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阵急刹车,赵又路的心,似乎一下子随着公交车前面撞倒的那个人,滚到公路右边的暗沟里去了。
大清早的,好不容易赶上头班车,就碰上这事,真倒霉!
司机下了车,二话没说,抱起被撞的人,拦下一辆的士,直奔医院。
从公交车上下来的乘客,围成一团,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被撞的是谁呀?严重不严重?
地上没有血,应该还好吧!
不对,没血更可怕,或许是伤着内脏呢。
老乡,我坐在后排没看见,被撞的是男的还是女的?
是个女的!
是女的,好像是个中学生!
是的,我看清了,是女中学生,十五六岁的样子!
哎哟,老天保佑,这个孩子千万可要平平安安的呀!
……
正值早晨上班高峰,交警过来了,驱散了众人。
这个小城,连续三天发生交通事故。
前天,荷花沟一辆后八轮压死一个骑电动车的三十多岁的女人。
昨天,在第三小学门口,一辆私家车刹车突然失灵,撞上学校的大门,看门的大爷为了推开一个小男生,自己把命搭上了。
今天,又遇上这事。还有,前半个月因溺水而死的小孩,就有五个。前几天,九寨沟又发地震。唉,八月,真是个黑色的遭难的日子!
赵又路的耳边传来两位老妈的议论,心情变得格外沉重。他刚要转身离开,发现刚才出事的地上,躺着一把乳白色的小木梳。他想也没想,便弯腰捡起。
穿过下一个十字路口,赵又路拦了一辆的士,只对司机说了一句“槐花路16号”。
槐花路16号,是一家宏发清账公司。
今年三十六岁的单身男人赵又路就在那里上班。
说是公司,只是印在名片上好看些,其实一共只有四个人。老板姓董,早年是个有点蛮力、游手好闲的混混(有的地方称为烂崽),一个财务,两个外勤。
赵又路是八十年代的大学生,学的是财会专业。自一九九六年下岗后一直在深圳打工,后来因出了点交通事故,今年清明节才回到家乡,看到网上宏发公司招会计,便投了简历。
进到公司之后,刚上满三个月班,赵又路就开始厌烦了。
这哪里是收账公司呀,简直就是黑社会。从一直呆在家的朋友口中,赵又路知道,前些年,清水县这个常住人口不到三十万的小县城,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人人朝钱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些小的借贷公司遍地开花。广告满天飞,“大额存款,月息2分”!一些老人把一辈子积下来的省吃俭用的养老的钱,投进去了。有的老人自己的几十万投进去,还去四邻八乡牵线,想带亲朋好友共同投资。头一年,利息按时支付,存钱的人眼睛笑成一条逢。第二年过完正月,利息开始欠着。后来,街面看到的结果是人去楼空,几十亿的血汗钱打了水漂。钱呢,老板在澳门赌输了,人呢,跑到国外不敢露面。
由于经济大环境不好,企业之间的三角债也是最头痛的一件事。这年头,欠账的是大爷,要账的是孙子。企业大批的应收款收不回来,怎么办?只有交给收账公司,收回一万,收账公司提成五千。除掉人工工资,收账公司赚钱真容易。所以,在清水县,要论会计的工资,赵又路月薪八千五,算是最高的。有一回,因人手不够,老板董哥带着他和两位外勤,全体出动了。
一进门,一个外勤扯开嗓子喊:“有喘气的没?滚出来一个!”
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战战兢兢从财务室出来,早已吓得话都说不全:
“老板——您——您好!您有——有——什么事?”
“滚一边去!你能给钱?”
“什么——什么钱?”
“你们欠三五公司的货款,七年了,一共伍拾陆万玖仟捌佰叁拾贰元,一小时之内必须兑现!”
“……”
女孩三魂早已丢了二魂,慌慌张张地低着头跑向里面的办公室。
接下来的事情非常简单,一张支票十分钟之内就到了老板董哥的手里。
听说之前,遇上反抗的公司,掀桌子,砸东西,打伤人,不让员工进出,不让客户进门等手段,不一而论。渐渐的,宏发公司的名气大了,欠债的怕了,收回欠款的公司高兴了,生意越来越好!
可是,赵又路决定,自己干完这个月就辞工,因为他不想在朋友圈子里,自己落下个“黑帮”的骂名。虽然,欠账的公司是比较可恨,原本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你要知道,那些欠债的公司,本身也有好多货款押在外面别的公司无法收上来呀。作为一家企业,谁不想有良好的信誉,谁又不想在生意上留个好名声呀,可是,生意场就如一滩浑水,只要你的脚踏进去了,无论哪天上岸,脚上也会沾上污渍或泥沙。
忙了一整天,总算到了下午六点,该下班的时间。
赵又路收拾好办公桌上的东西准备回家。他一眼看见早上在路上捡的那把小木梳,不禁拿在手中无意中正面抚摸三下,反面抚摸三下。忽然,只见“嗖”的一声,小木梳带着他,腾空而起。他吓得大叫一声“我的妈呀”,下意识地将小木梳紧紧抓在手中。原来,它竟然是一把神梳!
“赵先生,我带您去见我的小主人!”
惊魂未定的赵又路,听见有声音传到自己的耳朵。扭头看看半空中,除了自己如一只鸟儿在云中飞着,耳朵里被倒灌进一阵又一阵的冷风之外,无一个人影。莫非,真的是小木梳在说话?
