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染红叶 第十五章
市政府新建了5幢宿舍楼,分配对象为在市政府大院内工作5年以上、没有住房的干部、职工,但淮海却不在分配对象之列,因为按照市政府制订的《分房规定》的解释,他属于有房户。
淮海1977年在市医药公司时,作为公司的中层干部,公司曾分给他一套60平米的小套楼房,但结婚以后小孩还小,就主要住在父母家里,那时他已调到黄海商校,公司领导见他们不常住这里,就动员他们将住房让给了公司一个刚从县里调上来的领导。后来黄海商校建宿舍楼,淮海作为教务科副科长,也是可以分到房子的,但教务科有一个教师,家属是农村户口没有工作,还有3个小孩,一家5口住着一间平房,淮海又将房子让给了这个教师。淮海的父亲离休时,市政府分给他一套楼房,原先居住的3间建于1958年大跃进时期的平房就留给淮海居住。有房户是指居住本人或配偶单位的住房,而他现在居住的平房属于市商业局,他属于地道的无房户。他去问具体负责分房工作的市政府副秘书长兼市政府办公室主任吴得雨:“我怎么是有房户呢?我请问你什么叫有房户?”
吴得雨解释道:“凡现在有房住的人,就是有房户——你总不是住在露天吧。刚才来的档案局的申少平,他的情况还不如你呢,他住在父母家里,这种情况也不能分房。”
“那么有哪个是住在露天里的?”淮海问,他知道,进市政府机关较早的一批人,现在有很多是各部门的领导,还有许多是领导干部的司机,他们在市政府里都已有了住房,是地道的有房户,但他们此次却都有参加分房的资格,在市府大院的公示栏里,红纸黑字,赫然写着已经过审查的这些人的名字。对此,吴得雨解释道:“他们这次分到住房后,以前居住的住房就要让出来,这不就是无房户?”
淮海听了真是感到匪夷所思,这是什么逻辑,他说:“吴秘书长,亏你还是南大毕业的,说的话怎么这么毫无道理。就算我现在有房住,但那个房子就要拆了啊。”
吴得雨说:“谁拆你叫谁给你安置。”
淮海说:“那不是耍无赖吗,那个房子是市商业局的,我在市政府工作,市政府不给我安排,他们凭什么给我安排?——秘书长,我对你说,有房的人你们说是无房户,无房的人你们说是有房户,还有那些刚工作几年的人,都能分房,我工龄、党龄比他们年龄都大却不能分房,我要向省委写信反映,让他们看看黄海市政府的干部就是这样办事的。”
吴得雨说:“你在纪委,分房工作也在你们监督之下。你可以向上反映,这是你的权利。但你就是反映到中央,也还是由我们解决问题。”
淮海说:“你的意思,连中央都管不了你,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了?这么说我偏要管管这事,就是分不到房也要管,我就不信你能一手遮天!”
吴得雨说:“这是市领导决定的,不是我,你跟我说没用。”
淮海又去找市纪委常务副书记方正清,他是分房工作领导小组成员,又是分房工作监督委员会主任,方书记说:“会有这样的事,《分房规定》是政府办制订的,根本就没有拿到领导小组会议上讨论。”
淮海感到很无奈,多少人有事来找他,可他有了事,不是照样解决不了吗!下班回家,淮海将事情告诉了花枝,临睡前还愤愤不平。花枝拿了两片舒乐安定,倒了一杯水,对他说:“看会书早点睡觉,这事你不要考虑,让我来办。”
淮海问:“你有什么办法?”
花枝说:“这你就不用管了。”
花枝的办事能力他是知道的,这么多年来,什么事只要她出面,总能办成。但今天这件事,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几天后,吴得雨来找淮海,淮海正在办公室看文件,朝他看了一眼,没有理他。办公室里人都站起来和他握手,江波也赶忙从对面办公室过来,说:“领导今天怎么有时间到基层来视察?”
吴得雨说:“我找路主任有点事。”
江波说:“你和我们路科长熟悉呀?”
吴得雨走到淮海对面“小香槟”的办公桌旁坐下,淮海继续头也不抬看文件,江波走过来递给吴得雨一支香烟,又打火给他点着,他抽了一口,把烟吐了出来,淮海拿起桌上的报纸,像煽煤炉似地煽了几下,吴得雨马上把烟熄灭,对淮海道:“路主任,你……”
吴得雨顿了顿,又说:“好好,路科长,能请你出来一下吗,我和你说两句话。”
淮海将文件放进抽屉,锁上锁,起身走出办公室,吴得雨在前面向前倾着身体、前后摆动着一条胳膊、另一条胳膊不动、腿向像瘸子一样一踮一踮走着,在走廊尽头停下来。吴得雨对淮海说:“路主任,分房的事你不要再找领导了,我保证你能分到房就是了。”
淮海知道,是花枝找过人了,找的什么人呢?把这前倨后恭的家伙吓成这样。他说:“找什么领导?我本来就应该分房。”
吴得雨又说:“王书记对你分房的事很关心,让洪秘书专门来找我——你和王书记认识?”
