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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茧

  一

  正是汛期,各级有关部门在防汛工作上正呈严阵以待架势。地处洼地的水洼村成了重点防范村。村长林欣欣这几天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上级部门一个文件接一个文件地下达,她就得不时地召开两委班子会议,传达上级文件精神,布置具体工作,还得随时落实工作情况。万一出点状况,可不是闹着玩的。

  此时,她正站在村委位于二楼会议室的讲台前传达上级会议精神。林欣欣长着一张好看的鹅蛋脸,五官精致,身材匀称。白色斜纹短袖衬衫,黑色半裙,枪色鱼嘴高跟皮鞋,无刘海的丸子头,这样的装束与发型衬得她端庄干练。传达完会议精神,又逐条做了具体布置,并反复强调工作的重要性,叮嘱大家一定要引起高度重视。散会后,她又亲临现场,仔细察看,并与分工人员做了讨论,对可能出现的状况做了分析并拿出可行性方案。等她把一切都安排妥当,日头已经悬在正头顶了。太阳光像腐蚀剂一样毫不留情地泼在她裸露的脸上、手臂上,灼得皮肤辣辣地疼,她加快步伐往村委走去,村街上难得见到一半个人影儿。

  村民郭全喜家的大门楼下站着三个女人,正热烈地聊着什么。林欣欣走过时,大家停下说话跟她打着招呼,说着天气这么热,真辛苦之类的客气话。林欣欣笑着跟大家客套着,脚步并未停下来。刚走过去十几步,就听到刚才那个迎头跟她打招呼的尖声大嗓的俊俏小媳妇说:“什么破村长!分明就是一只破鞋!”一阵风过,殷勤、准确地送达林欣欣耳根子边,林欣欣听得清清楚楚。她的心像被铁钩子挠了一下,生生地疼了。她没有回头,但她感觉背后有几双带着鄙视、讥嘲,甚至憎恶的目光箭簇一样射向她的后背。她不由加快了脚步,眼角不由自主地有点潮。她使劲儿揩了一下,心说,这么多年的锤炼,在周围竖起来的坚硬铠甲,这么不经风雨,一股小风都能穿透,直直指向心房的柔软处,这算什么嘛!

  走进村委大院,林欣欣忙忙地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在村委会做饭的赵嫂走过来热情地说午饭马上就好,让她中午就在村委吃饭,眉眼之处流露出讨好、谄媚的神气。林欣欣说还有事,得赶回家去。赵嫂一直垂手等着林欣欣出门,上车,目送她的车开出村委会的大门才回转身往厨房走去。林欣欣却一直感觉她看自己的目光有种特别的意味,怎么说呢?好像总在说:“装什么装!不就一个小三,骚狐子嘛,有什么神气的!”林欣欣逃也似的把车飞快地开离了水洼村。

  二

  席梦思大床上,叶剑背靠靠垫,半躺在床上。他的块头很大,身长体宽,粗胳膊大腿,肚子上高高隆起一个小肉丘,脸上到处都是肉嘟嘟的,下巴颏那儿吊着双下巴,把他那张原本属于国字型的脸衬托成了漫圆型。他的两只手滴滴滴不停地按着手机上的按钮,两只眼睛专注地盯着手机屏幕,瞪得大到极限,鹌鹑蛋一样圆溜溜,那专注的程度不亚于一名正在前线指挥战斗的将帅。手机里传出一阵阵震耳欲聋的厮杀声,手机屏幕上是混乱不堪、血流遍地的战场情景。等到他把敌人全部杀完,终于长长地吁了口气,手舞足蹈地又唱又跳,大着嗓门地吼上那么一两嗓子,仿佛真的打了胜仗一般。他抽支烟,稍微闭目养一下神就接着开始下一轮战斗。

  林欣欣用钥匙打开门进来的时候,叶剑已经在进行下一轮枪战了,注意力高度集中的他没有听到开门声。林欣欣换过拖鞋,路过叶剑的卧室门口,并未往里望一眼。叶剑的那副样子不用看就知道,已经多年了,那幅图景已经在她心里烂熟了。开始的那几年,她曾耐心地劝过他,也曾吵过、闹过、哄过,可谓恩威并用。可是,叶剑就仿佛一块儿结构细密、无比坚硬的石头,无论什么液体都难以浸洇进一点点。久而久之,那幅图景便变成针一样的东西,时不时地刺扎一下林欣欣的心,扎得她的心滋溜溜地疼。现在,那些疼痛的地方已经结痂,形成一层老茧,不再怎么疼,却依然鲜亮、顽固地待在那儿,成为她婚姻上一个不合时宜的存在。

  她把身上的一应武装卸掉,换上居家衣服,走进厨房,冰箱里是周末晚上到超市采购好的,这一周需要的菜蔬。她手脚麻利地择豆角、洗菜椒、炒肉、炒蛋。不消一会儿,便把两菜一汤端上了饭桌。

