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们离开大房子,搬到小房子住了。
父亲借来辆铁架子手推车,一家人来来回回搬运一下午东西。
我想什么叫世态炎凉,母亲最理解它的含义了。往常我们家门庭若市,熟人天天见面,遇到运取暖煤、分秋菜之类的事,没等父亲出面就有人上赶着帮忙送回家,想拦都拦不住。母亲过意不去,打发我送些礼物略表谢意,人家不好意思收,少不了推托一番:“于厂长的事就是我的事,这点儿活儿算什么,外道啦!”母亲不肯让人家白帮忙,非礼尚往来送过去不可,害得我再次登门放下礼物转身就跑,现在父母双双停职反省,我们家门可罗雀清冷得要命,再没谁来帮忙了。
父亲披着雨衣,拉着手推车走在前面,母亲在后面推着车厢板,天气也像我们阴暗的心情。灰蒙蒙的细雨从早晨下起,仿佛随时可以雨过天晴,略停一停又比先前下得更大了。湿透的路面不再吸水,水顺着车辙流成一道一道小溪,我们三个孩子打着雨伞,拎着抱着杂七杂八的东西跟在车旁,走过糖厂大院雨后泥泞的街道,脚步沉重而又吃力。有人视而不见,有人拍手称快,有人老远见到赶快绕行,迎面撞见的人也都眼睛望着别处,淡淡打个招呼了事。我们的家具很少,只有两张双人床,两个箱子,一张写字台,两个书架,东西不多搬起来可真麻烦。特别是运取暖煤和木柴的时候,一旦沉重的手推车陷在泥坑里,父母的身子都弯成弓形还是拉不出来。实在不行,父亲便要我们放下手里的东西一起帮忙,一家人才勉强将车子拉出泥坑。
我问母亲:“怎么没人帮忙了呢?”
母亲苦笑:“我和你爸爸不都能干么!”
我不小了,对家里的冷暖更迭已有感受,也想分担些家务,减轻母亲的压力。糖厂的人家都没有自来水,吃水需要到一百米之外的公共水房子去挑,家家户户都备下一口大缸储存日常用水。我的膝伤养好了,身体完全恢复健康,能挑动少半桶水了。但扁担钩长,我个子矮,挑起两个桶必须卷起扁担钩,让水桶底将就着不蹭地面。扁担压得我肩膀生疼,走起道来趔趔趄趄,洒一路水才能挑回家。母亲说我是长身体的时候,怕压坏身子骨,不让我挑,可我要显示男子汉的能力,父亲不在家时一定抢着去挑水。
经过“大字报事件”之后,父亲很少露出笑容,嘴唇闭得紧紧的,肩膀也不那么挺直了,仿佛有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折磨着他的内心。我一直躲着父亲不和他说话,隔膜始终没消,几乎感受不到父爱。母亲等父亲酒醒后,狠狠数落他一番,要他赔个不是缓和父子关系。母亲说了也白说,父亲可以向母亲说不该失手,决不会向儿子道歉,那是比登天还难的事情。我也决不会向他认错,那也是比登天还难的事情。我不原谅他,恨他不是个好爸爸,以前从来没这样恨过他。我盼望自己快快长大,比他高大比他还有力气,也能像他逼我那样,命令他每天练五页毛笔字,让他动辄得咎,看不顺眼,就痛打他一顿教育教育他!
糖厂职工的生活很清贫,有自行车、手表、缝纫机三大件就算富裕户了。一般厂领导区别于工人的标志是除三大件之外还有台收音机,工人区别于领导的标志是有能力捡碎砖块盖一座小仓房。我们的新家把一趟房东头,没有仓房,门前有一个木板障子围起的大院,院墙旁垂着几十棵沉甸甸的向日葵头。前面搬走的人家没舍得割,母亲给他们些钱,把向日葵和院墙都留下来,说等有时间在院里开块菜地,种上小白菜和大葱,秋天就不用买秋菜了。大院前有条三米宽的胡同,对面是与我们隔窗相望的平房,再往前走一直下坡儿,就是一片长满芦苇和菖蒲的西下洼了。西下洼里有一种傻傻的“老头鱼”,大肚子,黑细鳞,脑袋比胖头鱼还大。孩子们能轻易钓上这种鱼来,从初春钓到夏天,直到深秋上冻的时候为止。母亲说老头鱼身上有血吸虫,从不吃这种鱼。其实她是偏见,我吃过彬子家做的老头鱼,肉质雪白细腻,味道异常鲜美。
安顿好新家,母亲买回一脸盆鲫鱼“温锅”,有红烧鱼、糖醋鱼片、奶白鱼汤、干炸鱼。父亲也拿出一瓶茅台酒祝贺乔迁之喜,他给母亲倒上一盅酒后,对三个孩子说:“我想告诉你们一件事,你们还有两个哥哥。”
“他们在哪儿?”姐姐惊奇地问。
“一个在沈阳,一个在北京,都在上大学。”
我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怎么突然冒出来两个大学生哥哥,家长却从来没跟孩子说过?我问母亲是真的么?
母亲点头。
“他们是我前妻生的,”父亲有些尴尬地补充道,好像做过什么亏心事,眼睛一直望着窗外。“你们是亲兄弟。”
“前妻是什么意思?”妹妹问。
“小孩子不要多嘴多舌,”母亲替父亲圆场,“以后人家要问,你们就说有两个哥哥,好吗?”
“好。”我欣然接受了。
“你们要好好向哥哥学习,将来也能考上大学,妈就是把裤子当了,也要让你们完成学业。”
我向往有哥哥,梦想有哥哥,羡慕人家有哥哥。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有哥哥就不孤单了,省得再穿姐姐换下的衣服,和她们玩跳皮筋儿,跳方格,过家家,姐姐总跟腚虫一样跟着我,一看我和男孩儿玩就怕打架喊我回家。妹妹更讨厌,动不动向父亲告状我又淘气了,同学们都笑我像个丫头片子。况且哥哥本身就是一种威慑力,打起架来哥俩一起上,肯定没有大孩子敢再欺负我。生活毕竟是美好的,有两个上大学的哥哥就更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