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煤场街有一家公寓,名字很优雅——“优雅公寓”,住满了男女房客。
说是公寓,其实就是起了个公寓名字的普通出租民房,只是规模比较大,上下两层,曲里拐弯,足有五六十个房间。
搬来没几天,我就发现,除了两对在此修养的老年夫妇和两户等待安置房的当地村民,房客大多是外来务工的青年人。我因此有点后悔。和青年人租住在一起,固然能够消除一种被时代抛弃的恐慌感,不过,年青人的天性是喜欢热闹,我老人家却喜欢安静,夜里噪音稍微大一点,往往彻夜难眠。以后的日子,能安生吗?
可房租已经交过,后悔也来不及了。
没办法,既来之,则安之吧。
公寓里的确热闹。每个房间都很狭小,灶台就在卫生间门口。尽管装有抽水马桶,也有抽风机,但吃的地方和拉撒的地方紧挨着,心里多少会有点儿膈应。于是,不少房客在走廊里炒菜做饭。一到晚饭时间,铁勺碰铁锅的咔咔声响,呛鼻的油烟气味,让人好像走进了集体伙房。更闹心的是,房客中间竟然有三户四川人和湖南人,他们几乎顿顿炒辣椒!
吃完饭,年青房客们有的打游戏,有的唱歌。不玩游戏也不唱歌的,在一起哈哈大笑着闲聊;偶尔,谁家的房门“哐当”一声被撞开,几个年青人笑骂着,追打嬉闹……
唉,咋就误入了这个是非之地啊?
习惯了就行了!
住了约莫一个来月,年青人的喧闹声不再像刚搬来时那样刺耳,炒辣椒的气味也不再那样呛鼻。每天晚上,听着不知道从哪个房间传来的哼哼哈哈或娇声娇气的游戏乐音,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一天,一位在央视发现频道当摄像的朋友来访。朋友三十来岁,也是个北漂,也在香山附近租住。留他吃饭。朋友爽快地答应了。几两小酒下肚,朋友有点悲催地感叹:“周哥,住在香山,你有啥感受?”
看看喝点酒就脸红的朋友,我想了想,说:“住在香山,好像比住在城中村心理上多少安慰一点儿。”
朋友仰头喝下一口酒,摇摇头,苦笑着说:“在香山住了两年了,刚开始也是你这种感觉,现在越来越觉得不舒服。我都不好意思给同事朋友说起在这儿住。你听听,这都住的啥人啊?!”
好像事先有约,他的话音尚未落地,走廊尽头紧接着传来一声猛烈的“哐啷”撞门声,然后,一阵奔跑声、叫骂声、打闹声……
我俩相视哈哈大笑……
一天,年青的二房东领着一名中年人来了。新房客拎着一个看上去颇有质感的小皮箱,圆圆的、白净的脸上架着一副精致的无框眼镜。我和二房东打招呼,冲新房客笑笑。新房客急忙还我一个更加灿烂的笑脸,还微微地躬躬身,嘴里一边说着:“您好!请多关照!”
啊,请多关照?日本人?这么有涵养?
我对门的房间正好空着,新房客租下了它。
因为比较好奇,第二天下午一下班,我就去造访芳邻。
芳邻热情地接待我,给我倒水。这样的待遇,在这个公寓里是不多见的。仅仅撒了几眼他房间的摆设就能看出来,他是一位很讲究的人,狭小的房间整理得井井有条,桌椅的位置被他自行调整了,比我们的房间显得宽敞了点儿,似乎还明亮了一些。尤其是,他还在胶合板餐桌上铺了一块布满细碎小花的桌布,桌布的色调、风格,和他的床单和谐搭配,显然是有意这样设计的。本来,每个房间都配备有垃圾桶,不过,是那种灰不溜秋的廉价垃圾桶。芳邻没用它,放到了卫生间,房间里摆着的,是他自己买的一只垃圾桶,白玉底色上,开着几多淡雅的花儿。
“呵,先生,您这房间,简直像小姐的闺房。”
“呵呵,谢谢!应该说,像千金的闺房吧?”