原来是花枝找了王书记,吴得雨想来套近乎了。淮海说:“是的,我认识王书记,但王书记不认识我。”他望着吴得雨那又瘦又小委琐的样子,忽然发现他很像电影《小兵张嘎》中葛存壮扮演的那个日本鬼子。吴得雨也看着淮海,那是一种疑惑的眼光,又问:“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淮海说:“路运超。”
“路运来跟你家有关系吗?”
“是我叔叔。”
“是嫡亲的吗?”
“本家叔叔,和我父亲是一个庄上的,我父亲是他带着出来革命的。”路运来原是省委常委、组织部长,后来当了省政协主席,而王书记曾在省委组织部工作,吴得雨一定以为淮海找了路运来,路运来早在八十年代就离休,吴得雨现在并不在乎他,但吴得雨不敢得罪市委王书记。
这个吴得雨,是个有名的“小刁”,淮海在未到市纪委之前就听说过他的为人。他人很聪明,在市人事局当局长时搞人事制度改革,在全国率先建立人才服务市场,国家人事局下来总结经验在全国推广,他本是可以有所作为的,但太会钻营害了他。他有很强的协调能力,但怕承担责任而缺乏独当一面的魄力,因此在当了3年县长后,未能按着程序当县委书记、然后提拔副市长,而是回到市政府当了副秘书长。他的工作特色就是“作秀”,对领导唯唯诺诺,树叶子掉下来怕打破头。他以前从市政府办公室副主任位置到市人事局当局长时,人事局培训中心主任是他中学同学,他一到任,就无缘无故在人前、人后或大会、小会上说:“殷作成和我是同学,但大家放心,我绝不会给他一点照顾,请大家监督。”说得殷作成莫名其妙,好像是他请他照顾的一样。有一次,淮海到人事局调查局里一个副局长的问题,向他取证,他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调查笔录》搞好后,淮海请他看看让他签名。他看了一会后说:“我以前也学过速记,你的记录速度很不错,记录得也比较准确,但还有几处要修改。”淮海说:“可以。”他就拿起笔,郑重其事地修改起来,修改了很长时间,淮海不知他究竟修改什么,就走过去看看,只见他修改的内容其实只是一个,就是将《调查笔录》中的“孟淑贤同志”全部改成“市委孟书记”。淮海说:“吴局长,这不需要改。”他还是很认真地将原来的字涂得认不出来,在旁边恭恭敬敬地重写,又在每一处盖上私印。淮海说:“你放心,孟书记不会看这份笔录的。”还有一次,花枝姑妈的女儿,夫妻俩从一个乡镇医院调到纺织厂医院,没有住房, 就找和她初中同学的吴得雨的爱人帮忙,第一次给她送礼收下了但没办事,她以为送得少了,第二次又送,仍没办,又送第三次,还是没办。这就是吴得雨的精明之处,按照法律解释,收贿是“国家工作人员收受或索取他人财物,利用职权或职务影响,为他人谋取不正当利益的行为”,而吴得雨接受了钱财却未为他人谋取利益,就不能算作“收贿”。淮海知道,这次由他来负责机关分房工作,他又要大捞一笔了。他的官已不可能再往上升,市政府秘书长都是由市委副秘书长中调任,他虽然是市政府第一副秘书长,但以后只能到人大或者政协当秘书长,就趁现在还有实权捞点经济实惠吧。
这次所建楼房分大套、中套两种套型,大套95平米,分给县处级干部,中套82平米,分给科级及科级以下干部、职工,按照每人积分高低依次选房。另外还有10个特大套,120平米,分给在职和离休的地市级干部。但所建大套比县处级干部人数多出了10多套,在市政府有房的人分到新房后退出的住房,也不在此次分配。分到住房的人员名单,都在公示栏中张榜公示,上面有淮海的名字。公示三天结束后,在选房的前一天,吴得雨又来找淮海,叫淮海明天选房轮到他时,选择放弃。
淮海不明白,问:“我为什么要放弃?”
吴得雨说:“你听我的,我难道会害你。”
淮海不知道他在玩什么鬼把戏。
第二天下午,分到住房的机关人员都集中在市政府招待所会议室,依排名次序而坐,参加选房,淮海是正科级干部第18名。他们许多人,都把排名情况研究了一遍又一遍,到楼房那里去看了一回又一回,市委机要局谭局长的老婆,早上太阳还没出来,就带着小板凳坐在楼房前,中午谭局长去换她吃饭,一直到下午才回来,要看看楼房的光照情况。选房之前,吴得雨讲话,他宣布,此次选房如果谁因不满意而弃权,就视同放弃,以后也不再分房。选房开始了,先是县处级干部,轮到市纪委办公室的候主任,他选择了弃权,候主任的爱人是城东职中高级教师,已有学校分给她的一套95平米的大套楼房,候主任因此不在此次分房范围,而且,学校的那套楼房虽不在市中心,但也在城市的二类地段,而市政府此次所建的楼房,在城东郊区的大兴村,但候主任为什么要舍近而求远、参加市政府此次分房,而轮到他选房时却又弃权了呢? 轮到科级干部选房了,又有一人弃权,是排在靠前的组织部审干办公室主任许重阳,大家都不解地朝他看。轮到淮海,淮海也选择了弃权,坐在他身旁的市体改办富科长,连忙选择了4号楼302号房,他对淮海说:“谢天谢地、谢谢路科长,我算了又算,不是4号楼的202,就是402,我想要402,老婆想要202,拿不定主意,没想到你弃权,帮了我们一个大忙——你怎么弃权了呢?”
