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黄昏,父亲挂着牌子,敞着怀,满身灰尘,步履踉跄走进家门。他摘下牌子就一头栽倒在炕上。母亲赶快用毛巾给他擦洗脸上的墨汁,父亲的身子弯曲起来,闭着眼睛喘息,他的脸色不是苍白,而是青灰如土。母亲端出一碗鸡蛋汤,父亲摇了摇头,连喝水和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母亲乞求道:
“渭生,你一天没吃东西了。”
父亲推开汤碗,微微睁开眼睛,迷茫的目光使人吃惊。
“说什么也得喝口汤。”母亲舀起一勺汤送到他唇边。
“让孩子们吃吧,”父亲伸直双腿哼了几声,“我咽不下去。”
“也不光是你,省长怎么样,市长怎么样,不都被揪出来游街示众了么?”
“那也得讲道理,我怎么什么都不是了?他们这么干,怎么能不叫人齿寒心冷,起码我还是个人吧,士可杀,不可辱!”父亲的情绪异常激动,眼里蹿出怒火。“大不了一死,要我的头可以,侮辱人格不行,你领着孩子过吧!”
“熊蛋包,”母亲激动了,她知道丈夫尽管胆大包天,又非常脆弱。“死算啥本事,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当年我们是怎么斗地主老财的,他们怎么都活下来了!”
“报应啊报应。”父亲的脸颊扭向墙壁,用一种痛感绝望的声音说。“那时我们太年轻!”
“群众运动,轮到你就受不了啦?”
“自作自受啊,我以前不相信什么命运!”
“起来,于渭生,还是个男子汉呢。”母亲盯着他,厉声道。“有什么大不了的,别人受得了,你也受得了,把汤给我喝下去!”
父亲被镇住了,坐起来,接过碗喝下去。
母亲把头发往后掠了一下,去厨房换盆水,忙着给父亲擦身子、洗脚。她想让父亲多休息一会儿,打发我们早早睡觉,自己在厨房里忙活一家人第二天的早饭,堆好早晨用的柴火,把炉灰和垃圾倒到外面。我合上眼皮,刚睡不大一会儿就被惊醒。母亲叫醒姐姐,她要和父亲去参加会议,叮嘱姐姐看住我不许出门,然后关上院门匆匆而去。我看看闹钟,刚好晚上10点整,爬起来扒着后窗户望去,朦胧的月光下,有两个红袖章正押着父母朝俱乐部走去,街上时而传来脚步声和低低的话语。我和姐姐都睡不着了,坐在炕上发呆,不知道等待我们的是什么样的噩运。
夜深了,月亮躲进云朵里,窗外传来西下洼的阵阵蛙鼓。我抱着被子靠墙坐着,想等姐姐睡着出去看看。姐姐也打着哈欠靠墙坐着,忠实执行着职责,我不睡她也不会睡。闹钟滴滴答答响着,我关死电灯,打开后窗躺下,姐姐也跟着躺在枕头上。后窗户斜对着不远处的俱乐部,大喇叭隐隐传来批斗大会实况,每当外面传来喊声,房间里就充满恐怖,一阵阵口号声搞得我坐立不安。“父母都在那里,说什么也得去看个究竟。”我心里想着,翻了个身,姐姐也翻个身,之后再没动静了。我摸索起衣服穿在身上,提上鞋子,蹑手蹑脚走向门口,开门声还是惊醒姐姐:
“弟,你到哪去?”
我灵机一动:
“撒尿。”
“等等。”
“等什么,撒尿也不行么?”
我跑出门口,站在小白菜地里撒了泡尿,见姐姐没出来,撒腿就往俱乐部方向跑。俱乐部门前的大灯泡老远就把我的眼睛晃花了,身后响起脚步声,我回过头去发现坏了,姐姐妹妹都追出门来。女孩儿小时候比男孩儿长得高大,我没有姐姐跑得快,她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来,抓住我的手说:
“弟弟,不能出去。”
“哥,听妈的话。”妹妹也追上来帮腔,“不许出去。”
“我要去看看。”
“去哪儿?”姐姐问。
“俱乐部。”
“求求你了,不能啊弟弟。”
“放开我!”
姐姐拽住我的胳膊不放,妹妹也扯起衣襟拖我回家。我火了,挥拳打向姐姐,转身甩开妹妹的纠缠。这一拳实实在在打在姐姐的脸上,她松开我,捂着脸颊哭了。我确信无疑把她打疼了,趁机跑进黑暗深处,躲在操场旁的一棵大树后面。
“弟——”
“哥——”
“你在哪里?听妈的话,回来!”
姐姐妹妹徒劳地喊着,我猫在大树后面无动于衷,黑暗里什么也看不清。我知道她们胆小不敢到黑暗的地方来找我,这倒也没什么大不了和有愧的,我总算能甩掉尾巴星了。一直等她们喊过一大阵子,无可奈何地返回家去,我才得意洋洋跑向俱乐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