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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封存的胭脂许你一生欢颜

  A.

  花妤,当我还不认识你时,我已经与你有了肌肤之亲。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17岁考上大学,是江汉第一次出远门,车票上印了“准乘”,乡下孩子只当搭火车还要批准,上车才恍然大悟,原来就是站票。

  8月,铁皮车厢是行走的烤炉,跑起来有风,却一站一站停,如人生趔趄,渐渐人山人海。他前方,有个单薄女孩,被推搡得退无可退,几乎就站在他怀里,他惊得一动不敢动。

  她没回头,身体的温度与气味却逼过来,是染汗的微香。他的前胸贴她的后背,低头看见一滴清亮的汗,自她头顶出发,沿着她的麻花辫,小孩玩滑梯一样,跌跌撞撞地下滑。“扑”一下,落在他胸口上,棉T恤很渴似的,顿时吸干。

  蓦地记起“水滴石穿”,江汉想那滴汗一定经过T恤,穿透了他的心,还在深深地跌下去。他身体里从此藏了一口井。

  在站台上他们又遇见,原来都是理工大学的新生,她只投他一眼,漠漠然。人世纷繁,同车一段,原算不得缘分。

  周身渐干爽,胸口却仿佛仍剩着一抹腻,是方才她那一滴汗。他没有接过吻,可是他想,这应该就是吻的记忆了。

  他们都在登记簿上登记,上一排,林花妤,英语963。下一排,江汉,建筑961。

  B.

  花妤,理工大学是那么美丽:10月桂花盛开,细碎如剪屑,让我想起你桂子黄的衬衣;11月澡堂开放,淋浴回来的女生黑发湿得诱惑,让我想起你流满汗的发梢,一条一条成微咸的溪流;每周我去模具车间实习,木件的纹理,让我想起你柔软而倔强的脸形,是檀木……这记忆,我却无法与你共同拥有。

  是的,因为他们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军训时,花妤娇小,站在女生方阵的最外侧。正步走,男女两队并汇片刻,花妤每每不自觉一偏头,那抹含羞之意,是银木槿躲在薄雾里的含苞。睡在他下铺的兄弟,当下看得目不转睛,悄声对他道:“我要追她。”

  真的是追。大学在山间,小路陡峭多弯,兄弟骑一辆自行车,每天全速前进,从女生宿舍追到教学楼;又追到听力教室;再追到食堂,然后长久地等在体育馆外头。

  女生们大笑有之,窃窃私语有之,终于七手八脚,把花妤推出人群。花妤窘得只低头,良久才侧身,偏坐在兄弟的自行车后座。挽高碎花裙摆,露出她奶黄乳白、双色镶拼的细带凉鞋。

  校园的爱,常常开始得如此简单光亮。

  江汉因此,与花妤也算熟了。有时在校园里走,听见身后车铃声,回头,兄弟的自行车,幼鲨般乘风破浪地驶过来。花妤半掩在兄弟肩后,向江汉遥遥一笑,头随即一低。兄弟也把花妤带回寝室来过,花妤就坐在他床沿上,一只脚,无意识地轻轻踢着床单。

  没有交谈过,他记忆中的花妤,始终是芙蓉千朵,宛在水中央,一花开一花落,都牵着他的心。他却是岸边的赏花人,不能涉水采撷。

  大二那年秋天,花妤狠狠感冒了一次。兄弟全天候守在她床边,他却是延到不能再延才去。一进门,只见花妤脸颊削薄,似有人在他心里狠狠丢了块大石,水花四溢,噎得他无法说话。

  远远站着,看花妤半躺,手搁在兄弟手里,哑声跟兄弟絮语:“一病,就很想我爸我妈。小时候,每次我一不舒服,我父亲就骑车,去好远好远的自由市场买鱼,煮的汤,好鲜……”

  想的速度,追不上他的脚步,他冲到学校门口的小馆子:“我要鱼!”老板热情招呼:“我们这儿的招牌菜是水煮鱼。”穷学生,哪儿吃得起馆子,此刻望文生义,水煮自然是极清的清汤,便道:“好。”

  28块钱,他3天的伙食费。

  又押了5块钱,借了人家的海碗,怕扬汤洒水,一定要双手捧着。校园里枫树灰红,有迟归的燕、初发的蝙蝠低低飞过。青瓷碗在手心渐渐烫起来,他却一头大汗,只担心这捧到寝室的一片心,到时会凉了。

  一揭碗盖,辣香四溢,顿时笑倒一屋子的人。“给病人吃这么辣的东西,有没有搞错呀?”