他看着我,纠正我的说法;我楞了一下,俄尔明白,看看他的双眼,洋溢着一种和善且真挚的笑意。我俩四目对视,一起呵呵笑了起来。
“先生贵姓?”
“免贵,姓郑。自由职业者。”
通过交谈得知,郑先生是专业摄影家,曾在沿海某个城市事业性质的大型艺术团体工作;后来辞职,到全国各地采风,依靠在各种高端杂志上发表摄影作品谋生。
“您以后别先生先生的,可以称呼我郑老师,或者干脆小郑。”
此后,我们经常会在走廊里碰面。郑老师总是挎着一个质地诱人、肯定是真皮的皮包。出人意外的是,作为经常在野外采风的摄影家,郑老师大多时候却总是穿着得体的正装,即便偶尔穿着的休闲装,看上去就透着一种儒雅的格调,不是那种比较生猛的寻常户外装。
在网上搜郑老师的名字,出来好多条相关内容,不但有大量的摄影作品,也有一些诗歌、散文。从作品中可以阅读出来,郑老师的确是一名货真价实的艺术家。不少艺术家没文化,只有气质,郑老师不但有气质,也有文化。
其他邻居似乎也都感觉出来了,郑老师和大伙儿不一样,他不是个一般人儿,是个有汗颜的人,有身份的人,能够和郑老师做邻居,大伙儿感到荣幸,还自豪。
“我们公寓里住的都啥人儿?告诉你吧,连著名摄影家都有,还有作家、诗人、杂志编辑和讲师。”
几名来自深圳的小青年在走廊尽头租了一个房间,还安装了和美女聊天室一模一样的视频设备,没明没夜地唱呀、聊呀,不知道他们是在像美女主播一样挣钱,还是在穷开心。有人问起他们的生活起居,他们几次这样自豪地向网友炫耀。
自从郑老师来到我们中间,公寓里的吵闹声、辣椒味好像减少了,年轻房客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哐啷”摔门,动不动就在走廊里嬉笑打闹。每当有人高声叫嚷或弄出其它高分贝噪音,立刻就有人会把手指竖在嘴巴上,提醒对方:咱这儿可是有艺术家居住的公寓!
我觉察到了这种可喜的变化。一次,与郑老师一起走出公寓到车站去,一边走,一边聊起这事儿。郑老师有点不好意思地呵呵乐了,脸上还泛起了一层红晕。
“我还有这种神奇的功效啊?”郑老师略带幽默地说,“这可是一种不小的压力,有点儿受用不起啊!以后,我可要纯粹做人,模范做人喽,否则,说不定会让年轻人误解艺术和艺术家的。”
不知是主观臆想,还是事情正在起着客观变化,我发现,郑老师比以前更加谦和温良了。在走廊上碰见我,碰见所有的房客,他都会微微地躬躬身,满脸堆笑,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每当这时,小青年们就会冲他笑笑,然后,有点局促地匆忙跑开。和几位帅哥主播隔壁住的两位四川小美女,原来几乎每天炒辣椒,现在,她们几乎不吃辣椒了。遇见郑老师,小美女的脸上会很快涂上一抹羞涩好看的酡红,走路都变得静悄悄的,像迈猫步。
鲜见变化的,只有郑老师隔壁的一对老年夫妇,他们像往常一样,有时和郑老师相互招呼;有时候,可能正在想心事,听到郑老师的招呼声,老人家往往听而不闻地擦肩而过。郑老师从不会因此生气。等到老人们醒过神儿,他们甚至会专门到郑老师房间,或直接赔不是,或拐弯抹角地道歉。郑老师依旧一脸温和的笑容,客客气气地打发着老人们。
这样过了三四个月,公寓里一天比一天安静肃穆,众房客们也明显感受到,大伙儿的素质正在一天天玉米拔节一样地往上长。
我们应该感谢郑老师,是他的模范作用,让我们发现并强化了自我心灵深处的美丽!
最近,郑老师的创作越来越少了。他像往常一样时不时地爬到香山公园和野香山取景拍照;冲洗出来后,却总是一张张地扔掉。我从他放在门口的垃圾桶篓里捡出几张,欣赏半天,对郑老师说:“郑老师,这么完美的照片,您为啥扔掉呢?”
