,或者踢人家几脚,实在气愤了,就拿起棍子打人,抓起石头来砸人。若是面前有把刀,她也毫会不犹豫拿起,捅过去。姨妈家一个表哥手上的疤,就是被她砸过来的镰刀砍伤留下的,如果你打她,不管大人还是小人,人多还是人少,她都不怕。一天,三四个比她大的男孩子,又欺负她,把她打倒在地,压在她身上,她已被打得流了血,头上都是灰,衣裳撕烂,鞋子踢掉了,就是没有哭,咬着牙齿不出声。二姨看见,连忙拉开那几个男孩子,把她救了起来,她还不服气,打了二姨好几下。二姨流泪了,亲着亲她的脸,她才停手。
小秀又说了一件事,李丽一个人在家时,就常常跟猪闹,拉着猪尾巴满院子跑,大猪小猪都被她追的叽叽喳喳叫,她脸都摔红了,气喘了,流汗了,还不放手。家里养着一条小黄牛,偷跑出去吃人家的麦苗,李丽不用棍子去打,而是过去拉着牛尾巴往后拖,直到把牛拖到田地外,她才松了手,她也被牛拖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秀说,牛也会记仇的,那条小黄牛长大以后,一见李丽放学回家,就飞快跑过来,用牛角攻击她,李丽好像知道牛要攻击她,见牛跑过来,一侧身让过了,没有受伤。有一次牛跑的快,没攻击到人,而是撞到了院里的墙上,把墙都撞倒了,还撞掉了一只牛角。
李丽的幼年是痛苦的,才出生几个月,就死了爹妈,成了孤儿。由几个姨妈抚养大,去这个姨妈家住几个月,再去那个姨妈家住几个月,吃轮流饭,穿众家衣,常受到别家孩子的欺负。可也是幸运的,幸福的,个个姨妈都疼爱她,姨妈家表弟、表妹不吃不穿,也要省给她吃穿,表妹表弟不读书,她却七岁就上学。自从上学以后,就住在李家村二姨家,其他五个姨妈就常来看她,给她带来新鲜的水果和山里好吃好玩的东西。进城赶集,也给她买衣服、读书用的笔墨纸砚,给她钱去交学费、伙食费。她是六个姨妈的心肝宝贝,她们答应过大姐,要把大姐的女儿抚养成人。
李丽在痛苦中长大,她知道过日子的艰难。从小跟着大人干活,非常自觉,大人一动脚,她就转身跟着走。到城里上中学以后还是一样,挑柴去集市卖,减少姨妈的负担,星期六下课后,就回家干活。
小秀还说,妹妹小花十岁了,才去赶集,被警察吓病,二十多天了不好。说李丽就是小花这个年龄,背柴去城里卖,也像小花,卖柴时,因为没送给警察柴,背柴的绳子被警察砍断,几十公斤重的柴,突然掉下来,砸在她的右脚上,脚趾头马上就流出血来。警察的野蛮行为,李丽气愤极了,不顾脚上的血流和疼痛,不怕警察背着枪,从自己的柴堆里,拿起一根柴来,劈头劈脸的向警察打去,像打陀螺一样,打的那警察左躲右闪,无力还手,手臂打得抬不起来,背着枪也没办法用。
看的人不少,都拍手叫好,坏警察,平时耀武扬威,想骂谁就骂谁,动不动就罚款,想不到也有今天,活该!也有人称赞,从来只见警察打人,没见过警察挨打,李丽胆子大。
地上一片血迹,二姨喊不住她,拉不住她,只得把她抱到怀里,往南街上跑,去药店找医生,一检查,脚趾骨砸碎了,无法接好,只好把脚趾头剪掉,从此李丽就没有右脚的小脚趾头。
关于李丽幼年的事,辛酸也好,甜蜜也罢,都过去了,她不在乎,可姨妈们却很难过。李丽爹妈十分恩爱,不幸李丽爹得了绝症,抢救无效身亡,李丽妈对丈夫思念成疾,随丈夫而去,临终前含着泪水,把才几个月的女儿托付给六个姐妹。六个姐妹含泪抱着嗷嗷待哺的孩子,立下誓言,要把普家的血脉抚养成人。彝家人讲诚信,一诺千钧,把这孩子当成自己的心肝宝贝,待她超过了自己的亲生儿女。可如今,小丽失去了一个脚趾头,姨妈们都难过,责怪自己没有保护好李丽,愧对临终前的大姐。
何平妈的回忆,让她悲凄,看眼前的李丽,又像羽毛丰满的小鸟,又让她高兴。
何平听母亲夸李丽漂亮,认真一看,确实是个美男子,蓝布衣衫上的纽扣,密密麻麻的几十对,方方正正的大口袋,边上还绣着花,不是绣花高手,绣不出来,紧针密线让人赞叹,于是他拿起相机,要为她留下美丽的身影,便用命令的口吻道:“戴上黑帽子,给你照个相。”