  到晚,兄弟约他出来走走,单刀直入:“你今天那碗鱼,是买给花妤的吗?”

  他心头一阵吱吱嘎嘎,像齿轮锈死,旋转得十分吃力,却不做声。

  兄弟捶他一记:“不就是一点儿女情长吗,至于这么说不出口吗?”

  他是被人赃并获了,欲退无地,等待最后的审判如天罚,反倒而疏松下来。

  “你是给小莫买的吧?看今天她一个人吃了大半碗,大家就知道了。哎,主动点呀,请人家看个电影什么的……”

  小莫?他极力回想,是穿红T恤的,还是扎马尾辫的?除了花妤,其余的女生,对他都没有分别。

  他说:“你说是就是吧。”

  他想什么是爱情呢?大概跟希望一样,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日子长了,就有了吧。

  C.

  花妤,那一刻,我的心忽然悠悠荡荡到高考发榜的那个夏天。表弟们在楼下高喊:“通知书来了!”我一只脚穿了拖鞋,一只脚没有,向外便冲。忘了楼梯的存在,一脚踏空,从二楼直滚下来。可是门外没有邮递员,被吓坏的表弟们此刻才敢坦白:他们在开我玩笑。脚上凉飕飕,一低头,血从裤管里缓缓流下,也不觉得痛。生命这一遭,又跟我开了一个残忍的玩笑。

  他跟小莫好了两年,毕业那一天无疾而终,正像兄弟与花妤。兄弟雅思考了七分半,拿到伯明翰大学的奖学金,而花妤,花妤沉默着,不说分手,也不说祝福。

  聚餐那天,兄弟才喝了两瓶啤酒就高了,高得奇异而怆痛。呛啷啷拂落一地杯盘,残酒剩茶泼了花妤一裙子,也不理会。

  他避免去看兄弟那张紫涨挥汗的脸,也不敢看花妤,只轻轻将纸巾递她。她接过,也不擦,在手里捏成一团,一径低头,仿佛要缩到不存在。#p#分页标题#e#

  她正坐在空调口,大蓬冷气罩着她,简直呵气成霜。却仍然,汗一滴一滴,映着灯光,赤金赤金地往地上掉,像她碎裂了的,一颗心。

  同学喝完酒,还吵嚷着要去唱歌,花妤站起,细声道:“我先回去了。”兄弟已经醉得东倒西歪,闻此像被木槌狠命一击,醒了七分,沉吟一下:“你自己回去吧。”径自而去。是深海黑珍珠离开蚌,从此不能睡在爱情腹内,无论多少撕扯的痛,都不回头。

  江汉道:“我还要清点东西,我也不去了。”

  也没说送她,花妤在前头走,江汉默默跟在身后。一前一后,恰如当年他们在火车上,这一遭,他们已经互知名姓,反而远了。他甚至不敢踏在她的影子上,怕踩痛她。

  经过一堵人家的高墙,花妤忽然站住。抬头,月色明如细玉,照见有树高高地从墙里探出来,树上挂了青绿圆果,像梨也像苹果。他靠前,辨认了一会儿,道:“是柿。”

  花妤没应声,一张脸忽明忽暗,明知是叶影,也陡地错觉是泪痕。风一吹,树叶扑簌摇,在她脸上,刻出痛楚的线条。

  他不忍,没话找话:“我们家种过柿树,就在晒场上,所以我认识。小时候,常常在树下玩……”

  花妤忽然问:“你说他……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他一怔,还没回答,花妤已经道:“我去还朋友一本书,你不用送了。”白裙子上的酒痕,分外刺眼,恰如他的那件旧T恤,印过她的汗迹。

  这也就是,爱情所能剩下的痕迹了。

  D.