  “吃饭了。”她冲叶剑的卧室喊。叶剑应声出来坐到餐桌前,夫妻俩默默地吃饭,整个用餐过程,两人一句话也没有说。叶剑的心还在他的枪战里,林欣欣的心却复杂多了。叶剑吃饱喝足,拿餐巾纸把嘴一擦,就自顾溜进了卧室,枪战声接着响起,一场战斗下来,他畅快了,便顺便唱响一串串呼噜歌。林欣欣默默收拾、洗刷。“这就是我养着的一个未长大的儿子。”林欣欣常常这样安慰自己。

  林欣欣刚与叶剑结婚那会儿并不是这样的。那时的叶剑瘦瘦高高,秀眉朗目的,引得不少姑娘引颈驻足。林欣欣和叶剑都是中专毕业,都在某局下属的一个小公司做临时工。两个人郎俊女貌,社会层次相当,自然而然就走到了一起。人生的起跑线上,两人都在一个起跑点,林欣欣怀着对未来生活无限美好的憧憬,开始了与叶剑的婚姻生活。

  婚后一年,女儿叶佩佩出生了。夫妻俩的工资微薄,养活一家三口颇显拮据。林欣欣就鼓励叶剑业余时间好好学习,争取早日拿到文凭,早日转正,工资会增加数倍。叶剑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振振有词地说:“挣钱哪有足啊?钱多多花,钱少少花,没钱不花。”林欣欣为了调动他的积极性、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责任心真是想尽了办法。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三番五次跟他谈过,也请来双方家长教育过,到头来,一切如故。

  叶剑的工作十分清闲,朝九晚五的,上班时也是填个统计表什么的。这样,他下班后回到家的精力就显得十分充沛。然而这充沛,他不往正地方用。比如,他不帮林欣欣带孩子,不帮着做家务。一回到家,换上拖鞋,就钻进自己的卧室玩,开始是玩电脑,后来有了智能手机,就玩手机。夜里,当林欣欣疲累地躺倒床上,叶剑便劲头十足地要求床上战斗。林欣欣常常拒绝,叶剑就来硬的,一下把瘦弱的林欣欣箍住,像老鹰抓小鸡般,把她死死笼罩在身子下,使她不能动弹。常常是,叶剑挥汗如雨地尽兴腾挪,林欣欣的眼泪却默默地流淌。有时,林欣欣为了不遭罪,也努力配合。配合的时候,她就把叶剑想象成宋建然,她和宋建然在一起时的那些镜头、细节无比鲜活被她复制到正在进行的情景剧里,她闭着眼睛,想象着这是他的手、他的唇、他的……叶剑在一个叫作妻子的身上满足了生理需求,林欣欣却在灵魂里与那个自己生命里重要的男人有了又一次淋漓的结合。虽然这样的结合远没有与他们真正在一起时那种灵与肉的结合那么完美,然而,尽一个妻子的义务时能达到这样也已经是缺憾中的完美了。有时她就想,要是没有宋建然,人生路上的她该是多么孤独!

  三

  “妈妈,我要公主裙,我同学王一帆的公主裙好漂亮啊!”林欣欣下班后就骑车到母亲家接女儿,叶佩佩一见到她就急不可待地嚷嚷着。

  “妈妈,给我买沙琪玛,我要吃沙琪玛,郭佩琪、苏子涵、王冬他们天天带着沙琪玛吃,看他们吃得真香啊!我还要吃巧克力,王小鱼、金童他们天天吃巧克力……妈妈我要吃,您给我买。”女儿坐到车子后座上,小嘴还没停下来,这几乎成了女儿每天的必修课了,每天去母亲家接上她,坐在后座上她的小嘴就不闲,不是要新衣服,就是要好吃的,再不就要琵琶公主、电动娃娃等玩具。每当这时,林欣欣都感觉十分作难,答应女儿吧,家里实在没有闲钱,夫妻俩的工资加起来才千把块,连基本生活费都难以维持,哪还有闲钱买女儿说的那些高档消费品?不答应吧,看着女儿嘟着小嘴,一副不满的样子,委实让人过意不去。她耐心地跟女儿解释:“我家佩佩乖啊,家里现在没钱,等将来有钱了,妈妈一定给你买,好不好?”叶佩佩便追问:“妈妈,咱们家啥时候就有钱了?明天吗?明天有钱了,我还要电动三轮车,像龙龙那样骑着它到处跑……”在女儿的意识里,“有钱了”似乎是很容易的事,容易得明天就能做到。林欣欣跳下自行车,一手扶把,一手抚摸着女儿的小脑袋,心疼地说:“我们佩佩最懂事了,明天还比较远,等妈妈想办法挣到钱,一定给佩佩买,好不好?”四岁的叶佩佩郑重地点了点头,一股热乎乎的液体却漫溢出了林欣欣的眼眶。“明天,明天我就开始去找兼职,业余时间说啥也得再挣一份钱,只为为女儿买上她心仪的公主裙,买上她渴望吃到的巧克力……”