楼房分配情况,又张榜公示。分给县处级干部的多出来的15个大套,拿出3套,分给副科级干部、科员级干部和工人中积分第一名的人,剩下12套全部分给正科级干部。淮海和组织部的许重阳选房时弃权的两人,各分一个大套,其它10个大套的得主却都是没资格参加分房的有房户。市政府办农业科朱科长来找淮海,非常气愤地说:“这是什么道理,那些没资格分房的人,倒比我们有资格分房的分得更好。你们纪委负责对这次分房监督,你带我去找你们方书记。”
方书记听完朱科长的陈述后,很尴尬地笑了笑,又微微摇了摇头,说:“开始测算时,没有把这批人包括在内,但现在房屋多出来了,就扩大范围,再安排一些人。”
朱科长说:“就算把他们扩大进来,他们也应该排在最后,由正科级人员中的前12名分大套。退一步讲,就算不让他们排最后,也要按积分,够大套的才能分大套,怎么倒让他们全部分大套呢?”朱科长在机关时间久,他的积分排在正科级干部的第一名,按理说他是第一个应该分大套的。
方书记说:“你这个意见是合理的,我跟吴秘书长讲过,但他说,重新分配太麻烦。”
朱科长气愤愤地说:“这有什么麻烦的,那为什么又要公示?其实这完全是个预谋。吴得雨就会耍这些阴谋手段。”
方书记说:“这不是吴得雨能决定的,前天开会时,许多人也对这种分配方法有意见,但曹市长说:‘哪个单位分房能让大家都满意?谁要是不满意,就取消他的分房资格。’”
有一天,市档案局的申少平来找淮海,申少平是个老实人,他的父亲原是市政府行政管理处管理员,他是顶替他父亲进市级机关工作的,因他和父母住在一起,他父母住的又是市政府的房子,因此他就成了有房户。淮海是到他那里去查档案和他相识的。他对淮海说:“这一次分配新房我没有分到,但听说下一步就要分配市政府旧的宿舍了,我想去找得雨,你看行不行?”
淮海说:“当然可以,你本来就应该分房嘛。”
申少平说:“你看我送多少?”
淮海说:“这事你不该问我,我能叫你向领导行贿吗?”
申少平说:“我不是把你当作纪委干部,而是当作好朋友,你给我出个主意。”
淮海说:“这个主意我不好出,我从来没有给人送过礼。”
几天后,淮海又到档案局去查档案,申少平很神秘地把他拉到一边,说:“我到得雨家去过了,送给他这么多,”他竖起一个手指,“不知他嫌不嫌少。他不在家,他老婆开始不肯收,说‘你把得雨看成什么人啦?’”
淮海说:“你应该问她:‘那你家得雨是什么人?’你去的时候,他家卫生间的门关了没有?”
申少平想了想说:“这个我倒没有注意。你问这干什么?”
淮海说:“我听人说,有人到吴得雨家送东西,他都是躲在马桶间里,让老婆收。”
机关分房工作宣告结束,分房领导小组也解散了。分到大套的12名正科级干部都没有上榜公示,其中市纪委人数最多,有5人,除淮海以外,其他4人原先都因爱人单位有房而没有分房资格,检查一室的鲍云祥可算是花了大气力,到处找人,到市政府行政处威吓,行政处的人说:“你有本事就带人来查吧。”市委组织部4人。不久开始分配旧房,但不说是“分配”而是“调剂”,因此不计积分高低,也不看进机关工作长短,能否调剂到房、大房、小房、哪个地段的房,全是“暗箱操作”。市纪委办公室候主任分到了一套在市中心的大套,那原是一位离休的地市级干部的住房。申少平在老地委宿舍区里分到一间半平房,那原是储义民的父母五、六十年代居住的,青砖红瓦,一排6间。剩下几间,市纪委的夏家俊分到了两间,夏家俊的爱人在黄海县政府办公室,已有住房,现在他在市政府也“调剂”到了房子。夏家俊曾说:他七、八岁时,一次跟父亲上街卖西瓜,走过老地委宿舍,他父亲告诉他,听说这里是黄海的‘中南海’,住的都是黄海街上最大的官,当时他紧张得走过门口时看都没敢往里看。现在他也住到这里来了。淮海戏谑地对申少平说:“你现在享受专员的待遇啦。”这些住房,虽然都是旧房,但都在市中心,明年要进行房改,一过户就成了自己的私产,那价值可比新建的在城郊的楼房大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