  花妤,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有多想跟你说:每年秋天,柿果在秋风里慢慢转红,红到不可收拾时,就会坠落,一地殷红的甜蜜。家乡旧俗,用柿酿酒,每逢嫁娶,必拿出以飨新妇。花妤,跟我走吧,我会饮你以柿酒,味道甘美如酸奶酪,千杯不醉。

  再见花妤,是六七年以后的事了。

  那时,他开一家小装修公司。7月,有幢复式住宅要装修,他和同事开辆小货车就去了。坐定,才捧了一杯冰可乐,就看见楼梯上,有一截素白的小腿,一步步下楼来。接着是暗绿真丝裙,渐及腰间的细蝴蝶结,再看见尖尖下颏。忽然他的心如拴在蜘蛛丝的一端,遇风摇摆不定……

  “花妤?”他脱口道,手仍然很稳,可乐纹丝不洒。可见年近三十,他也成了一个稳重男子。

  花妤丝毫不变,一样清瘦微带怯意,笑起来,眉目静如雨后。他却看见她眼角细纹,如工笔白菊,千花万瓣。

  看过房子,一一谈妥细节,明天来签合同。窗外黄昏渐墨,夜空之蓝一星一星展开,他轻轻咳了一声:“请你吃个饭吧,老同学叙个旧。”

  将车交予同事开回公司。他们搭的士去,花妤只换了一件简单的黑吊带裙,十分家常。他不知是该爱还是恨这份家常:他们如此之亲,但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边吃边聊,谈一些闲人闲事。说到兄弟,那小子E-mail回来的照片上,胖了,几块腹肌全变成肚腩,两个儿子,抱一个挽一个。

  花妤笑,是真的不在乎。餐桌一角,红莲花杯里点了蜡烛,火舌魅惑地,在夜色里一舐一舐,非常撩人。火意停在花妤脸上,她低低道:“我们的青春岁月,都哪里去了?”

  夜色渐深,他不得不起身。出门想招的士,她却说:“好久没搭地铁了。”

  他随花妤,下长长的台阶去搭地铁,她在车厢里,扶着栏杆站着。又一次,他站在她身后,禁不住细细看她,忽然发现花妤右肩头,有一个模糊的、深粉红印记。窄窄的半圆,如贝壳,或者天使之翼。若将脸颊贴上去,兴许会听见伊甸园的声音。

  花妤没有回头,却淡淡道:“胎记。”

  他不由得伸出手,搭在那块胎记上,用食指轻轻勾勒它的线条,像轻触荷花瓣上的那一抹胭脂红,红花莲子白花藕。

  地铁一站一站停,如生命周而复始,如果他们愿意,可以永不下车……

  花妤忽地轻笑一声:“江汉,你还记得吗?那一年我上大学,人那么多,我就被挤在你身前。”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E.

  花妤,那一刻,我几乎有想死的心情。像小时候看过的小精灵电影,心愿已了,这世上再无可眷恋。原来我要的,并非拥有;而只是,你什么都明白。

  良久,他问:“你……先生呢?你跟他说你晚归了吗?”

  她抬眼看窗外,是千篇一律呼啸而过的黑,静静道:“我离婚了。”非常平静,是在叙述一桩与她无关的事。她生命的暗礁跌宕,全在这4个字里面。

  他一震,刹那大地浮动,星月全失。却突然,他手机响了。

  接着,是女友清脆的嗓声,“我今天看到一条好漂亮的婚纱,我就买了,你呆会儿来不来看?

  而她在说:“我离婚了。”

  她在说:“你来不来看婚纱?”

  他不知该回答哪一句。地铁停下来,花妤半旋身:“我到站了。”惯性地一低头,门在她身后合拢。

  他甚至来不及说一句:“花妤,再见。”

  而再见,或者永不再见,其实都不重要了。

  花妤,自火车始,又至火车终。这也是一种圆满吧,命运给他们最大的恩典。

  我们不是没有机会的,却是我们自己,错失它们,如放飞群蝶。

  这一生,我们都在马不停蹄地错过。

  作者:杜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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