  四

  林欣欣收拾完,刚躺下,手机不失时机地响起来了,是某超市要立即上货。林欣欣迅疾起床穿衣,原本已经疲累的她,此时,因又进入工作状态而显得精神抖擞。她简单地收拾一下,就往车库走去,她得把车开出,到库里提货,再按要求送到某超市。

  正是午休时间,人们都在空调房里安然入睡,只有空调马不停蹄地工作着。蹬蹬蹬,高跟鞋敲击在寂静的楼梯上,显得格外刺耳。走出楼道,到处是空调嗡嗡嗡的工作声,与她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混合在一起,成为这个正午和谐的二重奏。林欣欣不由叹了一声,抬手搭了个凉棚,廖以遮一下刺目的阳光。她感觉自己与一台空调并无二样,一天到晚,简直没有歇息的时候。

  工作上,林欣欣是出了名的女强人。认真负责,身先力行,各方面的工作一直在镇里,甚至市里都是名列前茅,她连年来一直被评为市里、省里,甚至全国各种各样的模范、红旗手,各种荣誉证书一摞一摞的。

  当年,林欣欣在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鼓动起叶剑对家庭负责的志气后,就彻底失望了。她把幼小的女儿托付给母亲,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学习中。除了做好本职工作外,她从没忘记给自己充电学习。几年后,她终于靠实力考上了村官,成了一名名副其实的国家工作人员。为了改善拮据的经济现状,她在业余时间去某缝纫小厂给人家打工,计件挣个小钱。那个小钱对于日益增大的开支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她不得不另想办法。后来她经朋友帮助找到了给超市供货的渠道,才靠在业余时间为超市送货挣钱以供家里开支。

  天气晴好,街上到处是炫目的阳光,车子穿行在热烘烘的气流里,一些迫不得已出门办事的车主大概是被这样燠热的天气破坏了心情,逢到堵车便打开车窗,粗鲁地骂娘。林欣欣倒显得十分平静,十分的,沉得住气。多少年了,什么样的风,什么样的雨,她没经过?什么样的苦,什么样的辣,她没尝过?别说是堵车,就算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了,她也会平心静气地把今天她的本职工作做好。

  她至今也无法忘记,刚开始给超市送货时遇到的那些人事。她一家一家地去找到超市负责人,跟人家讲自己货品的物美价廉,为人的诚信可靠。所遇之人,十有八九持不信任态度,有的干脆一口回绝了,有的也仅仅是留个口子,至于遭遇冷脸、羞辱都是在所难免的事。好在,她总算凭自己的勤奋、诚恳走过来了。

  四

  整个下午,林欣欣又忙着走访扶贫的事。快下班时,她接到宋建然的信息:今晚明月亮,岛上欲逢君。她的心不觉雀跃了一下,一丝浅浅的笑使得她的嘴角微微上扬,更衬出了她整个脸部的美。真是想不到,都十来年了,对于他的信息怎么还如此激动呢?笑毕,却又在心里轻嗔一句:就好酸文假醋的,直接说月亮岛上见不就行了,非得来一句算不上诗的破诗句。想毕,又轻笑。也只有这时,林欣欣的心才是真正的喜悦的。那个人,就像冬夜里一束温暖的光,总是在她觉得这个世界冷得让她发抖,让她支持不住的时候,轻悄悄地把温暖送达她的身边,紧紧地包裹住她,给她力量,给她信念,也给她,无限的生命活力。

  宋建然在镇里工作,当年曾分管过林欣欣的村委工作,工作上没少给她帮助。后来,随着接触的增加,两人发现有太多的共同话题,不知不觉中便走近了。

  一次,林欣欣由于工作失误,差点给村里带来不可弥补的损失,幸亏宋建然利用工作之便给她做了及时挽救,才保住了她村长的位置。

  那晚,林欣欣为了答谢宋建然请他吃饭。两人不时地碰杯,喝着喝着就喝多了,各自的话匣子也打开了。

  让林欣欣没有想到的是,宋建然居然孩子似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起来了。边哭边说,他说他与妻子的婚姻纯属媒人撮合,两个人根本不是一路人,没有相同的志趣,多年来,他一直在努力想培养与她的感情,却发现自己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妻子是高干出身,他来自农村。妻子一直瞧不起他身上的那些农民烙印,比如节俭,妻子说他小气鬼;比如诚实,妻子说他傻帽;比如真实,妻子说他不合时宜。而他也瞧不惯妻子的虚荣、做作、矫情、故作姿态。两人便时时弄不到一处,常常处于战火硝烟状态。可是,为了儿子,都不想离婚。最后,他痛哭流涕地说,妻子的心根本不在他身上,不在那个属于他们两人的家里,他感觉得到,但从来不想去追究,他说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去追究。说着,他倏地凑近拥住了她。瞬间,林欣欣的泪就如决堤一般,恣意横流!她又何曾不是这样一个孤者呢?而眼前的他与自己又是多么合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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