郑老师看看我,叹口气:“唉,周老师,您觉得它们很完美呀?没灵气了,没灵魂了,只剩一张皮了。”
“不是吧?看上去很养眼啊!比高铁飞机杂志上的摄影都要耐看。”
郑老师苦笑着摇摇头。
停了一会儿,他对我说:“周老师,我准备搬走。”
我有点儿吃惊:“为什么呀?这里不是住着好好的吗?再说了,您刚来不到半年,不是说准备再过几个月拍摄西山晴雪呀?”
郑老师又苦笑着摇摇头。
一个周末,已经深夜了,郑老师的房间还是黑灯瞎火。以前,他很少深更半夜不回家。大概凌晨一点左右,公寓里所有的房间都安静下来,我也就要昏昏欲睡了。这时,走廊里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脚步声一高一低,似乎踉踉跄跄的,走向隔壁。然后,是摸索着开门的声响。
哦,郑老师终于回来了。
郑老师在隔壁房间窸窸窣窣地洗脸、上卫生间。我侧耳听听,他好像没啥事儿。于是,钻进被窝,准备安然入梦。
突然,“啪”地一声响,好像是一只玻璃杯摔在地上破碎的声音;接着,郑老师在房间里怒骂一声:“×××!×!”
喝多了?他以前好像滴酒不沾呀?
“×××!×!”
唉,真的喝多了!这个斯文儒雅的艺术家,和谁喝酒去了呢?
“哐啷”,房门被拉开,狠狠地撞在墙上。
“×××!×!”郑老师是站在自己的房门口怒骂的。
“×××!×!老子在这儿撒尿!”少顷,一阵断断续续的撒尿声,在静寂的深夜里,就像水管漏水的声音。
是否起床去看看?郑老师很少喝酒,喝醉了,他能照顾好自己吗?
没等我爬起来,“砰”地一声,郑老师的房门又关上了。隔壁传来又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以及皮鞋扔在地上的两声“咚…咚…”……几分钟后,鼾声紧一阵缓一阵地穿墙而来……
直到天快亮,我才勉强入睡……
第二天中午,我醒来了。草草地洗漱完毕,想了想,还是敲响了郑老师的房门。
房门很快拉开,郑老师像往常一样,笑呵呵地请我进去。坐下后,郑老师不好意思地问我:“周老师,昨天晚上,我喝多了吧?今天十点多醒来,找不到皮鞋了,这才隐约回忆起来,昨天,我好像喝多了。”
平时滴酒不沾或酒量小的人一旦喝醉,的确会不省人事,把醉酒过程忘得一干二净。从神色上判断,郑老师不是装的,他也许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晚上,我去帅哥主播的房间。刚进去,他们就聚到我身边,吃惊地询问昨晚的事情:“郑老师喝醉了?骂人了!×××!×!”
“不可思议啊!艺术家也会骂人,×××!×!”
“哈哈哈!那么斯文儒雅的人,那么正派的艺术家,骂得那么难听。×××!×!!”
“别那样说人家郑老师,喝多了嘛!”
“看来,郑老师也是人啊,也有七情六欲。”
“废话,艺术家的七情六欲比你强!”
那天以后,郑老师好像没事儿人,像往常一样和我、和所有的房客见面打招呼;打招呼的时候,总是温和地微笑着,偶尔还会躬躬腰。年轻房客们冲他笑笑,打量打量他,然后擦肩而过。两位小美女房客碰见郑老师,脸上不再有羞涩的笑,她们会调皮地招呼他:“嗨,艺术家!”郑老师比对待小伙子们更热情优雅地向她们扬扬手,用带些江浙口音的普通话说着:“美女,你们好!”
公寓里又开始热闹起来,笑骂声、打闹声,以及炒辣椒的气味,重又弥漫在长长的走廊里。
郑老师继续在这里租住,继续到香山公园、野香山取景拍照,继续靠着不菲的稿酬,安静地生活、创作。拍完西山晴雪,郑老师也没走,住到了今年夏天,也就是在这儿住了整整一年。西山秋风乍起的时候,郑老师提着他精致的小皮箱,档次都比较高的铺盖和生活用具扔在房间里,不知到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