李丽有些犹豫,但还是按照何平的指示做了。迅速换女装,一个标准的彝族姑娘,拍完照片之后,又换成学生装,又拍了一张女中学生的样子。
旁边的玉兰看到李丽的短发,何平妈也看到玉兰盯着李丽的头发看,真是知媳莫过婆,知道玉兰在想什么。就问:“玉姐,你喜欢学生头?”玉兰默默的点头,何平妈便拿来剪刀,解下身上的围腰布,系到玉兰脖子上,一动手,玉兰的大辫子剪掉了,再修剪一下,一个中学生就站在大家面前。接着,李丽把身上的学生装脱下来,穿到玉兰身上,是个标准的女中学生。
何平感觉,她在他身边厮磨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美,这么漂亮,高兴的手舞足蹈起来,急忙拿起相机,留下这难忘的身影。余兴未了的何平,把母亲、三姨、李丽叫来,与玉兰一起拍了一张合影,汉族彝族都在同一个镜头里了,照相的时候,何平妈望着李丽说:“李丽同学,我要是再有一个儿子,非把你娶来做儿子媳妇不可,真舍不得你啊,要是何平的弟弟还在,也有十来岁,会叫你大姐了。”
何平妈伤感起来,不再作声,欢快的气氛沉闷了下来。
李丽自那天在南街上见过何平妈以后,这位妈妈的身影就时常在眼前跳动,她的声音也不时在耳边回响。这位妈妈会教你做人,同学就是共同吃饭,共同学习,……这可不是一般人就能说的话,能有这样的妈妈是一种幸福。于是她就说:“大姨妈,我就做你亲侄女,你就是我大姨妈,我妈她们七姐妹,我妈走后只留下六姐妹,你是我的大姨妈,你们七姐妹又齐了。”
“大姐,我的大姐姐。”三姨过来抱住何平妈,她也激动了。
何平太高兴了,今天才注意到李丽也这么漂亮,还认自己做表哥。便对三姨说:“李丽真漂亮,是朵牡丹花,中国的国花。”
“是朵马樱花,高山上的马樱花。”三姨肯定的说。
“是的,高山上的马樱花。”何平越看越像。
高山上的马樱花,终年要与狂风暴雨搏斗,不像青松那样,顺利的成长,长得笔直,马樱花只能长出弯弯拐拐的树杈,厚厚的皮肤还被烈日晒得爆裂,长出的叶子又黑又大,保护着鲜红的花朵。传说一对杜鹃鸟住在马樱花树上,恩爱有加,一天,那只雄的一去不回,被人射杀了,雌的终日啼叫,口吐鲜血死去,它的鲜血留在马缨花上,把花染成了殷红色,所以马樱花也叫杜鹃花。
李丽的确是一朵马樱花,在风雨中开放,爹妈的血把她染红了。
吃饭时,三姨讲了她们七姐妹的情况。李丽妈年纪大,叫大姐,普秀兰,普家村人,她叫三姐,嫁黑家村,二姐在何家村,四姐就是小秀妈,她们不同姓不同名,把心连在一起,信守一个承诺,把李丽养大成人。这让何平妈很感动。于是她说:“你既然叫我大姨妈,就是我的亲侄女,以前没管过你,以后我弥补,你就安安心心的读书,一切费用我来承担,不能再去卖柴了。”
“不,大姨妈,你们家也只是大姨父一个人赚钱,这么大一个家,也难”
“你们不是说女人是座坝吗,这座坝里有多少水,难道我不知道?虽然淹不死你,也够你吃喝,你放宽心吧!”
“你们说我是一朵马樱花,总不能一辈子在树叶下,不开花吧?”。
“不到季节你开什么花?”
“总不能一辈子躺在你们怀里不长大!”
“要长大的,可如今你还是个学生,学生就是个孩子,不懂事,要好好学习,不能耽误学习时间。我跟你说过,同学就是共同吃饭,共同读书,你跟何平是同学,难道他能吃饱,要你饿着?只要你书读好了,一句话,你差什么,只要告诉何平一声,我会为你买来。再说,你们是表兄妹,俗话说,表兄表妹,一桌子吃饭,一床睡,现在有了玉姐,不能一床睡了,但还能一桌吃饭!”
大家都被何平妈逗笑了,大姨妈会说话,会做事,会做人。
这一顿饭吃得高兴,何平与李丽真的共同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