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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天鹏忽然冒出一个不详的预感,觉得日本人的扫荡队马上就会开到十里铺来。
“卷巴佬!”
庭院里空荡荡的,卷巴佬应了一声,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一头的草楔子。
“立即套牛车,把派好的粮食送到据点去。”
卷巴佬把栏里的黄牛牵出来,非常熟练地给它“上套”。老黄牛通人性,不等鞭子下来,拖着木轱辘牛车就嘎吱嘎吱地往羊汤铺走。
站岗的伪军懒洋洋的,陈天鹏正待喊话,碰巧看见翻译官打镇里回来。这家伙是个留日回国的中国人,戴一副圆形眼镜,矮胖胖的, 两片嘴唇又大又厚,生就一副见钱眼开的相。陈天鹏笑哈哈地和翻译官打了个招呼,顺手给他塞了三个银元,笑道:“一点小意思,请兄弟喝一杯小酒。”
天上掉财喜,翻译官果然高兴得合不拢嘴。他觉得陈天鹏豪爽大气,够朋友。当即把他拉到一边说小话:“明天龟田太君要去十里铺打草谷,你可得小心点。”
“打草谷?”陈天鹏惊出一身冷汗,暗暗想道:真他妈的天降大任于斯人,今天要是不来,明天就出大事了。契丹人是马背上的民族,五代时期极为强盛,草原骑兵风驰电掣往来如飞,经常南下掳掠抢劫,史称打草谷。如今日军纵兵抢掠,龟田正雄洋洋自得,亦将此举戏称为打草谷。
卷巴佬赶着粮车去卸货,陈天鹏仗着面熟,与哨兵打个招呼,去了龟田正雄的办公室。龟田的座位后背是一幅很大的军事地图,侧面挂满了各种书画墨宝,有山水云海,有花鸟人物,还有各种风格的名家书法。龟田老鬼子的办公室充满了中国元素,陈天鹏可算是开了眼界。
龟田正在饶有兴致地观摩墙上的书画,卫兵报告陈天鹏求见。他感到有点意外,但是很快就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神态,不慌不忙地问道:“是什么风把陈君吹来了?”
“那还有什么风,给太君送粮食的风。”
“龟田太君,我难道不是在替皇军做事吗?”
“哈哈,陈君很会说话。”龟田大笑起来,他很欣赏这个中国人的机智,不由生出一股雅兴,指着墙上的书法说道:“你过来看看,这里有一幅古代书法,你觉得怎么样?”
陈天鹏上前细看,却是一副放荡不羁、故作丑态的仿古书法,不禁失声言道:“此乃扬州八怪郑板桥的手迹,稀世珍品啊。”
龟田正雄精神大振,一时间喜不自禁:“据我所知,郑板桥是乾隆元年的进士,但他不愿做官,归隐田园之后游山玩水专心书画。不过,这副书法在落款之处自称‘六分半书’。陈君,你可知道,既然是珍品,怎么只有‘六分半’,为什么没有十分?”此时的龟田正雄既高兴又谦虚,换了一副非常恭敬的表情。这些年来,龟田在打仗之余竭尽全力打砸抢,既收敛了财富,也增长了见识,虽说是半桶水,但他对中国的古代书画求知若渴、如痴如醉。
百闻不如一见,如果不是机缘巧合,一个普通人也许一辈子也看不到如此这般飞扬狂放、歪斜古怪的字体。吃惊之余,陈天鹏定下心来反复观赏,但见板桥字体扁长相间,宅势以隶为主而略有摆宕,兼有篆楷,形态柔软而不失风骨,或在峰峦之上,或在田园之间,一点一画潇洒随意,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良久,陈天鹏搜索腹中记忆,斟词酌句地道:“板桥先生学识渊博,贯通古今,记得蒋士铨有诗赞曰:‘板桥作字如写兰,波磔奇古形翩翻。’说的是板桥先生的书法看似背叛传统,其实一笔一划皆是真性情,意在笔先、趣在法外。又因隶书俗称‘八分书’,先生自创的书法介于楷隶之间,隶多于楷,是以戏称为‘六分半书’,以示敬畏。”
龟田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
陈天鹏又道:“这幅作品的字体大小长短、方圆肥瘦互为添补,疏密错落相互穿插,看似乱石铺街,其实用笔极为老辣,点画、提按、使转如鸟飞于空,鱼游于水,显露出惊人的骨力和神采,当是板桥先生的上上之作。”
“陈君博学多才,如此精通书法掌故!”听了陈天鹏的讲评,龟田正雄大为折服:“依你之见,这幅书法可是真迹?”
“在下识浅,不敢妄断真伪。不过,这幅作品绝非一般雅俗之物可比。”
“哟西,陈君行家大大的。”
“不敢当。中华文化博大精深,陈某自小读的皆是之乎者也,一笔一划离不开诗词书画,本当了解更多,却因天生愚钝,只是略知一些皮毛而已。今日班门弄斧,太君见笑了。”
龟田正雄平时最好舞文弄墨,并且具有较高的鉴赏能力。他不但是个书法迷,还是个古董迷。可惜身在军营曲高和寡,多是独自一人欣赏这些书画古董。今日听了陈天鹏一席话,便如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兴奋得眉飞色舞。二人聊得投机,龟田便将多年抢掠搜刮的藏品搬了出来,两人一一鉴赏,不亦乐乎。
时辰不早了,陈天鹏起身说:“龟田太君,十里铺的粮食已经摊派到位,我很快就派人全数送来。”
“哟西。”龟田正雄忽然露出了一个狡狯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