“谁是你的主人?”
“就是今天早上遇车祸的女中学生呀,她的名字叫钟斯琴。”
“钟斯琴?这名字好熟呀,似乎在哪听过。”
“嘿嘿,不但听过,你还和她同床共枕过呢!”
“你别瞎说,我三十多岁,还没结婚,她才是一个中学生呢!”
“我说的不是现在,是你们的前世!钟斯琴的前世,就是你的老婆。我,一把小木梳,还是你从泰山买来送给她的呢!”
“前世?不会吧?真有前世?我自己怎么不记得?”
“你当然不记得。不然,今天早上,我也不会制造这场车祸让你们相见。”
“什么?早上的车祸是你制造的?你这么狠心,想让公交车压死你的主人?”
“切!你别大惊小怪!我的主人没事的,只是虚惊一场罢了,哪里也没伤着!”
“真的?”
“当然,等下你看见她就知道了。咦,到了!”
赵又路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人民医院内科病房的门口了。
推门进去,病床上躺着女中学生钟斯琴,那张近乎桃红中又带点卡白色的脸,的确似曾相识。
钟斯琴慢慢地坐起来,眼睛似乎根本没有看赵又路,但说话的口气就像天天见面的家人一样平淡地说:
“你来了!坐!”
赵又路听话地坐在病床的另一头,双手捧着小木梳,“这是我在你出事的地上捡的,还给你!”
“谢谢你!没有了它,我晚上会睡不着的!”
“这个,你知道吗——”赵又路欲言又止。
“怎么了?你有话就说吧!”
“这把小木梳,太神奇了,它能开口说话。你知道吗?”
“我是它的主人,我当然知道。这,没吓着你吧?”
“没,没有。我只是没想到,我们前世是夫妻!”
钟斯琴没有说话,她笑了。她的笑,似乎令赵又路觉得,自己真的不配做一个男人。今天只不过发生了一丁点小事,就大惊小怪。
更奇怪的是,钟斯琴的笑声,像有一股穿透力,整个病房包括医院内科走廊的空气中,都在回荡着她的笑声。幸亏,病房内虽然摆了三张床,但另外两张是空的。
那把放在床头边的小木梳,现在正在赵又路的眼皮底下,高兴地连续翻了三个跟头。
赵又路只好呆呆地看着,他甚至已经分辨不出他自己,此刻是高兴还是忧伤。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敲门,原来是傍晚值班医生查房的时间到了!
“咚咚咚——赵又路,赵又路”,门外有人敲门,一阵比一阵急。
赵又路把头从办公桌前抬起来,原来,天已黑下来了。难道刚才,自己做了一个梦?
打开门,进来的老板董哥。
“你小子够敬业的,天黑了也不回家。对了,我是看办公室亮着灯,过来看看,等下我有个饭局,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喝一杯?反正你回家也是一个人!”
“不了,谢谢董哥。我又不会喝酒!”
“那好,我先走了!你也早点下班!”
“好的,董哥再见!”
次日,赵又路向董哥请了两天假,独自一人带着那把小木梳跑去登泰山。
在泰山的一家卖旅游纪念品的小店里,赵又路发现了另一把一模一样的乳白色小木梳。
店主是位满头白发的老妇人,她对赵又路说:
“年轻人,你的眼力真不错,是位行家。这把梳子是我的父亲手上留下来的,他说之前一共有两把,被人买走了一把。他告诉我说,只要有一天有人看中了这把梳子,请一定要免费送给他(她),因为梳子和人一样,不能分开太久。”
赵又路对老人千恩万谢,又从她店里挑了另外一些纪念品,付了钱,便下山。本来,他这次来泰山的目的,不是为了玩,是专门为木梳而来的。他另外买的一些纪念品,准备分给公司的同事,更重要的是要给老板董哥的孩子玩。只要董哥一高兴,他才好开口提辞工的事。
回到清水县,赵又路顾不上休息,带着两把小木梳去人民医院找它们的主人,也就是那个他在梦中见过的女中学生钟斯琴。
对,赵又路记得非常的清楚,她的名字就叫钟斯琴,还有她的笑声,那种具有穿透力的笑声,他这辈子是不可能忘记的。
奇怪的是,赵又路找遍了整个人民医院,又去了县郊的中医院,并没有一个名叫钟斯琴的患者。
赵又路手里拿着一把木梳,对医生和围观的人,提到五天前一辆公交车发生在红灯路口附近的那场车祸,大家都莫名其妙,似乎从未听说过。
赵又路不相信,他不顾医务人员的阻饶,一个一个病房去找……
后来,是宏发清账公司的老板董哥把赵又路从医院接出来,又转送到另一家精神病院……
我是宏发清账公司接任赵又路的新会计。
听完老板董哥给我讲的故事,我曾三次去到清水县精神病医院看望赵又路,希望能亲眼目睹那把会说话的神奇小木梳。
可是,无论我跟赵又路说什么,他只知傻傻地站在我的面前,双手空空地抓向天空,口里不停重复地念道:
“上天了,我的小木梳带着我上天了!上天了,我的小木梳带着我上天了……”
一个月后,我坐在办公室的座机旁边,突然接到深圳打来的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对方可能把我当成了赵又路:
“赵又路,好孩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去年五月开车撞倒的那个女中学生,是我的女儿,她原本是个哑巴,她今天早上苏醒过来了,会说话了,不再是植物人了……”